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侄女远嫁宝鸡,弟兄姊妹、姑舅姨表以及古稀高龄的外公外婆,分别从上海、成都、武汉、达州等地奔赴宝鸡,组成代表齐全的送亲队伍。
宝鸡是个好地方,于我却是遥远之地,千里秦岭横亘,莽莽巴山阻隔,地分南北,炎凉不同天;也是陌生之地,仅从书本上得知,伏羲所治,炎帝所生,黄帝所都,还是陈仓故地,总之,是炎黄子孙摇篮,华夏文明发祥地。
从成都去宝鸡,出川至素有“蜀之咽喉、汉中门户”之称的陕西阳平关,有二条路线可供选择。一条是宝成线,沿嘉陵江溯流北上,斜穿陇南东部山区,经秦岭深处嘉陵江源头,出大散关抵达;K字头列车速度慢,耗时长,约需十三个多小时。另一条路线是东向汉中,穿越秦岭,到西安后换乘,沿渭河溯流西上到宝鸡;虽然绕道,还要转车,但D字头动车速度快,只要五小时。我选择了宝成线,那是陈仓古道。我不想走得太快,世事一掠而过,只想缓步慢行,饱览山河,对话风物,寻觅历史碎片。
秋分过,凉风更凉,举头千山黄。江水南下,列车北上,贴着嘉陵江行驶。绿练似的江水忽左忽右,或前或后,在高山峻岭的重重堵截中奋力突围,百折而不屈不挠,劈开二千七百里水道,奔涌入长江。而在秦岭北边,发源甘肃渭源的另一条长河,饱经沧桑,仿佛太累了,波澜不惊,缓缓流过六百里渭河平原,投入黄河怀抱。它的名字叫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一江一河之间,秦岭和巴山若大地高高隆起的脊梁,莽莽苍苍,群山静默如佛。
列车在群山间穿行,钻山渡水,风呼车啸。想要亲近的陈仓古道,渺不可寻。人类历史文明发展方向,不只掌握在伟人之手,也被地理左右。由于秦岭和巴山雄阻,中华人文始祖炎帝率姜姓部落先民,于渭河流域开创的农耕文明,无力翻越高山峡谷,通过嘉陵江水道入巴蜀之地,走向长江文明,只能沿渭河流域逐水草而进,走向黄河文明。然而,“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如李白诗所述,秦岭深处的鱼猎小径,历经数千年踩踏,终究踩踏成陈仓道,穿透了秦岭。车辚辚,马萧萧,旌旗隐隐,陈仓道上多少风云变幻。新中国建立后,为沟通西南和西北,修建脚下这条宝鸡到成都的宝成铁路,征服百余座大山,开凿三百多条隧道,架起千多座桥梁,挖填土石方按立方排列,可以绕地球赤道一周半。这是炎帝们无法想象的,唯有神话才可能创造如此奇迹。
车过嘉陵江源头,江水消失,仿佛被秦岭十万大山吸进肚里去了。凭车窗眺望,青峰连天,绵绵不绝。我想一睹秦岭最高峰太白山,可一峰更比一峰高,直出浮云,都像又都不像。峡谷深深,纵横交叉,绕来拐去如迷宫。列车在峡谷里转来转去,晕了头似的,半天才摆脱迷途出来。
车窗外,大散关几个字受惊的野马一样跃过。疾速扑来又退去的山川景物,让人想起陆游“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诗句,怆然感顿生。许多人许多事,于天地间忽隐忽现,挥之不去。大散关是关中四大著名关塞之一。老子过此关(一说函谷关)遇关令尹喜,授五千言《道德经》,骑牛西去,飘然不知所终。刘邦采纳韩信建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铁马金戈席卷中原。诸葛亮率大军北伐,出大散关,围攻陈仓。陆游立马仗剑啸吟西风,散关嵯峨下临贼……
出大散关,巍巍秦岭和苍凉黄土高坡之间,一马平川的关中渭河平原,跃然眼前,徐徐走近,欢迎远道客人似的。
二
宝鸡车站没有我想象的大,也没有我想象的热闹。旅客散去后,颇显冷清。
外侄女婿小黄接到我们,驾车沿陈仓大道行驶,沿途充当导游。这是一座特别安静的城市,车不多,人也不多,几乎不闻市声;也是一座特别低调的城市,少高楼,多层楼房风格各异,疏密有致。渭河穿城流过,也显得特别安静。行进其间,我感觉这座城市有着剔尽繁华的随性和超然,骨子里透着不可漠视的高贵。
宝鸡是陕西第二大城市,坐落在渭河平原上,沿渭河两岸呈一字长蛇布局,南傍秦岭,北望黄土高原,西接天水,东临西安,控咽喉要冲地。当华夏先民穴居、树居时,宝鸡就有城市了。它的建城史可追溯到三千二百多年前的西周,古公亶父率姬姓部落二千乘,循漆水逾梁山,于岐山下营筑城郭岐邑,开创周王朝历史。公元前七百六十二年,秦文公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在眉县附近建都城陈仓,秦人以此为中心,拓地千里,灭六国,建立统一华夏民族。
夜宿渭河畔。我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宾,小黄的家人精心挑选了这家宾馆接待。这里紧临宝鸡市行政中心和广场,三百米外便是渭河。
饭后去渭河边散步。秋深水枯,长河上下,失去滔滔,有些地方裸露出河床。秋风夹寒,从西北高处吹下来,沿河流方向吹过古城,吹向渭河平原。这萧萧秋风,唤起人悠悠思古情怀。
人类历史,逐水草而居。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冲破秦岭山脉和黄土高原的夹困,播雾弄云,呼风唤雨,蛇行龙腾地奔向黄河。渭水流过的地方,泥土黄沙层层堆积起来,形成广袤的渭河平原,也称关中平原。这片古老的土地,已发掘的七百多处远古人类遗址告诉我们,早在八千多年前,先民们就在这一带生息繁衍。关桃园遗址出土的骨耜,更是把人类文明史推进了一大步。骨耜为何物?就是用动物肩胛骨制作的农具,形似铁锹,铲土、翻土比石器轻便。文物不说话,却用形体语言宣称,那时渭河流域的农耕就告别了石器。然而,人类文明进步是非常漫长的,还要等大约三千年后,炎帝才降生这片土地,率族人由采集鱼猎迈向原始耕种,开启中华农耕文明。
散步人少,更显安静。历史上的宝鸡,并不是这般安静,可以说从来没有安静过,如渭河水一样,曾经不绝滔滔之势。由于地控西北与中原通道的要津,逐鹿争雄者往来不绝,城头不断变换大王旗。
炎帝率姜氏部落沿渭河而下,黄帝率姬氏部落沿黄河推进,在阪泉之野相遇而大战。那是中华历史开篇之战,因战而形成炎黄联盟,炎黄子孙由此而来。那之后,五千年文明史也是战争史,开疆拓土,改朝换代,每一次社会大变革,几乎都有宝鸡背景。然而,宝鸡并不是那么容易征服的,就连战无不胜的诸葛亮第二次北伐,三十万大军出散关,围攻陈仓近一月,也难越城池半步,不得不偃旗息鼓,怏怏退守汉中。
渭河见识了太多的历史烟云,也见证了太多的成败兴衰,早已波澜不惊,逝水长流,带走一切。
有垂钓者坐岸边,盯着水面,静候鱼儿上钩。我瞅那钓者身影,仿佛看见姜太公垂钓渭水。智者审时度势,在恰当时间恰当地点出现,书写历史传奇。小黄的父亲老黄告诉我,姜太公钓鱼其实并不在渭水,而是在六十多里外的蟠溪河,那是渭水的一条支流。我问可否一游?老黄说,一个传说,一条干河沟,没多少看的。我顿时减了游兴,且把眼前当姜太公垂钓处。
三
来宝鸡,不能不去炎帝陵,谒拜华夏人文始祖炎帝。
老黄驾车给我们导游。从下塌处出发,沿陈仓大道西行二十多分钟来到宝鸡城西,然后转身向南,过渭河。渭河的另一条支流清姜河,在这里与渭河交汇,形成一片开阔的扇形河谷。河谷左侧有一座不大也不高的山,名常羊山,山上有常羊山公园,炎帝陵就在公园内。
盘山路把我们带到常羊山腰,在公园大门外下车。我举目四望,这里是渭河平原西部边缘,宝鸡城市由西向东绵延六十余里,山河眼前,层林尽染,森林、河流气息和城市人间烟火味道,在上空交融。
我的目光投向常羊山下清姜河,河水断流,一抹冲涮痕迹,钢丝刷用力狠狠刷出来似的。清姜河古称姜水,发源于秦岭北麓,出大散关,入渭河。上古时期,一支姜姓部落的先民们,就生活在姜水一带。《帝王世纪》记载,炎帝母感神龙首而生他。传说炎帝出生时,头长肉角如牛,满身疥疮。母亲抱他到泉水沐浴,九龙向他喷水,肉角消失,疥疮痊愈。炎帝天资聪颖,尝百草治病救人,教民稼穑、制陶,织麻为布作衣,立市廛兴交易,制五弦琴乐天下等,开启中华农耕文明史,被族人推为首领。他最先懂得使用火,照明、取暖、熟食、驱兽等,因而被尊称为炎帝,又号神农氏、魁隗氏、连山氏、列山氏等,名号众多。由于缺少文字记载和文物佐证,炎帝有很多传说,争论纷纷不休。
入园,一道高大的门坊耸立,门楣上“华夏始祖”四字,由赵朴初所题。台阶及广场两旁,列杏黄色百家姓氏幡。我找到常姓幡,字大如斗。创意不错,却止于形式,不涉宗族源头及演变历史,让寻根问祖者茫然而失望。
步入炎帝大殿,居中是炎帝金身塑像,高大魁伟,身披兽皮,腰系叶裙,左手谷穗,右手药材,目光炯炯。我在炎帝像前谒拜,久久伫立。大殿四壁,彩绘壁画,常羊育炎、浴圣九龙、农业之神、医药之神、炎黄结盟等,尽述炎帝不凡生平和丰功伟绩。
穿过大殿,是祭祀广场。广场南依山建归根堂,上书“同根同祖,华夏共祭”金字。堂前也有炎帝金身塑像,与大殿塑像不同的是,这尊塑像是牛首人身,手捧谷穗,符合奇人异相之说。按遗传学,人不可能头上长角,皆因后世人把他推上神坛,封神的结果。人类文明史,宗教始终伴随同行。
正月十一日炎帝诞辰,七月七日炎帝祭日,广场上都要举行盛大祭祀活动。祭祀活动最早可以追溯到皇帝,在秦岭天台山祭祀炎帝,相沿成习。秦灵公开朝廷祭祀先河,汉高祖刘邦更是自称赤(炎)帝之子,祭祀五帝。
归根堂后是陵道,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入云,通往常羊山顶炎帝陵。我们拾级而上,恍若攀登天梯。陵道两侧塑百代帝王石像,默默注视着眼前过客。我感觉似溯流而上,走向人类历史的起点。皇帝好!尧帝好!舜帝好!禹帝好,我们是四川老乡,我在汶川见过您呢。文王好,易经八卦真是您推演的么?秦皇好,您真不该焚书坑儒,伤天下读书人的心。汉高祖好,我可是你刘家女婿呢……我挨个问好,与历代帝王对话。千秋功过任人评,天地不言是非。
炎帝陵青石砌筑,呈庞大的圆形。花岗石墓碑上,镌刻启功题“炎帝陵”三个大字,遒劲有力。我们绕墓一周。卖旅游纪念品的老太太提醒我们,从右往左绕。我问,为什么从右往左绕,而不是从左往右绕?老太太说,我也说不清楚,祖先传下来的。对,祖先传下来的,遵从祖训吧。
伟人生地、葬地多成迷踪,后人你争我夺,笔墨官司无休无止。虽然感觉怪异,细想也正常。荣华富贵谁不爱,连阿Q也极力向人表白,我家祖上也曾富裕过。当然,信不信由你。炎帝故里、炎帝陵也不例外。炎帝故里全国有六地相争,于是便有了北方炎帝、南方炎帝、黔中炎帝等。这也不奇怪。炎帝部落发展壮大过程中,传位九代,历时五百三十年,沿渭河流域东下,迁徙到哪里,精神和传说被带到哪里,都成了炎帝故里。而宝鸡炎帝故里,根据考古推论逐渐被人们公认。炎帝陵也有四处,湖南炎陵县炎帝陵历史最久远,状况最盛大,也为大家所公认,其依据是,《帝王世纪》载,炎帝“在位一百二十年而崩,葬长沙。”《路史》记述更具体,“葬长沙茶乡之尾,是曰茶陵。”即现在的炎陵县。
炎帝生哪里、葬哪里,也许永远是个谜。他对炎黄子孙的巨大贡献,才是我们应该永远铭记的。
四
渭河边的陈仓老街,一色仿古建筑,尽显古风古味。与其它地方的冷清相比,这里店铺连绵,熙来攘往,市声鼎沸,格外热闹。
老黄带我们来这里接宝鸡地气。一路东张西望,我们来到临水的小街,抬头尽是杏黄饮食幡。扶风炒锅肉、岐山臊子面、豆花泡馍、西府扯面、文王锅盔等,风吹幡动,似在起舞迎客。我不敢妄称美食家,好吃嘴那是名符其实,乍见这么多美食,直想挨个尝遍,尽享口福,可惜肚子容量有限。临水落座,老黄安排我们品尝岐山臊子面。
趁厨师忙活之际,老黄向我们讲解这道面食。岐山臊子面乃中华面食一绝,曾摘得中国名面大比拼桂冠。其制作方法,简单点说,就是汤一碗,面一碗,面入汤而进口。关键是这碗汤,大有讲究。鸡蛋煎成薄饼,切成菱形,韭菜切断,五花肉切块,加姜葱蒜辣椒,先大火再小火炒,做成臊子。另用肉汤加水调成高汤,沸煮,调味,加入臊子,汤便做成了。面条煮至九成熟捞出,凉水里过一遍,浇上高汤,面少汤多,汤浸过面,才入味。
不多会儿,岐山臊子面陆续上桌,分而品尝,大家无不叫好。我们边吃边议论,一碗面,秦岭南与秦岭北,川中与关中,口味大异其趣。老黄见我们吃得香,特别开心,又给我们讲起岐山臊子面的来历。
相传东周时期,岐山出恶龙,伤害百姓,周文王下令斩除。龙肉味道鲜美,延年益寿,周文王不愿独享,给老百姓分享。大家将龙肉做成臊子,伴面吃,所以臊子面又称蛟汤面。还有一种传说流传广泛。说是周文王感染风寒,吃了嫂子做的面,感冒就好了。臊子谐音嫂子,所以臊子面又称嫂子面。关于臊子面传说,还有很多。
一碗臊子面,不仅仅只是一碗面,如其做功一样,揉进了诸多味道,唯有渭河平原这样积淀丰厚的土地上,才可能制作出来。地方传统特色饮食,多少都承载了当地历史文化。我们吃面的同时,也在品鉴历史、品尝文化。
一碗臊子面量不多,老黄殷勤相劝多吃点。既然已成亲如一家的人了,大家也不客气。我连吃三碗,三妹一旁偷拍,照片发我手机上。那吃相惨不忍睹,我赶紧叫她删掉。
五
老黄带我们去青铜器博物院参观。他说,来宝鸡不能不看青铜器,以青铜器为主题的博物馆,全国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青铜器我见识多了,有些不以为然。再说,宝鸡可游览的地方多呢,除了炎帝陵,还有姜太公钓鱼台、存放释迦牟尼舍利的法门寺、诸葛亮病逝的五丈原、周公旦长眠地、张三丰修道的金台观道、关桃园文化遗址等,随便哪处都会让人眼界和脑洞大开;博物馆也有十多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不过,客随主便,老黄如此强调和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果然,他诉我们,宝鸡称青铜器之乡,不是浪得虚名,境内出土的青铜器,无论数量、铸造工艺、还是铭刻内容,都是独步天下。
青铜器博物院在中华石鼓园内,与陈仓老街一水之隔。远远望去,主体建筑造型为平台五鼎,围绕一面巨大石鼓,把石鼓文化与青铜文化结合起来,形式和风格独特,气势磅礴。
不得不先说说中华石鼓。公元六百二十七年,中华石鼓出土陈仓山,又称陈仓石鼓。康有为称它中华第一古物,与太阳神鸟金饰、孙子兵法竹简、平复帖等,并列为九大镇国之宝。石鼓真品珍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石鼓馆,鼓上石刻篆书诗文,记载秦始皇统一前的渔猎争战秘史,可谓一字抵万金。韩愈赞它“镌功勒成告万世”,杜甫、苏轼等历代文人,多有诗咏歌赋。
步入青铜器博物院,五大展厅相连相通,馆藏文物一万二千多件。它们埋藏地下数千年,重见天日无不惊艳世间。从石器到陶器、青铜器,每一次进步都是人类文明的飞跃。青铜器更是一次巨大腾飞,与文字、城市,构成文明社会的三大标志。发祥于此地的周、秦王朝,把中华青铜文明推向了历史巅峰。走过一个个展柜,我不时驻足,隔空观摩、品鉴,思绪飞越千年。从宴飨到礼乐、祭祀,器具无所不有,鼎、爵、簋、尊、罍、盨、盂、钟、铙等,目不暇接。它们躺在玻璃柜里,在射灯的柔和光照下,每一件都身怀远古王朝某个白天或黑夜的秘密。它们越保持缄默,越惹人好奇揣摸。
我站在这件名为何尊的青铜器前,它是镇馆之宝。它的秘密已被专家揭开,制作者是西周早期一位名叫何的宗室贵族。这件盛酒的容器,口圆体方,四道镂空大扉棱装饰,以雷纹为底,口沿、颈部和圈足分别饰蕉叶纹、蚕纹和饕餮纹图案,高浮雕处则为卷角饕餮纹,造型雄奇,工艺精美。尊内有铭文一百二十二字,最为珍贵。那是一篇训诫文,周成王勉励宗族小子何,赐他贝三十朋,作此尊纪念。铭文所述周成王继承周武王遗志,营建东都成周,与史书记载十分吻合。其中“宅兹中国”句,为“中国”一词最早出现。
何尊的出土颇具传奇。一九六三年八月的一场暴雨,袭击了宝鸡陈仓贾村镇,雨水冲塌陈堆家后院土崖,露出一件青铜器。这种在宝鸡司空见惯的旧物,陈堆没把它当回事,弃置二年后,论斤计价卖给废品收购站。博物馆职干佟太放偶然在废品堆发现,花三十元购回,经专家鉴定,确认是至尊宝,根据铭文命名何尊。
文王受辱,武王奋起,成王承志,八百年周家天下,是中国历史上最长的一个王朝。武王伐纣,巴师勇锐,前歌后舞,以凌殷人,那是我巴人祖先最骄傲的史记。回顾这段历史,文治武卫,忠臣义士,神魔鬼怪,令人不胜感慨。
解说员告诉我们,宝鸡出土的大量青铜器,不少精品流失海外,日本、美国、德国、澳大利亚、斯德哥尔摩等都有。积贫积弱,国不国,家不家,任由列强掠夺瑰宝,怎不低头唏嘘,仰首浩叹!
六
外侄女婚礼结束后,返程我选择了动车,去西安转道成都,偕妻顺道游西安。
从宝鸡南站出发,我特地查看了行程和时间。宝鸡到西安,沿渭河顺流东下三百四十多里,动车耗时五十多分钟。渭河流经西安后,又行二百六十里,在潼关入黄河。
五十多分钟,动车上打个盹的时间。同样的空间和里程,炎帝率姜族部落,从姜水沿渭河拓土东进,到西安花费了多长时间?我不清楚,估计专家也很难考证具体。中华农耕文明从这里起步,由渭河流域到黄河流域,再到长江流域,不断碰撞、融合、进步,繁衍百家炎黄子孙,形成泱泱中华大民族。关中大地,平川广袤,山高水长。渭河流过的地方,黄土泥沙层层积淀,湮埋无数朝代、抹去数不清的足迹。我来过。我走了。我把脚印也留在这片土地上。渭河水会又一次涨潮,漫上岸来,漫过我走过的地方,抹去我的足迹,再覆盖上一层黄土泥沙。
十月的渭河平原,秋风劲吹。动车向前,宝鸡退后,大散关、清姜水、炎帝陵、中华石鼓园、钓鱼台、五丈原、法门寺、周公庙都陆续退去,退成越来越深远、越来越模糊的背景。但它们的气息融于渭河的气息,如盐融于水,被河流带走,一路向前,走向天高地远。
动车风驰电掣。车窗外,渭河两岸的田畴、房舍、村庄和城镇,不断迎来送往。山坡水岸、田间道旁、房前屋后,不时闪现一株、几株甚至一大片柿子树。树叶被秋风扫尽,留下红朗朗的柿子,像挂满无数小灯笼,在季节深处闪耀亮色,给天地以喜庆。
回望宝鸡,那座特别安静的城市,让人很容易把它同渭河上游、乃至黄河上游的天水、固原、兰州等地方联系在一起。由于被人类过早开发,过度开发,持续不停地长时间开发,耗尽了资源,像被吮干乳汁的母亲,满面疲惫、沧桑和无奈。纵观历史,大凡兴旺发达的地方,迟早都会面临如此窘境。盛衰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人类进步和文明,无法避免这样的历史轮回。
陈仓,我更喜欢宝鸡这个曾用名。公元前七百四十七年,秦文公筑陈仓而居。陈仓,给人心以美好慰藉。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天地悠悠,众生芸芸,丰衣足食,国泰民安,黎民所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