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咔嚓……桑剪在冬日死水般寂静中,单调地响着。
桑剪响过之处,桑条落地。桑树矮下去一大截,缩回去年此时的树高。
昭文不喜欢桑树,剪枝下手狠,毫不迟疑,一点不留情。多年前,他家屋后有一棵大桑树,冠盖如云。天使般美丽的姐姐,贪吃树上的桑葚,死了。姐姐死时,口吐白沫,嘴唇乌紫如桑葚色,他不敢多看一眼。
那么多人吃桑葚没事,唯独姐姐死了,昭文从此仇恨桑树。爹认为桑树生长在屋后犯忌,才招来如此大祸。桑者,谐音伤,丧。他砍掉大桑树,劈成柴块,填进灶孔烧成灰。
后来,昭文看到一个故事,说远古时候,一女子思念远征父亲,戏言厩中马:“马儿啊,你若找回父亲,我就嫁给你。”马闻言脱缰而去,寻得父亲归来团聚。马见女子踢蹄蹦跳,喜怒无常。父亲不胜惊讶,女子将戏言相告。父亲觉得奇耻大辱:“人畜焉能婚配!”杀掉马,剥皮暴晒庭院。女子踢着马皮说:“你这畜生,自讨苦吃,招来杀身之祸。”马皮突然挺跃而起,卷了女子飞走。人们跟踪追到一棵大桑树下,见马皮变成茧,女子变成蚕,吐丝作茧。
桑树,真是伤心之树。
桑树条细长、柔韧,打人得心应手,不伤筋骨,只教皮肉受苦,昭文儿时没少挨此物抽打。爹发誓要打掉他调皮捣蛋劣性,下手狠,不留情。爹有一句名言,桑树条下出好人。爹把黄荆棍换作了桑树条。让爹沮丧的是,桑树条再抽打,也没把他打进大学。
桃红把桑树条收拢、绑捆。自从认识昭文后,他就不让她把桑树条当柴烧,称那是上好编织材料,烧掉可惜。他编了一对好看的长颈花瓶送她。他有一双灵巧的手,不仅会编席子、背篼、筲箕等,还能抚弄得人失魂落魄,飘飘欲仙。
桃红提着瓦罐,瓦罐里盛满生石灰水。昭文用猪毛刷搅匀,一刷一刷往桑树上刷,从树蔸刷到树腰。蜗牛、蚂蚁、千脚虫、璇马虫们,去远些吧,别念叨开春的嫩桑叶,它们是蚕宝宝的食物。大地辽阔,山川丰饶,天涯何处无美食,你们就不要和蚕宝宝争食了。
春到大巴山,万物勃发,桑树吐芽展叶抽枝。田埂地坎、溪畔桥头、山坡路边,桑绿树树,迎风招摇,若绿衣少女,一队队,一群群,相约陌上踏青。
期我乎桑中……
桃红喜欢诗歌。这个春天,她脑海里反复跳荡这句诗,撩拨人的意象若天花乱坠,搞得心绪不宁,有一千只毛毛虫爬似的。暖阳熏风,桑间幽会,美妙不可言状,唯有诗能够曲径通达幽情。
常常是,和昭文分别,背影才消失,桃红就忍不住拼命想他。怀春的女子,相思如春草丛生,春花烂漫,春水泛滥。
期我乎桑中……
一张杂志般大小的褐色硬纸上,蚕卵密密麻麻,泛着莹白微光。
桃红伸出纤细手指,轻轻触碰蚕卵。一粒卵就是一个生命,无数卵就是无数生命。这些生命很渺小也很伟大,很脆弱也很坚强,很平常也很神奇。生命奇妙无比,她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栗。
清明雨后,久违的布谷鸟飞来,远近高低叫唤,叫得油菜开花,稻谷萌芽,豌豆结角。蚕卵也听到了布谷鸟催春,趁着春光明媚,争先恐后化卵为虫,蠕动若小黑蚁。
桃红盯着它们,明眸不转睛。她要看清楚它们是如何变化的,作生命奇迹的观察者、见证者,甚至还想要记录下来,效仿那位叫法布尔的欧州人。然而,不知是有意躲避她,还是故意逗她玩,它们偏不让她看清楚。一眨眼,卵就不是卵,成了一点墨黑的幼虫。她有些沮丧,听到窗外画眉欢叫,笑话她似的。她这才意识到,生命秘密岂可让人轻易窥破。无论遭受多少苦难,这个世界依旧美好,让人迷恋,就在于它拥有无数秘密。
幼蚕初生,嗷嗷待哺。桃红不再耽误,提篮出门去,为蚕宝宝采摘桑叶。
陌上桑绿,丰盈如待嫁的女子。春风十里,桑叶绿姿乱颤,嗽嗽有声,仿佛在向桃红招手、呼唤,快来采我吧,快来摘我吧……
万物有灵,草木也是情欲之物。草木的七情六欲,隐含在春花秋实、春种秋收过程中。桃红情绪受到感染,心里也响起呼唤声,快来娶我吧……快快来娶我哟……
昭文,你听见了吗?
幼蚕进食有讲究,娘早就教导过,桃红牢记在心。一要桑叶嫩,老桑叶难嚼,不易消化。二要桑叶干爽,沾露带水吃下去会拉稀。所以,她专挑颜色鹅黄、干爽的嫩桑叶采摘。
即便是嫩桑叶,也不能就此投食。桃红把桑叶一张张叠起来,顺着叶脉剪成许多条状,铺散在筛子里,这样才方便幼蚕进食。梅花公鸡迈着绅士步,过来觅食。她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它:“借我一根鸡毛用用。”她从鸡翅上拨下一根鸡毛,梅花公鸡嘎叫一声,极不情愿。她丢开它,喝声去,让它远离蚕宝宝。她用鸡毛将黑蚁般的幼蚕,从硬纸轻拂到桑叶上。这操作方法也是娘教的。幼蚕娇弱,鸡毛柔软,才不会伤害到它们。
蚕卵全部变身幼蚕,黑糊糊令桃红眼花缭乱,分不清这只与那只。它们虽然众多,数不胜数,但实在太微小,一张筛子就装下。
接下来二个月,桃红将肩负起哺养、照顾蚕宝宝的职责,陪伴它们一生。
以前娘养蚕,桃红当助手。现在桃红养蚕,昭文隔三差五过来帮她。昭文一来,娘就借故走开,干其它农活去了。
日暖天长,蚕宝宝一天一个样,越长越大、越粉白、越逗人爱,筛子再也盛放不下它们。桃红搬出一摞蚕簸箕,隔几天分出一簸箕,隔几天又分出一簸箕。靠墙的蚕架,不断被盛满白花花蚕的簸箕,一层层充实起来。
蚕茧收购站提前公布了今年收购价,比往年提高了不少。桃红没跟娘商量,贸然增加养殖量,养一整张纸蚕卵的蚕,比往年多一倍。蚕簸箕不够用,昭文二话不说,带刀上山入竹林,砍竹剖篾,夜以继日赶工,编织了一大摞送过来。她用一串结实的香吻,奖励他的殷勤劳动。
蚕宝宝随着个头长大,进食量大增。桃红再也无法挎着提篮,哼着小曲儿,轻松采摘桑叶了。她换了齐腰高的大背篼,空背篼出门,满背篼回家,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桃李花谢,青果满枝,大地丰盈若美少妇。采桑叶看似简单活儿,实则大有讲究。清晨不采,桑叶露重水湿。正午不采,桑叶被太阳晒得燥热。采桑叶的最佳时间,是日出桑间,晒干露水,或是日落西山,阳光减退热力。雨天麻烦,蚕宝宝要进食,顶风冒雨也要去采桑叶。淋雨的桑叶湿漉漉,散铺在晒席上,阴干水气。这些也都是娘教给桃红的。她是个聪颖女子,一看就会,一听就懂,无须多说,跟昭文领悟篾编活儿有一比。
桑树高低参差,矮树桑叶伸手可摘,高树桑叶不容易采。这难不倒桃红,她爬树的本领,虽然赶不上家里那只白猫,也差不了多少。桑叶采回来,不能堆放,要摊开来。天热了,桑叶堆放不透气,容易发黄、变质,蚕宝宝不爱吃,吃了影响生长,甚至生病。
蚕宝宝越大越能吃,桃红每天早、中、晚,至少三次投喂桑叶。后来,每晚临睡前,她也要给它们撒一次桑叶。
撒完桑叶,桃红会停下来,屏声静气,听蚕宝宝进食的声音。它们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嘴,一刻不停地啃噬桑叶,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若霏霏春雨,弥天漫地,浸了泥土,湿了草木,润了禾苗,她心头也生出春水洗尘的快感。
聆听这沙沙声,桃红还联想到婴儿吃奶的声音。仿佛,所有蚕宝宝都是她的孩子。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她俨然尊贵为女皇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联想,真是莫名其妙。她羞得脸上阵阵发烫,直烫到心里去。
从北方呼啸而来的寒流,翻越秦岭,侵袭了大巴山区,一夜回到严冬。
清晨起来,桃红呵着手,看见菜园里青菜蔫耷耷,暗霜打了似的;看见桐子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艳丽冻人;看见远山头顶一团白,戴了白帽子似的。她以为那是一团白云。白云经久不散,也不去,她才意识到那是春雪。雪落高山,霜打平地,今年倒春寒比往年严酷。
蚕房寒气重,像个大冰窖,蚕宝宝哪里经受得了。桃红搬来火盆,堆上木炭,生火加温。炭火红朗朗,热气暖烘烘。冷空气不肯退让,咝咝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嘘声,强行从窗口、壁缝侵入,源源不断地扑进蚕房。
要把窗口、壁缝密封起来,阻断冷空气。桃红正思谋着干这事,就看见昭文夹着一叠糊墙的旧报纸,笑咪咪地出现在蚕房门口。他总是在她需要时,及时现身,带给她意外惊喜。
“我怕蚕宝宝冻坏,就赶过来了。”昭文口里喷着乳白雾气说。
隔天不见,想她就想得慌。昭文总会找到见面的理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好在相距不远,翻一道小山梁,跨一条小溪流,顶多五里地。
桃红心知肚明,并不说破,故意噘着小嘴嘟噜,抱怨他:“只知道关心蚕宝宝,就不知道关心人……”
“咋会呢,我有那么蠢么?”昭文急得面红耳赤,赶紧把桃红拥进怀里,拥得她喘气不匀。
桃红一双冰凉小手,趁机伸进他胳肢窝,冰得他吡牙咧嘴,却乐呵呵直笑。
倒春寒持续肆虐了几天,农作物冻坏不少,一些人也冻感冒了。有桃红悉心照料,蚕宝宝度过一劫,安然无恙。
春天不知不觉溜走,转眼到谷雨时节。桃红做了许多梦,不乏与蚕桑有关。有采桑陌上,有春蚕吐丝,有蚕破茧化蝶,也有和昭文桑间幽会,妙处难言,羞于启齿。
雨催百谷生。蜻蜓飞过阳光下绿油油的庄稼,小麦灌浆,秧苗茁壮,胡豆、豌豆挂串串豆角。采桑间歇,桃红爱摘嫩豌豆角吃,脆生生、甜津津,嚼得口舌生香。昭文夸她眼睛豌豆角样好看,她心里美滋滋,越发喜欢摘豌豆角吃。
戴胜鸟飞来桑间,帮助清理桑叶虫害。此时,蚕宝宝却停止进食了。它们集体打眠,睡觉休息。没有了沙沙沙进食声,蚕房安静得出奇。蚕宝宝并没有躺平,而是前半身挺直,头也昂扬,进行某种宗教仪式似的,形态和神情都十分虔诚。
有这样姿势睡眠的吗?桃红好奇地观察它们。它们长时间不吃、不动,也不感觉累和饿。观察久了,她却累了、饿了。
黑夜连着白昼,当太阳在喜雀叫声中,又一次从窗口探头探脑,阳光照亮蚕房,蚕宝宝醒了,慢慢蠕动起来。它们是被太阳晒醒的,还是被喜雀唤醒的?一天一夜没进食,它们饿了,瞻前顾后寻找食物。桃红忙开来,往簸箕里遍撒桑叶,一个簸箕接着一个簸箕。沙沙沙的进食声重新响起,她仿佛又置身无边霏霏春雨中,浇得水淋淋畅快。她撒满最后一张簸箕,回头看最先那张簸箕,蚕宝宝从桑叶覆盖之下,翻吃到桑叶上来了。它们真的饿极了。
桃红看见蚕皮,一张,二张,三张……那是蚕宝宝蜕下来的。它们打眠期间,身体组织更新,悄然蜕皮,难怪前半身挺立,头昴扬。蜕皮后的蚕称二龄蚕,若脱掉旧衣服,换上新衣服,光鲜亮色,焕然一新。蚕宝宝每蜕一次皮,增加一龄,一生要经过四次蜕皮,长到五龄才成熟。那时的蚕宝宝,又白又大又肥胖,晶莹剔透,准备吐丝结茧了。
桃红捉一只蚕放在手掌。蚕在她掌心蠕动,舒服得痒痒的,直痒到心里去。皮肉之痒可以挠,心头之痒她挠不着。
夜幕降临不久,青蛙呱呱呱你呼我应,组织演奏盛大夜曲。稻田里的秧鸡嘎嘎嘎,加入它们的演奏。树上的夜猫子咕咕咕,也来凑热闹。
桃红莫名烦躁,睡不着,似被夜的声音折腾,心里又好似燃着一团火。她披衣起床,水缸里舀半瓢凉水,咕噜咕噜灌下肚去,感觉好多了。反正睡不着,不如去蚕房走走。
适应了黑夜的蚕宝宝,被陡然亮起的电灯光,照耀得发懵,东张西望,惘然四顾好一会儿才适应,又埋头吃桑叶。临睡前撒的桑叶,被吃得只剩下光刷刷叶脉。叶脉也有益,是喂猪的好饲料。
簸箕底点点粒粒黑,积了一层,明天又该翻沙了。翻沙要对蚕宝宝大迁徙,从一个簸箕转移到另一个簸箕,清除蚕沙及桑叶残脉。养蚕人称蚕的屎为沙,屎听起来臭,不吉祥。蚕沙是桑树的好肥料,如同桑叶是蚕的好饲料。万物就这样相依相存,相互转化,因而丰富复杂,奇妙多彩。
桃红捉一只蚕宝宝,对着灯光照看。蚕宝宝长得够肥大了,身体大部分白亮了,还有少部分隐隐约约的黑。再过三五天,它们就会排尽体内的黑,变得通体莹白,近乎透亮。肚里贮存的细细银丝,可以牵一二公里远呢。这些银丝,被织成手中绢、头上巾、身上衣、腰间裙、床上被,被赞美,受追捧,重彩浓抹出一段段传奇历史。
往年蚕蔟由爹制作,捆扎的稻草把上,密集穿插长竹签,弄得狼牙棒似的,耗材又费事。今年蚕蔟昭文制作,进行了革新,省料省事,简单实用。二根长篾条,将剪成尺多长的稻草,从中绞缠起来,悬挂墙壁,似一排排稻草树。
昭文做完蚕蔟就走了,不是回他家,而是远走高飞。他进城打工,想要挣很多钱。他不能双手空空来娶她,不能无声无息来娶她,那是不可以的,娶不走她的,她爹娘不会答应,他也没面子,不会这样做。
桃红想法不一样,心甘情愿就此嫁过去,不让他花一分钱,也不让爹娘收他彩礼。即便如此,她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了。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他是男人,有男人的自尊。男人无自尊,必定是窝囊废。她怨他、恨他,到底理解了他。
桃红选蚕,一只只对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照,将不再进食、通体透亮的蚕宝宝,移上蚕蔟。上蔟的蚕,选一个舒适位置,嘴里吐丝,牵线搭架,先固定下来,然后开始作茧。小脑袋千百次来回转动,银丝绕来缠去,从外向内牵、向内织,一线线、一道道、一层层,直到完全隐身椭圆状茧壳内。
春蚕到死丝方尽。桃红想起这句诗,觉得此诗有问题。春蚕吐尽丝,并没有死去,而是隐身茧内安静修炼,如高僧闭关潜心修行。几次蜕皮,只从形式上完成了外在蜕变;茧内修炼,将从形式到内容、从肉体到精神,进行彻底大蜕变。破茧之日,化蝶而出。
六月天大热。桃红大开门、大开窗,空气流畅清爽,蚕不受热,不生病,结出的茧颜色雪白、质量上乘。
蚕上蔟后,不再采摘桑叶投食喂它们,桃红暂时轻松了,坐等摘茧。
有了闲时间,桃红决定做一把蚕丝扇。她有一把蚕丝扇,是娘做给她的。现在她要亲手做一把蚕丝扇,送给昭文。
用细细的篾条,扎成扇子骨架。扎成扇形、方形、圆形、还是椭圆形?桃红犹豫了半天,最后扎成圆形。圆形就是团扇,古装影视戏剧经常可见,公主、贵妇、小姐素手执扇,优雅轻摇。昭文是爷们啊,拿着团扇岂不忸怩变态。她不管,没有规定说男人不可用团扇。团扇,团团圆圆,吉祥如意,合她心愿。
挑选十多只白得发亮的蚕宝宝,放上扇子骨架。说来奇怪,蚕宝宝理解桃红心思似的,千百遭来回爬行,不为自己做茧房,银丝都缠绕到扇骨架上去。几天过去,蚕宝宝银丝吐尽,蔫头耷脑,身体萎缩,由白变黄,由黄变黑,悄无声息死去。
而此时,一柄雪白轻巧的蚕丝扇,织成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桃红又想起这句诗,肃然而生敬意。她爱蚕宝宝,蚕宝宝也爱她,为了成全她的美意,放弃羽化蝶变。她进而想到,蚕化蝶破茧出来,雄蝶邀雌蝶交尾,完爱后即亡;雌蝶产卵,完成天赋使命后,也追爱而去。为爱而生,为爱面亡,唐朝那位李诗人,原来比谁都更了解蚕,才写出这千古绝句。
桃红决定,收获这季蚕茧后,就去城里找昭文。她要陪同他一道打工,帮他挣足娶她的钱,锣鼓喧天、风光无限地把她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