听说大巴山深处有共产主义大学农场,我很惊讶,随即兴奋起来,像打了鸡血,不后悔陪老熊长途跋涉,顶风冒寒上山寻茶。
我在卫星地图搜索,果然有共大农场,埋没深绿中。继续百度,再无一字信息。向导小胡,瘦瘦身子裹在厚长灰色羽绒服里,人机伶,那张脸太嫩,给人不太放心的感觉。向导最好是年长土著,皮肤黝黑似山石,眼睛深邃如岩洞,大山在胸,熟悉如掌中纹路。
车出万源城,沿后河顺流西下。河流被两岸大山挤成细长一脉,河水逆来顺受,不急不争,从容中透着莫测神秘。水绿得晶莹,像一川玉液潺湲。一河好水,看得人心发痒,直想掬水在手,润肺洗心。河水过处,吊脚楼倒映,悬索桥横跨,山光水色迷人。
从崖壁开凿的川陕公路,贴着后河右岸,时而挂壁,有时钻山,忽隐忽现。老远望见“秦川锁钥”四个大字,錾刻石冠子隧道口,将思绪带进历史。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为打通四川盆地东大门,输送抗日物资,十万大山中修筑重庆至汉中公路,四年乃成,总工程师赵祖康挥毫写下这四字。千里川陕路,日军眼中钉,轰炸机没少光顾,深山峡谷时闻惊雷般爆炸声。
车行百余里,经青花、长坝、花楼等乡镇,中午时分抵达罗文镇。然后转入乡村公路,过后河,向对岸的卢家山进发。
大巴山经过几场大雪洗礼,千山叶落,好似脱下一袭袭华丽锦袍,露出硬朗躯体。山坡路边,沙棘丛丛,用红红果实妆点冬日巴山。山间云雾时聚时散,或升或沉,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雾。置身云雾山中,大有飘飘欲飞仙的感觉。
山腰停着一辆灰色皮卡车。小胡招呼车上老邹过来和我们相见。老邹是本地人,五十来岁,尽显山里人的精明、能干和爽快。原来他才是向导,驾驶皮卡车前面带路。
从前万源境内只有川陕公路,出行靠双腿。村村通工程实施后,山上才有了公路。乡村公路狭窄,曲曲弯弯似羊肠盘绕,老熊强悍的路虎,也畏畏缩缩,行动迟缓若蜗牛。爬上一道山梁,水泥公路消失,土公路绕着青瓦房农家过。檐下包谷串串垛垛,黄金般亮眼。狗声大作,东叫西吠,居高声远,打破高山寂静。难得人上山来,房主闻声而出,热情招呼我们停车歇息、进屋喝茶。
土公路斜向山下,枯草落叶覆地,坡和路难以分辨。雾浓露重,无雨也到处湿漉漉,坡陡路滑。忽听司机尖叫:“糟糕!刹不住了!……”接着“嗵”的一声闷响,前面的皮卡车像醉汉被人推了一把,趔趔趄趄滑下去。全靠这一撞,止住了路虎下滑之势。有惊无险,我们纷纷开门下车。察看地上车轮滑痕,望望前方陡坡、路边悬崖,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八百米,九百米,一千米……老熊不时打开手机查看海拨高度。高山云雾出好茶,他特别关心卢家山海拨高度。一次次深入巴山腹地,一次次攀高登峰,一次次临危涉险,他希望打造一款品质健康的名茶,让巴山茶再现辉煌。
山顶在望。老邹带我们弃车步行,钻深山老林。落叶层层铺积,松软如毯。野果落满地,都被鸟兽掏成空壳。老邹停下,让我们辨识地上兽印,告诫大家当心,有野猪出没,还是大块头。兽印新鲜,我的心又悬起来。二师兄你千万别出来吓人,这密林里转身都难,避无可避。儿时玩纸牌,一猪二熊三虎四狮,尊野猪为大,可见那家伙有多厉害。一处狭窄路口,老邹放慢脚步,又大声提醒我们,小心脚下捕兽机关。粗看只见几根木棍,竖横在枯叶间,难以察觉;细看才见机巧,一旦触发机关,脚就会被隐形钢丝套住,越挣扎勒得越紧、套得越牢。想象野兽被套,拼命挣扎,徒劳惨叫,我心里阵阵发紧。
不时见小块平地,野草齐腰,杂木成林,荆棘网络,是抛荒已久的田地。曾几何时,高高卢家山上,白云深处男耕女织,烟火人家。后来,人们陆续下山,融入附近场镇、城市,有的跨州过省走得更远。岁月静好,后河水清,大山不言,草木卷土重来,收复失地。
我回头看张正中,一行人他年纪最大,登山渡涧却如履平地,不输年轻人一步。他是茶叶专家,举世闻名的巴山雀舌,就是他当年背着炒茶锅,在荒天野地无数次试验研发的。他退休赋闲几年了,老熊邀他重出江湖,寻找最佳茶叶产地,研发最好巴山茶。他对茶的激情被再次点燃,踏遍青山,乐在其中。
不知拐过几道弯,翻过几重岭,老邹终于止步,指着前面的山坡说到了,那就是共大农场。远看老树枯藤瑟瑟,茶树漫生其下,覆地盖野,有的窜出林表,高擎绿旗。我想起陆羽《茶经》开篇:“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进而描述,“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有万源学者撰文指出,所谓“巴山峡川”,主要指万源一带。走南闯北,寻师访友,考察全国名茶产地,老熊也坚信,万源地处大巴山腹地,云雾高山,土壤富晒,地理环境独特,最能够出产好茶。历史上,万源巴山茶贵为贡品,明代还从福建引良种栽培繁殖。如当年沉醉光影艺术,背着相机非洲欧洲、南极北极全世界跑,他迷恋上了这片土地,托志高山,寄情嘉木惠叶。
我们走进茶林。茶树任性疯长,枝乱伸,叶乱发,繁茂得无法插脚,不如其它茶场整齐有序。经过霜雪洗礼,茶叶越发碧绿,茶花也傲寒绽放,惹人情怀。我打量眼前的大茶树,粗如碗口,高达十多米,丰姿秀韵,不由得在心里赞叹,真嘉木也!
海拨1110米。老熊拿着手机报读数。远望山顶,估计最高处海拨1500米左右。这个高度适宜茶叶生长,他非常满意。
说起共大农场,老邹仿佛又回到儿时。他告诉我们,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高高的卢家山上办起了共产主义大学以及农场,传授农业生产技术,发展以茶叶为主的多种经营。八十年代末,共大停办,无人问津,农场也逐年荒废,湮没荒草野林。
遥想当年,人们满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来到这高山峻岭,挥舞柴刀、锄头,披荆斩棘,拓荒种茶,情景历历犹在目。辛苦得来不容易,如此荒废,实在可惜。
小胡告诉我们,这片茶场大约六百亩,他和老邹合租开发,让昔日茶山重现勃勃生机。
你这么年轻,对茶感兴趣?我问小胡。
小胡腼腆地笑了笑,说他家祖祖辈辈种茶、制茶、卖茶,受家庭、尤其是父亲影响大。他曾一度想要改弦异辙,大学读IT专业,在成都打拼七年,却看不到好前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最终选择回到万源,继承祖业,以茶兴家。
好啊!我大声称赞,乡村振兴,需要年轻人,尤其是你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
云雾散去,天高地远,青山逶迤。一只山鹰在天地间遨翔,悠悠鸣声,划破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