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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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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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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千秋诗

喜欢成都,人各有缘由,时尚、慢生活、市井繁华、锦里风流……不一而足。我喜欢成都,缘由之一,说来有些矫情,是常下夜雨。

成都夜雨由来已久,至少杜甫入蜀那时候,就有文字可考了。这种独特的气候现象,从不曾改变,秉性如同这座城市,三千年城名不改、城址不变。夜雨不是偶尔下,而是经常下,尤其是春夏雨季,有时夜夜连下。蜀人司空见惯,不觉为异。杜甫外来客,颇觉奇特,《水槛遣心》诗中就有“蜀天常夜雨”的咏叹。夜雨名符其实,夜晚下,白天不下,不影响人们耕种劳作、摆摊经营、走亲访友。夜雨也不惊扰人,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斯斯文文,很有涵养似的,于无声处滋润万物生长。夜雨恰似成都女子,温柔、体贴又浪漫,宜诗宜歌,宜亲宜家,怎不叫人打心眼里喜欢呢。

蜀地沃野千里,富庶西南,号称天府之国。自古诗人皆入蜀,留下大量不朽佳作。歌咏夜雨的诗作不少,脍炙人口的当属杜甫《春夜喜雨》诗。

公元759年,杜甫带着家人,逃避“安史之乱”,辗转蜀道,翻越秦岭、大巴山,岁末来到成都。天下大乱蜀未乱,偏安一隅,唐玄宗带着后宫佳丽,早已逃窜入蜀避乱。在成都尹裴冕、表弟王司马等蜀中亲友支助下,杜甫择地西郊浣花溪畔,营建草堂,图久安之计。他还向亲友索要竹子、松木、桤木及果苗与花草,遍植堂前屋后、溪畔、池塘边,营造竹木成荫、林塘幽静的环境。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杨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从杜甫《堂成》诗管中窥豹,可见他很得意其草堂杰作。毫无疑问,草堂是他打造的世外桃源,可以隔世忘忧,苟安于乱世,大有终老此地之意。

这年冬到次年春,成都久旱不雨,浣花溪见底,竹木花草、瓜果蔬菜都奄奄无生气,尤其是新植的松树,只存活了四棵。正当杜甫忧心忡忡时,一场夜雨不期而至,淅沥到天明,解除了旱象。他欣然命笔,作《春夜喜雨》诗: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场及时雨经杜甫诗歌渲染,从古往今来的夜雨中凸显出来,丰富了成都的独特个性,也为蜀文化增添了一抹生动文墨。

年少时我读此诗,没有多少感动,印象也不深。下雨乃常事,夜雨亦平常,茫茫九州,何处不下夜雨?我大巴山乡下老家,说不定昨夜就轰轰烈烈下了一场雨呢。杜甫入蜀前、离蜀后,成都也下过无数夜雨,情景大抵相似,何奇之有。

多年后,我拜谒杜甫草堂,漫步其间,夕阳花径,竹木风有声,睹物思人,遥想杜甫的颠沛人生,再吟他的《春夜喜雨》诗,不禁情动于中,一千二百多年前那场夜雨,一下子淋湿了我的情怀。

 

我第一次亲身体验成都夜雨,是二十一岁那年。

草长茑飞二月天,我背着马桶包,挤上绿皮火车,站了十六小时,从达县赶到成都,又挤一小时公交车,抵达郫县党校,参加省委党校的培训班学习。

党校在郫县城郊,远离闹市,毗邻古柏森森的望丛祠。学员宿舍是一排平房,青砖黛瓦,迷人春色像一幅风景画,悬挂窗口。平畴绿野铺展到天边,麦苗抽穗,油菜花开,村舍星落棋布,杜鹃声声里,时闻鸡鸣犬吠。

这是我初出远门,也是首次见识平原。二十一岁以前的记忆,全是川东大巴山的高山峡谷,梦魇般绵延无尽。乍见一望无际的成都大平原,新奇感满怀,仿佛平原的油菜花更艳,麦穗更饱满,粉墙茅舍更富诗情画意。我近乎贪婪地饱览平原美景,全然忘了旅途疲劳。

夜幕降临,新奇感逐渐消失,举目无亲的陌生,游子千里的孤独,如暮霭聚合,笼罩心境,郁闷沉沉难排遣。旷野上炊烟陆续升起,远近袅动,勾起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更添一重愁绪。

入夜,孤枕难眠,思绪胡乱,年轻的心落满风尘,蒙上拂不去的沧桑。虫声蛙声入耳,更难入睡。辗转反侧,正要朦胧睡去,忽闻窸窣之声,若窃窃私语。虫们蛙们仿佛有约,集体静默。窸窣之声起来越密集、响亮,原来是下雨了。雨声带着潮湿凉意,随风飘进窗来。不多时,雨声盈耳,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几分睡意,被雨水洗涮得荡然无存。

枕着密密麻麻的雨声,我脑子越来越清醒,能分辨雨落屋瓦的声音,雨打竹林的声音,雨滴檐沟的声音……有的清脆,有的浊重,有的似拨弦,有的如击磬,有的嘈嘈杂杂乱如麻。漫天夜雨声中,我感觉孤立茫茫原野,似一株柔弱的植物,被春雨浇得遍体淋漓,每个毛孔都向外渗流雨水。

我思接千载,这不就是杜甫吟咏的春夜喜雨么。成都,你何以如此热情,以一场夜雨迎接我?惊诧之余,我忽然顿悟,心头豁然开朗。我不是远道来异地,而是他乡归故里。我的祖先或我的前世,曾在这片土地上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里是我的家园,或者说是我曾经的家园。恰似一粒种子,不知是哪阵风或哪只飞鸟,把我带到遥远异地,让我错把异乡当故乡。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历经无数磋砣与轮回,游子重返故土,认祖归宗回来了。

我激动得瞪大眼睛,凝视窗外黑夜。夜雨织成雨帘,似一张不透明的轻纱,把被夜色朦胧的景物隔开,更加扑朔迷离,成心让人看不透、弄不明白似的。

恍惚间,我看见隐入时间烟云的蜀道上,那些离蜀渐行渐远的背影,杨雄、司马相如、李白、苏轼、陈子昂、杨升庵……在他们离去身后的成都平原上,留下子云亭、琴台、驷马桥、三苏祠……漫漫蜀道上,又接踵而来许多异乡人的面孔,王勃、元稹、白居易、杜甫、薛涛、李商隐、陆游、范成大、柳永……蜀地以平原一样的宽广胸怀,接纳、安顿、包容他们,并尽可能地成就其梦想。

来来去去的人们啊,哪是来?哪是去?哪是故乡?哪是异乡?冥冥之中,我仿佛听到远古的召唤,听到祖先的召唤,听到前世的我的召唤。归来,归来吧……

我踏着夜雨归来,在夜雨声中入眠,安然犹如睡在母亲的温暖怀抱。

 

路过红照壁,想起2004年夏天流连成都,我和妻曾寄居这里的省政协招待所。我盘桓街头寻觅,四望高楼林立,招待所没了踪影,不禁心欠欠而生怅然。

我记得很清楚,招待所在红照壁街与人民南路交汇处,大门不显眼,入内小庭院。围墙过人头,墙内芙蓉婆娑,夹竹桃扶疏,茉莉、杜鹃们静静开,甚是清幽。围墙外热闹,人民南路车水马龙,市声喧嚣。曲径通幽处,是一栋四层楼灰砖洋房,大堂不大,颇显陈旧。地处市中心,抬脚就到天府广场,房价却没有想象的贵,一百六十元。或许可以优惠?我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自报单位,递上工作证。吧台服务员说,天下政协一家亲,给你优惠价,六十元。我大喜过望。

这一夜,我睡得特别香。

清晨,睁开惺忪睡眼,我闻到清凉空气里,有雨水的湿润味道。

我和妻下楼出门,发现昨夜果真下了一场雨。雨是什么时候下的,下了多长时间,我全然不知。问妻,她也茫然摇头。很显然,雨是我们进入梦乡才下的,天亮前就停歇了。驱暑散热,又不惊扰人,成都夜雨真体贴人啊。好雨岂止知时节,还与人心有灵犀相通呢。万物有灵,我相信成都夜雨也有灵。

走在雨后的街头,倍觉神清气爽。地上湿漉漉,丝丝凉意从脚底往上窜。行道树枝叶上的积雨不时滑落,砸在地上。嘀嗒嘀嗒,周遭时闻滴水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仿佛一曲夜雨的余韵。有水滴落额头,一滴凉意就爽遍全身。花草树木被夜雨清洗一新,绿叶泛着青亮光。

车辆行人多起来,逐渐恢复了热闹。走过大成宾馆,走过锦江宾馆,来到锦江畔。江水看似潺湲如故,细心就会发现上涨了不少。沿江而行,垂柳拂岸,银杏亭亭,缀满雨水的月季花勾着头,埋着脸,不胜娇羞,不让人看似的。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妻停步月季花前,低声吟起杜甫诗来。

红湿。花重。我也止步花前,品味这二个不是词的词。那是夜雨的杰作,杜甫信手拈来植入诗中,形、色、意具象化,让唐朝那场夜雨历历在目,触手可亲。

透过诗意,我望见多年前那个清晨,杜甫步出草堂,走在雨后的浣花溪畔,巡视新家园。春风拂人面,春水抱村流。他亲手种植的花草树木、瓜果蔬菜,经一夜春雨沐浴,重新焕发生机。竹子是绵竹县令韦续送的,沿溪桤木是绵谷县尉何邕送的,桃李杏梅等果树是剑南西川兵马使徐知道送的,松树是大邑县尉韦班送的……看着这些,他脸上满是由衷的喜悦。那不只是久旱逢甘雨的喜悦,还有流离失所后重获家园的喜悦,浪迹天涯后安居乐业的喜悦,颠沛流离中被这方水土厚爱的喜悦……烽火连天,国破山河碎,何处是归宿?唯有成都。成都,岂止花重锦官城,患难时的人间真情更重啊!

看着月季花压得花枝弯曲,我忍不住轻轻拨弄花朵,花瓣上的积雨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时隔四百多年后,陆游踏着杜甫的足迹,冒雨骑驴过剑门关,入蜀任职。他致死都极力主张北伐,收复失地,遭到主和派反对和排挤,郁郁不得志。他走马成都,放歌草堂,怀古武侯祠,赏梅青羊宫,醉酒百花潭,缠头百万上青楼……放浪形骸,自我麻痹,多少个雨夜,醉而忽醒,醒而复醉。杜甫“卜宅从兹老”,他也有“老夫白首欲忘归”之意,还效仿杜甫,在草堂附近浣花溪畔,开荒种菜,躬耕陇亩。他调离蜀地后,依依不舍,作诗《怀成都十韵》,以慰思念情怀。

闲茶、夜雨、笙歌、温柔乡、繁华古城、浪漫之都……成都让人心安。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人过中年后,遵从内心驱使,卸任去职,我从川东大巴山州河畔,迁居蜀川成都东郊。成都,我回来了,不再是异乡客。这是我的选择,难道不也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么。

我购房时,成都东三环外洪河这片区,环顾皆农田,不远处的青龙湖水天一色,鸥鹭翔集。亲友来访,有人埋怨我买乡下房。我心里清楚,他们习惯以天府广场为中心,东穷西贵南富北乱,一环二环三环四环,区分和丈量人的三六九等。我不作解释,一笑置之。

入夜,我坐在屋顶花园,仰望蜀国灿烂星空,静候一场夜雨。不问前尘后世,这是今生我和成都的约定。当年早春二月,我初入蜀,成都以一场夜雨迎接我,那情那景记忆犹新。而今我从千里之外迁来,投入成都怀抱,难道不也该有一场夜雨欢迎么?

正当我犯困时,夜空中雨云聚合,星星陆续躲到云后。额头忽觉一滴清凉,把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伸手一抹,湿了手,果然是雨。成都夜雨没有爽约,如期而至。一滴,二滴,三滴……雨声嘀嘀嗒嗒,不绝于耳。我雀跃而起,张开双臂,拥抱簌簌夜雨。

花园门吱嘎一声响,妻探出头来招呼我,快进屋,下雨了。

我一把将妻拉出门,来吧,享受天浴。

东枕龙泉山,西望西岭雪山,我东望西顾,睡觉晚,常闻蜀天夜雨。有时闻雨茶室,有时闻雨书房,更多时候闻雨枕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夜雨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轻轻摇啊摇,把我摇进温馨梦乡。

再读杜甫《春夜喜雨》诗,我终于彻悟,心境不同,闻雨时感受大不一样。岁月静好,生活无忧,心底无事,雨声是天籁,入耳皆妙音。忧心千里,愁肠难解,雨是苦雨,点点滴滴皆凄凉。成都闻夜雨,我比杜甫心安,没有东奔西走的张惶失措,没有漂泊异乡为异客的离愁别绪,也没有风卷屋上三重茅的烦忧,如同清晨推窗看龙泉山日出,欢欣而鼓舞。

最令人欢欣鼓舞的是,一夜细雨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一点,千年前的杜甫和千年后的我,感受没什么二样。

    

不独蜀川春夜降喜雨,也有寒雨连江夜入吴,更有巴山夜雨涨秋池。长夜万籁寂,独对一灯红,唯闻雨潇潇。夜雨催新诗。陆游不胜感慨,“吾诗满箧笥,最多夜雨篇。”

历史上有二场雨,下得不同凡响,下成千古名雨,被后世人津津乐叨。二场雨都下在夜里,景况却大相径庭。一场是成都夜雨,下在盛唐春夜,杜甫笔下那场喜雨。另一场是巴山夜雨,来得晚一些,大约晚了近百年,下在晚唐秋夜,李商隐笔下那场涨满秋池的愁雨。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以“学而优则仕”为终极目标,成功与否,视官做大做小。杜甫官运不济,李商隐仕途更惨淡,多数时候寄人篱下作幕僚。他的诗跟他的经历一样,苦味重,愁味浓,艰涩难懂,但《夜雨寄北》例外,畅晓明白: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更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晚唐秋天这场夜雨,下得池塘涨水,雨势不小,吻合我对巴山夜雨的印象。

我前半生一直生活在大巴山区,对巴山夜雨刻骨铭心。雨势迅猛,尤其是夏夜雨,常伴疾风呼啸、电闪雷鸣,把人从睡梦中惊醒,毫无雨打芭蕉先有声、落闲庭、闲听雨之类的诗意,恐惧感难述其状。雨打屋瓦,叮叮当当,噼里啪啦,若万箭簇射。屋檐水争流,唏哩哗啦,头上顶着咆哮大河似的。四野山洪暴涨,水吼如雷声滚滚,又若万马奔腾,震得山摇地动。早晨起床,四望狼藉,屋瓦掀落一地,竹木七折八损,稻田接二连三垮塌……

入蜀后,我所见识的成都夜雨不会这样,纵使偶尔雨大势疾,都江堰因势利导分流,广袤的成都平原犹如铺开的巨大海绵,把雨势化解,把雨水吸收,归纳入江河湖泊,一般不会出现洪涝灾害。

往返巴蜀,我常拿二地作比较。巴在川东,蜀在川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总的来说,巴阳刚,蜀阴柔。东巴崇山峻岭,自然条件恶劣,艰难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巴人重巫风,尚武,草莽多出英雄豪杰。武王伐纣、平定三秦,巴师勇锐,前歌后舞凌敌,建盖世奇功。李雄率流民奋起,建立成汉政权。新中国十大元帅,巴地占其三:朱德、刘伯承、聂荣臻。西蜀坐拥成都平原,经杜宇、开明氏、李冰等先辈们,前仆后继治理岷江,水旱从人,不知饥馑。蜀地因而市井繁华,文风盛行,文宗辈出,引领文坛风骚。

天地无限,夜雨常下。夜雨无声润万物,也滋养了蜀人文心,润育了成都时尚、浪漫、闲适的个性。

昨夜潇潇雨,花开花落又几多?我邀妻去公园观荷,看花重锦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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