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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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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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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师同居

我坐在宽大皮椅上,俨然富甲天下的帝王,审视他们,品味他们,比较他们。满足的目光里,不时生出某些疑惑。

他们集合书架,彼此彬彬有礼,表面绅士,暗地里你拥我挤,互不相让。在我的指挥调度下,才排列整齐有序,层层叠叠,从地面直到天花板,占据了整面北墙

被我迎进书房,请上书架的每一位,都是大浪淘沙,经过时光洗礼,光芒丝毫不减,甚至更加璀璨夺目的大师。他们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民族,着不同服饰,说不同语言,用不同文字,个个特立独行,才华盖世,美德传扬,也夹杂各种难以言说的怪癖和荒诞。他们聚首我书房,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因而有了与日月同辉,与山河同岁的强大文化气场。

大师们有的来得早,如苏轼、曹雪芹、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们,携皇皇巨著,高据要位,显赫荣耀。有的来得晚,如鲁尔福,他不多说话,带来的作品少,仅有《燃烧的原野》《佩德罗·巴拉莫》《金鸡》,薄薄册。我正要动员某位大师挪一挪,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见了如学生见恩师,赶紧起来,躬身施礼,将一席显眼位置腾出来给他。还有卡佛,宿醉过后也姗姗来迟,坚持要向简约主义前辈海明威、契诃夫、巴别尔打过招呼后,才遵从我的安排,上书架就位。又被人口诛笔伐的莫言,一脸倦相,似睡非睡。

置身大师们中间,每天与他们朝夕相伴,呼吸与共,相看两愉悦,相谈获益非浅,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心头就美滋滋,妙处难与君说。

翻阅大师著作,与大师交流,如小沙弥聆听高僧论禅,常脑洞大开,拨云见。每有顿悟,我都雀跃而起,趋前参拜感恩,甚至五体投地。我觉得书房如同庄严圣殿,书架就是神龛,供奉着我的文化诸神。有新作问世,我都默默感激诸神暗中助力

大师云集,吵吵嚷嚷,众声喧哗,各显光芒,交相辉映。我对神一般存在的大师,虽然顶礼膜拜,却又心怀警惕,保持距离,甚至竭抗其诱惑,不被喧声带入迷途,不被光华困扰心智。纵然如此,某些团仍时常困扰,走不出文化迷雾。比如孔,颠沛列国,食不果腹,屁股后面仍紧跟着大群狂热拥趸者。他的妖言何以如此惑众?千多年来,从江湖到殿堂都尊他为第一圣人即使砸烂孔家店,打倒孔老二的浪潮席卷华夏,他在人们心中的神位,依旧固若泰山,屹立不倒。我在夫子文字里进进出出,寻找答案。肖洛霍夫史诗巨作《静静的顿河》,反乌托邦情绪十分明显,却被捧为红色经典,通吃东西方社会,既获诺贝尔文学奖,又获斯大林文学奖。我在字里行间反复搜寻始终找不红色影子。我询问他究竟,他双目炯炯地俯视着我,一脸诡异,笑而不答。

有些大师相处容易,相交困难,比如老庄。他俩总是站在云端说话,以上帝的口吻,向匍匐尘埃的人们。愚民孜孜以求,穷其毕生,也难透只言片语包含的玄机。还有耶里内克这位奥地里美女,她的《情欲》实在令人费解,每个句子都需要解释,才会绽放异彩;所有客观物体和行为,都被她信手拈来,赋予隐喻魔法,曲径而通幽。更有甚者乔伊斯,他那晦涩得被称作天书的《尤利西斯》,请上书架唬人很不错,读特别费劲。估计读者不多,很少人读完。每章动辄数百条注释,读起来烧脑。我对这位爱尔兰大叔说,你这不符合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标准。他鄙夷地扫了我一眼,宁愿被冷藏,从此不屑再理我。

骨子里浸透诗意,又参杂淡淡忧伤的大师,和我气质近似,我非常乐意与之亲近。少年读《伊豆的歌女》,为之神魂颠倒,后来我模仿《含花女》,表达对大师的敬意。川端康成听闻后,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劝我莫学他,学他只有死路一条。我还想效仿艾特玛托夫的《查密莉雅》,把人间爱情写得诗画一样动人,听了川端康成劝说,才悬崖勒马。来自普罗旺斯的都德,我喜欢他的《繁星》,更胜《最后一课》。可惜我没有他那样纯洁的灵魂,吕贝龙山区夜空的繁星再美,也写不出他那诗一般的文字,把俗世爱情升华得清水不染尘。

我也乐于与真性情直露的大师交流。那位吹牛、酗酒的福克纳,就是值得交往的一位。他意识流技艺超凡入圣,但不装逼,说大实话,比如说,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上午寂静无声,入夜欢声笑语。余华笑称二流子,这二流子真是可爱嘻笑怒骂皆文章的鲁迅,总是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形象示人。我问大先生,何来苦大仇深?青楼洒泪别伊人、阿Q跪求吴妈困觉、给许广平写情书的生动柔,哪里去了?他无奈反问,谁把我搞成这样子,难道你不明白

女大师们活色生香,格外吸引人。有人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点燃南北战争导火线。我问斯托夫人,果真如此吗?她耸耸肩、摊摊手,看一眼身边玩蝴蝶的纳博科夫:“有人说他的《洛丽塔》,是古老的欧洲诱奸了年轻的美国呢。”纳博科夫一脸坏笑,我也忍不住笑。“今夜,我能写出最哀伤的诗句。”聂鲁达这句诗,我觉得是写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清照。可是,扶头酒醒,她也会发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长啸,让满世界男儿为之惭愧。

与大师们同居一室,是我的荣幸。伏案作文时,他们不出声,安静地关注着我。偶尔会有人忍不住,爆出一声断喝,你怎么套用我的句?我吓一大跳,脸红耳热,偷了人家东西似的点燃一支烟,躲进烟雾思过。其实呢,他也许并不完全讨厌我东施效颦,可能还有些小得意,而是和川端康成一样,真心为我好。

大师环绕,我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至少过得不轻松。他们引领风骚,是澎湃奔涌的大江大河,我稍定性,立足不稳,就会跌进滚滚浪涛淹。他们的巨著是高山壁立,包围我,压迫我,任何一座山峰,都难以攀越,除了高山仰止给人的无力沮丧,我还能干什么呢。有时我想逃离他们,或狠心驱逐他们,可是,他们的语言、思维和精神,早已浸染我身心,跳进长江黄河也洗不掉。

那些日子,我翻阅朱耷和梵高的画作,心有所触。一个踏破红尘三千,繁就简,淡然徐行,一衰烟雨任平生;一个疯狂燃烧自我,奋不顾身地扑向金色麦田和无边向日葵。他们相向而行,除了丹青,似乎没有共性,也没有可比性。然而,存在或是毁灭,生命之光都绽放异彩

我泰然了,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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