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里之外,大巴山南麓,我有一片山林。
山林和祖传老屋、水田旱地、高山深壑连为一体,构成我的地理故乡。故乡这词,被现代乡愁修饰得变了味,出口别扭,听起来文绉绉,透着难以言状的矫情。所以,我一般称乡下老家,说来顺口,入耳自然、亲切。
1979年秋天,我离开乡下老家时,山林完全消亡,只见山岭不见树木。山山岭岭像扒光衣服的群兽,狼奔豕突在天地间,烈日暴晒,山风抽打,大雨冲涮,水土流失,裸露的怪石狰狞,一副瘦骨嶙峋的苍凉景象。我家自留山也不例外,砍伐一空,伏地荒草,风中瑟瑟。举目地老天荒,少年的心境,烙印下一地沧桑。逃离是我唯一的选择。上苍垂怜,给我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幸运考上了大学,去远方的城市上学。
按照政策规定,我户口农转非,迁出常家嘴。生活了十六年的乡下老家,除祖传老屋享有继承权,其它一切都与我斩断了关系,再没有我的份,包括自留山。
然而,无论我去哪里,无论我走多远,也无论我离开多久,父老乡亲们仍视我为常家嘴人。提到那片山林,他们从无改口,言必称你家自留山。后来,我们举家迁居城市,他们自觉负起看护自留山的职责。哪棵树长高了,哪棵树长粗了,他们都惦记在心,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树被大风吹倒,被积雪压断,他们会打来电话,报告损失,请示如何处理。
山林同祖传老屋一样,成了我与乡下老家密切联系的脐带。
我心存感激,每次回乡下老家,都会预备糖果、点心、饮料等物,分赠左邻右舍、老人孩子。看到他们笑逐颜开,我满心欣慰。
二
乡下老家地名常家嘴。常家嘴是山腰延伸出来的一道山嘴,东西长千余米,南北最宽不过五百米,成台地状。二条落差数百米的深壑,围绕山嘴,交汇后壑底一脉浅溪,水清见鱼。壑二边崖对崖、岩对岩,直线距离很近,人语可闻,护林的、砍柴的、割草的互道家长里短,见面得绕道半天。民谣说得形象:看到屋,走得哭;望到家,跑死马。我想,常姓祖先选择这里落户,除了山嘴地势平坦,利于开垦种植,更看重这里的山林植被,靠山吃山,也能养活人。
二条深壑均以树命名:楠木树壑,枫香树壑。说明以前这二种树多且粗大,老一辈人也证实了这种情况。然而,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二种树,空有其名。它们是何时绝迹的,谁也说不清楚。随它们一道消亡的还有哪些树,也不得而知。山林里最多的是松、柏、青冈。这三种树果实多,秋落春萌,迎风生长,自我生存繁殖能力强,不易灭绝。
割草、放牛、拣柴,穿行山林,我熟悉所有的树。阔叶、细叶、针叶、落叶、不落叶、开花,不开花,结果、不结果……有的树名动听,有的树形好看,有的树花艳丽,有的树果实甜,有的树叶长青,多姿多彩,丰富而特别诱惑人。
松柏四季长青。青冈又高又直,深秋叶黄,经霜染红,点缀山林,如诗如画。蒙古丁拒人千里,一身尖刺,谁靠近扎谁。漆树形姿优雅,色彩斑斓,看上去很美,树汁可提炼防腐漆,实则凶险,是不折不扣的毒树。人一旦接触,皮肤红肿,中毒浅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缝,中毒深肿得头大如斗,腰粗似桶。皮肤敏感的人,只要稍靠近,也会隔空中毒。人人畏惧漆树,唯有我例外,不知是它不伤我,还是伤不了我。我的恶作剧之一,就是折漆树枝吓唬人,撵得小伙伴东躲西藏。
天天跟树亲近,采花,摘果,掏鸟窝,剔树枝当柴禾,树是我的伙伴,我的朋友,我的左邻右舍。
三
偌大的山林,从山上到山下,划分成若干条块,以沟为界,或勒石为界,归各户人家,名为自留山。自留山始于何时,现在的人很难说清楚,有人说土改,有人说农业合作社,总之,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
虽说自留山是私有财产,其实大家并不斤斤计较。牛草随便割,干柴随便拣,难分你家我家他家。尤其是我们这些娃娃,成群结队,神兽般出没山林,呼啸来去,哪管是谁家的自留山。哪家缺柴烧,跟邻家说几句顺耳的话,都会允许去他家自留山砍几捆。哪家建造房屋、制作家具,需要树木,求到树多的人家,主人心有不舍,割身上的肉似的,却不好意思拒绝,也会慷慨许诺,友情相助。
中国乡村社会,是一个盘根错节的集体,形式上的私有财产,许多都会成为共享资源。山林的树木就是如此,同山共川,连根接枝,联袂织成乡村风景,离开哪一棵树都是欠缺,风景都不完整,更不完美。
邻居隔房二姑家的核桃树,长在院坝边,巍然高耸出屋顶,十里八里外就能望见,成了常家嘴的地标树。秋天采摘核桃后,二姑挨家挨户赠送,给大家分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年核桃树被大风拦腰刮断,半截树桩舍不得砍,冀望残桩发新枝,碧秀再起,却又被虫蛀空了,只得砍掉。每次我回乡下老家,山梁上遥望老屋,青瓴如故,不见核桃树,心里总觉得缺了一角。
类似的地标树,还有二棵三四人合抱粗的大柏树,并排耸立在常家嘴对面的皂角垭,是人人敬畏的风水树。儿时遥望大柏树,觉得它们不断变幻,有时像肃立的哨兵,守护山川大地;有时像直立的黑虎,不怒自威;有时又像温顺的绵羊,憨厚可亲。它们存世几百年,还是上千年了?没人能说清楚。
爷爷说,那样的大树从前很多。他指着老屋支撑挑梁的廊柱,说那还是马桑树呢。廊柱周长近一米,六米多高。三面合围的常家大院,这样的廊柱有十多根。我无法相信,仿佛听天方夜谭。马桑树落叶灌木,多枝丛生,质脆易弯,含水量大,砍柴人都嫌弃,童谣也唱“砍柴莫砍马桑树”。爷爷见我不信,说马桑树以前是神树,高大可通天,有一年天大热,有人要射落太阳,地上射不着,攀上马桑树射。触怒了天神,诅咒马桑树:“上天梯,不要高,长到三尺就勾腰。”从此,马桑树再也长不高大。
马桑树矮化,楠木、枫香、白果、香樟等珍稀大树消失,都成了民间传说。
说到山林衰败,总绕不开全民大炼钢铁。爷爷说,五十年代末,中国赶英超美,农民也放下锄头,进山伐树木,筑土炉炼钢铁。炉火熊熊,日夜不熄。钢铁炼出来,全是一堆堆无用的废铁渣。山林砍伐一空,化作青烟白灰,再也没能复过元气来。
四
树直立大地是树,一旦被放倒,就不再是树,是木。木分等级,当然没有人三六九等那么复杂,通常分为二类。一类是有用之木,身挺直,质密实,修房建屋、打造家具、制作农具,能够派上用场,称作木料。一类是无用之木,歪歪拐拐、树结疤多、虫蛀空树身之类的,只能作柴禾,填进灶孔、火塘,称为木柴。
三年自然灾害后,生活好转,出现生育高峰期,人口暴增,家家大娃细崽三五成群,人丁兴旺,给脆弱的生态雪上加霜。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山林还是那片山林,却要养活数倍增长的人口。仅一日三餐,煮饭用柴禾,就足以把山林扒几层皮下来。何况生活不只一日三餐,还有更多的需求和欲望。
山里人家,家家户户疯狂积攒木料。桌、椅、凳、柜、床、桶、盆、瓢等日用品,风车、拌桶、犁头、锄把等农用品,都出自木料。闺女大了不中留,出嫁要办嫁妆,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置办不起,打制一套描红绘彩的家具,敲锣打鼓送到夫家,脸上才风光。不然,一辈子觉得亏欠闺女,人前没面子,闺女嫁到夫家,也说不起硬话,低眉顺眼抬不起头。一套家具耗木料不少,耗爹妈心血汗水更难计算。树大分丫,儿大分家。儿子大了要结婚,结婚后分家门立家户,另立门户需要房屋住。为儿子修房建屋,更是人生大业,不多积攒木料行吗。闺女、儿子生养得越多,父母费心操劳越多,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自留山权益明确,野草、荆棘、灌木、杂木,出产的药材、水果等林产品,主人割刈、砍伐、采摘,拥有自主权。周长一尺以上所谓的大树例外,树身归生产队集体所有,做上标记,统一管控,枝丫归自留山主人,可以剔做柴禾。大树属集体经济,私人需要,折算成钱,归集体收入。砍伐要书面申请,经生产队、大队、公社层层审批同意后,才能动斧动锯,不然就是乱砍滥伐。乱砍滥伐将受到严厉惩处,轻则罚款、检讨、批评教育,重则构成破坏集体经济罪,戴上坏分子帽子,打入“五类分子”之列,成为群众专政对象。
大树不多,不可能申请几棵批准几棵。遇到修房建屋、置办嫁妆这类大事,木料咋够呢,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雪压断的树,风刮倒的树,滑坡翻蔸的树,自然灾害,允许收归己有。就有人挖空心思,制造树的悲剧,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也有人出夜工,乘月明星稀潜入山林盗伐。出夜工风险大,万籁俱寂,细小响声也传很远,惊动狗,狗唤醒梦中人,抓住就倒霉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今夜不成,隔夜再来。
山林面积就那么大,砍伐无限,大树日渐稀少,少到雀鸟无处建窝,蜜蜂无处筑巢。缺少森林覆盖的山岭,大风扬起黄土,暴雨垮岩塌方,山洪冲毁田地庄稼。虽然有小树到处生长,长成遮风挡雨的大树,要经过漫长时间。等到那时候,细娃变大,大人变老,老人抗不住岁月,一个个就没了。
我不要父母为我修房建屋,四个妹妹也拒绝父母置办嫁妆。我们都想上学读书,读书改变命运,走出大山沟,永别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那年头,山里人好似山林的树,落地哪里,扎根哪里,无法挪动。我们不愿做一棵树,毕生守着脚下小块地,要做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可是,上学要花钱,没钱上不了学。艰难时期,我们家大小五个孩子,从小学到大学,都有就读的。学费、书本费、生活费,钱从哪里来?每到开学时节,父母厚着脸皮,讨口叫化一般,四处求人,东挪西借,去公社信用社贷款,只差没上房揭瓦卖了。
父母没少打树的主意,无论树大树小,能砍伐的都砍伐,不能砍伐的也偷偷砍伐,出售换钱,供子女读书。
五
十月末,大巴山迎来初雪。
雪花轻盈,在铅灰色天空鹅毛般飘舞。雪天的山林,鸟兽绝迹,安静得出奇。人行雪地,脚步声格外响亮。雪花窸窸窣窣,如私语,密谋着什么。如果你以为雪花柔弱,那就错了。树是这么认为的,伸展枝丫迎接雪花。雪不停地下,越积越厚,树感觉越来越沉重。枝丫驮着积雪下坠,坠得树低头、弯腰、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骤然一声轰响,积雪劈头盖脸坠下,腾起迷濛雪雾,吓得行人仓惶躲闪,野鸡咯咯惊飞,兔子盲目乱窜。
一场大雪,毁坏树木不少。雪灾过后,山林狼藉,树木横七竖八,有的损枝折丫,有的拦腰压断,有的连蔸翻起来。摔毁的鸟巢、蜂窝,随处可见。失去安身之所的鸟儿,雪地里茫然四顾,沮丧得鸣叫的心情也没了。
冬天农闲,爷爷闲不了,提上斧头、锯子,去自留山收拾残局。他在山林进进出出,手上老趼粗糙如松树皮,脚后根冻裂的口子渗血。我试图助他一臂之力,沉重的斧头,没几个起落,就累得气喘如牛,手掌也磨出血泡。
摇落树上积雪,扶起压弯的小树,清理倒下的大树。枝丫砍下,绑成捆,背回家,化作灶孔里的熊熊火焰、烟囱里的袅袅炊烟。树身锯成段,曲直粗细各有用途。最好的木料作柱梁修房建屋,锯方剖板打造家具,差的制锄把、扁担、斧柄等,最不济的作菜地篱笆桩。树疙蔸连根刨出来,劈成柴块,架成柴垛。柴块是上等燃料,逢年过节才拿几块烧,大多背去乡场出售,换成油盐钱、娃娃的书学费。青冈木质坚韧,树疙蔸很难劈,干脆不劈,架上火塘烧,取暖存炭。青冈炭是最好的炭,耐燃烧,火力强,持续时间长,能卖好价钱。
没有刨的树疙蔸,慢慢腐烂,成为蚂蚁、千脚虫等昆虫的聚集地,藻、菌、苔藓繁衍地。也有树疙蔸不甘寂灭,春天抽新芽,夏天长新枝,试图再向天挺拨,如果不遭人兽损毁,上苍很乐意它们涅槃重生。不过,这样的树疙蔸极少,多赖落叶、腐草遮蔽,共同庇护,才侥幸逃过被刨的命运。
树的命运就这样,不被人砍伐,就被风雪摧毁。无论哪种情况,最终全部奉献给了人。正因为如此,我一直觉得,树不是为自己生,也不是为大自然生,而是为人而生。山林的树,如圈里的猪,早晚会被宰杀,被肢解,敲骨剔肉,成为桌上食物,最终回归大地。
我常想,如果没有树,日子会过得更窘迫,我和妹妹们会辍学,所有美好的希望,都会同树一道埋葬在山沟里。
树以毁灭的方式,把我们托举起来,给我们添上翅膀,飞出了山沟。
六
万物有灵。许多树不需要人种植,会自我繁衍生长,延续生命,绵绵不绝。
松、柏、青冈就是这样的树。比如柏树,春来不见树开花,秋天却有累累果实,灰葡萄样挂满枝丫。树的果实,山风吹到哪里,禽兽叨到哪里,落地就会萌生。它们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大,岩壁、石缝也能扎根,撑起如伞绿盖。
果实可食的树,被称为经济作物,最受人青睐,如桃、李、梅、杏、核桃、枇杷等。人们把它们从山林移来,栽种到房前屋后、田边地角。水果虽然比不上稻、麦类粮食,但作为粮食的补充,人们视为珍贵。水果可充饥,喂养身体,背到乡场出售,能换成硬币和钞票,油盐酱醋茶便有了,针线鞋袜便有了,孩子上学的书学费也有了。
我家老屋后,有七棵李子树,是父亲种的。春天李花飘雪,夏天果实坠弯枝丫。早晨出门上学,爬上树摘满书包,充当午饭。当场天,熙来攘往的乡场上,总有母亲卖李子的身影。我和妹妹们的书学费、用的笔墨作业本、穿的塑料凉鞋等,都有李子的贡献,飘在胸前的红领巾,也散发着李子的香甜气味。
果树绕农家,好风景,也是吉祥如意好风水。每逢过年,人们好吃好喝,没忘记果树之恩。带上刀、米饭,树身上砍一道口子,犹如让果树张开嘴巴,喂一嘴白花花米饭。天地万物,食为大。人要吃喝,果树也要吃喝。人们相信,喂过米饭的果树,来年会结更多果实。人和树,就这样心有灵犀相通,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玄而又妙地维系在一起,构成农耕文化的神秘内容。
山林中所有的树,最终都免不了被砍伐命运,果树例外,会活到自然老死。砍果树是败家行为,不肖子孙才会干。果树陪伴人,一生一世。人离家千里,漂泊多年,果树仍守护着家园,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候人衣锦还乡。
茶余饭后,我和家人时常谈论乡下老家那些果树。它们守着空空老屋,寂寞岁月,一年复一年,安静开花,安静结果,无人问津,只有蜜蜂、蝴蝶、山雀飞来时,才热闹一阵。
七
人生有限,即便长命百岁,也活不过树。皂角垭的二棵大柏树,谁有它们年龄长?我始终相信,如果不是生存所需、所迫,人不会伤害树,所有的树都会长成参天大树,马桑树作栋梁也就不足为奇了。
1979年那个秋天,我进城上大学前,特地去自留山走了一趟。山林有我十六年行踪浪迹,有各种记忆、留恋、不舍。
我家自留山幼小松、柏特别多,那是母亲呵护的功劳,割草、放牛、砍柴都特别留心,不让小树受伤害。树太小,最大也不过齐人高,或疏或密,东一片西一片,我们没指望它们的未来。只有母亲看重,寄予小树莫大希望。她说十年树木,小树是留给子孙后代的财富。小树们比我后生后长,却比我长得快,许多树都高过我头顶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自留山。那以后,我不止一次回乡下老家,多是朝去暮返,成了匆匆过客。二十五年前,父母迁居城市后,我就很少回乡下老家了,或三年或五截,才回去一趟,再没有去过自留山。
常家嘴的人们,不再靠山吃山,也不再似无法挪动的树,都活成了自由鸟,天南地北飞,升学、参军、打工、经商,干啥都有。鼎盛时期人欢畜叫,住着十五户人家、六十多口人的常家大院,如今十室九空,院坝满杂草,苔藓覆阶沿。五位留守老人,在静静流逝的岁月里,寂寞守望相助。
今年春节,我回了一趟乡下老家。蒙尘的老屋,空寂的院坝,草木深处的祖坟,一切都安安静静。四十多年过去,大自然默默治愈创伤,恢复生态,给山山岭岭重披绿装。自留山当年的小树,都长成参天大树了吧,我想去看看。
幺叔是留守者之一。他告诉我,进山林非常困难,树密林深,荆棘网织,从前的路全没了,他多年没进过山林了。事实上,不需要进山林,看看眼前周遭就明了。抛荒的土地,被大自然占领,草木四下合围,逼迫田舍步步退缩,野草侵到墙根,蹿上房顶,大有封葬常家大院趋势。院前稻田边那棵青冈树,粗如水桶,高达三十余米,像这场封锁战的总指挥似的。我依稀记得它从前的瘦小模样,与眼前粗壮、高大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最终,我放弃了进山林的想法,不去打扰草木。
八
回到城市,我时常想念自留山那片山林,想看看母亲曾经呵护的那些树,谁长得笔挺,谁长得高大,谁长得粗壮,谁长得七丑八怪,伸手摸一摸树身,贴近闻一闻树的气息。
我有一个愿望,身体力行,建造一栋属于自己的木屋。
那是一栋纯粹的木屋,楼高二层,除了石头基础,全用原木营造,穿斗结构,青瓦盖顶。你可以在俄罗斯电影里,见识那种仿佛是从大地生长出来的森林木屋,但风格很中国风。它们是树木存在的另一种形式,一栋木屋就是一片森林。走进木屋,就进入了森林。
家具也由我亲手做,全部实木制作。用材要讲究,不用普通木材,用木质上乘的楠木、橡木、柚木,起码也得用老榆木。我要把家具打造成艺术品,可以传世,子子孙孙一代一代用下去。
对了,照明甚至都可以用松脂烛。松脂烛是父亲的发明,曾经照耀我们读书、写作业。松树富含油脂,溢出树身,凝结成固状晶体。取松脂加热成液态,缠了纸的竹签裹一层松脂油,就成松脂烛了。点亮松脂烛,松树的清香四溢。
我设计了木屋的立面造型、平面布局和结构。所有建筑材料,不用现代工业产品,不花钱买,全部来自我家自留山。
据幺叔讲,消失多年的野猪、麂子、獐子、豪猪们,陆续出现了,老鹰、猫头鹰、锦鸡们也飞回来了。我相信,那些消失的珍稀树木,如桢楠、橡木、白果、香樟、枫香等,也该会重返山林了吧。
村村通工程实施后,水泥公路直抵常家大院。我回乡下老家,门前下车,不用再拖泥带水,徒步跋涉数公里山路。即便如此,我也很少回乡下老家。我早已被都市钢筋水泥建筑驯化,习惯了窝居在蜂巢一样悬在半空的高楼生活。再说,从达州迁居成都,我离乡下老家也越来越远了。
木屋设计图纸存在我电脑里,可能永远只是一张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