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山里人出门,习惯性地望天。看太阳在天上什么位置,由此判断时辰,决定作息。看天的表情变化,盘算干什么、不干什么,顺天应时。
我望天,喜欢躺在青草漫野的山坡,一个人,静静的,企望能与天说话。与天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喜欢天平坦,不起落折腾,无山峦沟壑障目,无坡坡坎坎磕拌。即使变化,也体贴照顾人,顺着人目光慢慢来,不希望人察觉,不想惊扰人,以免杞人忧天。
我想,如果常家嘴的地,像天那么平坦,该多美多好啊。人不用卑躬屈膝吃力攀爬,不用拐来绕去走弯路,我喂养的大黄牛,也不会跌下悬崖摔死,耕田、犁地、拉磨,有忙不完的活儿呢。
天太高太远,深不可测,人的目光短浅,无法与天共语。只身面对偌大的天空,思绪和想象纷至沓来。天上有什么?也有人、牲畜、房屋、庄稼、黑翅膀乌鸦、黄鼠狼偷吃鸡?我扇动想象的翅膀,拼命猜想,把自己搞得很累。
夜里风寒,吹得窗纸沙沙响。我觉得天也许跟窗纸差不多,是糊上去的一层纸。我做了一个梦,拿根长竹蒿,爬上房顶,把天戳了个窟窿。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看到天外之物了。结果啥也没看见,只有冷风嗖嗖灌进来,吹得脊背发凉。迷迷糊糊听到祖母抱怨,又蹬被子了!往我身上掖被子。
祖母告诉我,天外有天,天有九重。天上住着神仙,不用劳作,花自然开,庄稼自然长。人死后,坏人下地狱受折磨,好人升天堂享福。
神仙在天,不食人间烟火,我见不着,只能见到云和炊烟。云飘浮天空,聚散变化,幻象万千。云看似游手好闲,能量却很大。云遮住太阳,阳光照不到大地;甚至塞满天空,聚合为雨、为雪、为冰雹,赐福也降祸。炊烟初升如柱,风一吹就散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空气中闻到淡淡烟火味。每天放学回家,看见屋顶炊烟袅袅,我就心喜,感觉特别温暖,妈煮饭了呢。
鸟儿掠过天空,牵扯我羡慕的目光。鸟儿是天空的精灵,随心所欲,没有谁能够阻挡它们自由飞翔。鸟中之王是鹞鹰,王者自有王者风度,盘旋高空,目难企及。我幻想双臂化作翅膀,翱翔蓝天,就不畏山高水长、荆棘坎坷了。梦中,我获得了飞翔能力,深吸气,猛提力,振臂腾空而起。我飞越屋顶,飞过大壑,飞上高山,想飞天上去,但凡胎肉体沉重,力不从心。
偶尔见飞机飞过,声若雷霆,震得大地也颤抖。飞机比鹞鹰飞得还高,贴着天飞似的。我想,站在飞机上,定能够摸到天。多年后,我乘飞机在天上飞,记起儿时的想法,下意识地伸手向上摸天。
白天出门望天,夜行也望天。黑夜比乌鸦翅膀还黑,分不清天地。此时望天,望着望着,就会惊喜地看见星星,在天幕深处闪烁。星星是天点亮的天灯,不让夜行者迷途。我喜欢北斗七星,最亮最美。祖母说,那是七仙女呢。月亮升上天空,月光如水银漫地,洗亮一座座山岗。踏着星辉月光上路,我就无所顾忌了。
天有情,喜怒哀乐溢于言表。阳光普照,人们说老天爷今儿个高兴。天阴天雨,人们说老天爷变脸了。电闪雷鸣,人们说老天爷发怒了。人们称天为老天爷,主宰大千世界,喜怒哀乐影响万物盛衰。
祖父常说,人靠老天爷吃饭。稻谷收获后,第一碗新米饭他敬老天爷,感谢上苍赐予,祈望来年风调雨顺。
我望天,望着望着,眼泪就会流下来。
地
目光下滑,滑着滑着就滑不动了,被隆起的山峦托住。
天再辽阔也有边,天际线就是天边。地不愿天无限,支使山峦阻挡,把天切割,切割线就是天际线,一道闭合曲线,若蚯蚓爬过的痕迹。天际线一边是天,一边是地。天在上,地在下。也有例外,临水便见地在上,天在下。向前一步,就能踏上水中天。我试过,一脚踩下去,水中天碎了,自己成了落汤鸡,差点被淹死。从此记住一句常言,欺山莫欺水。
地,土也。也不全是土,还有石头。土软,遇雨泥泞。石头坚硬,狰狞如鬼。土和石头把山垒得那么高,壑开得那么深,制造各种艰难,我不喜欢。地咋就不能像天一样平坦呢?
常家嘴背靠大山,面临深壑,形似吃相难看的长嘴。四围青山叠嶂,离家最近是插旗山,还有九城寨、雷振寨、铁顶寨等,众山合壁,严如铁桶,插翅也难飞出去。那个无解的疑问时常折磨我,为什么不让我降生在平原?
大地坎坷,人在地上走,注定要摔许多跟斗。我摔得最严重的一次,是失足跌下山崖,鼻青脸肿,血迹斑斑,万幸没丢小命。我生地的气,怪地不平,爬起来乱踢,踢得泥土飞扬。地不语,任我使性撒气,只要我能记住教训。后来,大黄牛顶替我,摔死了。人们说,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地不平,可供耕种获食的地少。常家嘴人精明,田间种稻,田背种豆,田埂种高粱,不让寸土闲置;还除草伐木,开荒拓地,向高山深壑要粮食。大地宽厚仁慈,种子落地,就会有收获。
清晨,雷振寨迎接第一缕阳光,头顶金碧辉煌的王冠似的。阳光缓缓下移,大山犹如脱去深色衣裳。草发亮,树发亮,禾苗发亮,牛羊也发亮,滞留草尖的露珠晶莹剔透。万物争荣,泥土和石头也浸染成绿,绿色大地流水般灵动起来。此时,放牛、割草、砍柴,无论干什么,我都不觉累,也不觉辛苦。放眼原野,菜花开,麦浪摇,玉米拨节,蜻蜓飞过稻田……泥土气息弥漫,那是大地的呼吸。
大地也有生命,生命需要呼吸。大地命系万物,与万物同呼吸。风调雨顺,大地呼吸顺畅,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干旱水涝,大地呼吸困难,草木失色,庄稼欠收,人畜挨饿。
祖父说,天为阳,犹如爹;地为阴,犹如母。母亲病了,孩子能有好日子过?
山梁大路旁有土地庙,土地庙住着土地公公。土地公公和蔼可亲,是大地守护神。多病的孩子,父母带去土地庙,拜土地公公为保保,也就是干爹,保佑孩子健康平安。见土地公公孤单,有人塑了土地婆婆陪伴,披红挂绿,供果上香。
祖母说,要敬天,也要敬地,天布施阳光雨露,地提供食物和安身立命之所。
敬土地神,就是敬地。人人都敬土地公公。我是无神论者,认为神都是人创造的。尽管如此,经过土地庙,我也会放轻放慢脚步,停下片刻,肃立示敬。
我爱常家嘴这片土地,爱它的仁厚、奉献,也爱它的偏僻、贫困以及给人的磨难。这些都是营养,滋养我成长,更是财富,丰富我人生。而今,我生活在川西平原,我儿时向往天一样平坦的地方。千里之外,我时常闻到大巴山深处常家嘴的气息,听到常家嘴的呼吸,感觉从自己身体发出来似的。
然而,生活在常家嘴的人,越来越少了。
人
天地之间有万物,万物中间有人。
人猿揖别,人便耻于承认自己的动物属性。世上本无老天爷,人创造了老天爷,赋老天爷万能,挟老天爷以令万物。驭马拉车,使骡驮物,驯牛耕田犁地,养猪羊鸡鸭食其肉,狼被驯化成忠实的看家狗。人畏虎豹豺狼,却不知道虎豹豺狼更惧怕人,人是猛兽中的猛兽。
人试图改天换地,梯田是杰作之一。常家嘴人学大寨造梯田,伐木垦荒,垒石为埂,刨土为地,一级级往山上修,一层层往云端筑,要把庄稼种到天上去。我才几岁,就参加了冬季梯田建设大会战,顶风冒雪,披星戴月,战天斗地。我人小体弱,干不了开山凿石之类的重活,只能拣石块,垒护坡,砌保坎。
积亿万斯年自然造化,地不愿被改造,催动草木疯长,抹去人的成果。地不只供养人,还要供养野兽、游鱼、飞鸟、昆虫等,维护生态链,保持生态平衡。天也不满人挑衅造物的行为,聚云为雨,山洪滚滚,冲毁梯田。
女娲娘娘力能补天,造人为万物之灵,凿井而炊,耕田而食,种瓜种豆,也种下贪婪与自大。夯土为城,开山掘矿,截流发电,制枪炮杀戮,送卫星上天,没有谁能阻止人迈向霸主的步伐。
我请教祖母女娲娘娘造人的事。
祖母说,盘古爷开天地,女娲娘娘创造了人,抟泥土捏成,放树上晾干,人就活了,满世界跑跳。为了彼此区别称呼,女娲娘娘赐人姓氏,放李子树上姓李,放桃子树上姓陶,放柑子树上姓甘……
我说,我姓常,怎么没见有常树呢?
祖母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很久以前,肯定有常树,估计是被人砍伐绝迹了。楠木树不也一样么,你在楠木树壑见过楠木树么?
围绕常家嘴有五条大壑,多以树命名。我常去楠木树壑割草、放牛、拣干柴,确实没见过楠木树,徒有虚名。
祖母又说,还有一种可能,常树被神仙移栽到天上去了。
我喜欢这个说法。月宫不是有桫椤树么,吴刚犯了错,老天爷罚他砍桫椤树,砍开又迅速生长合拢,没日没夜地砍,永远也砍不倒。
我问祖母,常姓人从哪里来,怎么来到常家嘴的。祖母说,这要问你祖父,他比我清楚。祖父告诉我,常姓人是移民来的。八大王张献忠剿四川,杀人如麻,千里无人烟。于是,湖广人填四川,常姓人从湖北孝感麻城来。他挽起衣袖,绷紧胳膊肌肉,绷出一道勒痕,说是麻绳绑的,祖先不肯背井离乡,被捆绑押送入川。遗传下这道勒痕,要后代子孙记住自己的根,不忘这段历史。
常家嘴除了常姓,又陆续迁入张、郭、贾三姓,鼎盛时期人口近二百,还不断有姑娘嫁来,有孩子降生。添人进口是喜事,人丁兴旺,才有家庭兴旺、家族旺盛。然而,常家嘴方圆不足二平方公里,人多了,土地供养吃力,肥田种瘦,瘦田欠收。草木也消耗罄尽,连落叶也筢光作柴禾,填灶烧锅煮食。寒冬腊月,我最愁的是,去哪里给牛割到青草,牛不能老嚼干稻草啊。
生存环境先天不足,常家嘴人纵有捅天本事,也无法施展。后来,集体生产解散,土地下户,人们才摆脱了枷在身上的无形桎梏。人们纷纷外出打工、经商。他们走到哪里,把勤劳和智慧带到哪里,各有所成。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如今的常家大院,十室九空,只有四位老人留守,不愿跟后人去城里生活。他们还能守多久呢,只有老天爷知道。
时间流逝,无声改变世界。变化最大的是人,小孩长大,大人变老,老人离世。老在外地的人,趁身体尚能行动,返回常家嘴。他们不愿客死异乡,魂魄四处飘荡,找不到归宿。二姑在天津病故,表哥带回她骨灰安葬。众人唏嘘,人死了烧成一捧灰,不知她魂魄归来没有。
常家嘴山壑如故,敞开怀抱,迎接归来者,一如当初接纳移民。离世人越来越多,墓地不断扩大。四代以前的墓,后人分不清是谁的祖先,不敢胡乱烧香。断了香火的荒冢,风剥雨蚀,消失于草莽尘土。
人来自泥土,归于泥土。那些关于人的传说,在空中飘荡,被风带走。
房
我在一间小屋降生,哭声响彻常家大院,极不情愿似的。
小屋称地尊屋,常家大院最好的屋,从前祖父母住,父母结婚后父母住,我结婚后我和妻住。全木结构,柏木地板离地二尺,隔潮透气。雕花窗下是菜地,菜地边并排五棵李子树,李子树外稻田连块成片,层层叠叠铺到插旗山腰,山与天紧贴,断了视线。太阳从插旗山后升起,不让我直视,撒出金针刺人眼睛。
常家大院是祖传老宅,背山面壑,青瓦连云,三面围合。画梁绘壁,飞檐翘角,阔门高槛,雕窗绣户,气派非凡。青石铺地,地坝比足球场大。嘉木立柱,柱比水桶粗。老宅谁建,多少年代,传几辈人了,谁也说不清楚。有人显富,有人摆阔,常家众生不屑,老子先前阔气多了!
常家大院分正房、厢房、偏房,还有仓房、染房、磨房、柴房、牲口房。房间再多,也难满足日益增长的人口。家里人多分床,孩子大了结婚,结婚后分家,一家变二家三家,甚至更多家。于是乎,老宅能扩建的地方,陆续多了高高低低偏厦。我家屋后也建了二间偏厦,一间卧室,一间饭堂,卧室添二张床,饭堂兼做缝纫操作室。父亲是缝纫师,农业之外替人制衣,赚外快养家。院坝前那片地,以前是花园,土改时分给各户作自留地。我家那块地建了柴房,张家那块地建了偏厦,其它种菜种果,无空闲之地。
无法扩建增屋的人家,谋划异地建房造屋。建房造屋是天大难事,吃饱穿暖都不容易,哪容人痴心妄想。然而,总有野心勃勃的人,暗自筹备,一石一木一瓦,能派上用场都弄回家,日积月累,年复一年。义二叔就是这样,为三个儿子建了新房,结婚成家后另立门户,自己却积劳成疾,六十多岁就离世了。他是成功者,为世人称道。有人努力一辈子,也没实现建房造屋梦,死难瞑目。
站在门前,纵目远眺,大壑对面山凹里,青瓦房是母亲娘家。附近有人家住岩洞,顽皮儿常去捣蛋。母亲告诫我,莫笑人家落难,以前可是大地主,乡场拥有半条街房产,城里还有花园豪宅。出于好奇,我前往探访,岩洞住着母女俩,女三十多岁还没出稼,没人敢娶。洞前一只吃草的白羊,抬头咩咩对我叫。
住岩洞不可耻,谁的祖先没住过岩洞。女娲太忙,既要炼五彩石补天,又要抟土造人,来不及给人建房造屋。刮风下雨,人们只能寻找岩洞躲避。常家嘴不乏岩洞,地壳运动形成的,也有人工开凿的,在插旗山东坡,人称蛮子洞。
我勘察过蛮子洞。踩倒杂草,拨开灌木,洞口便暴露出来。一排过去,四十九个,组成庞大岩洞群。规模之大,数量之多,令人咋舌。洞口离地三尺,纵身可入。洞内阔大、方正、圆顶,可容纳十多人,开凿痕迹风化难见了。洞壁凿有长方平台,不知何用,睡觉?打坐?摆放饰品?堆放食物?让人费猜想。
青石坚硬如铁,人工开凿谈何容易。蛮子洞用途有二种说法,一说居住,一说墓地。我认同前者,那一带没有洞穴崖葬记载或遗迹。再说,洞穴崖葬选择高处,免受野兽侵袭或人为破坏,洞口不会开这么低。无论那种说法,都是庇护人肉身的场所。
老妈说,坟墓也是人的房屋。二年前,爸妈从城里回常家嘴,择地为自己建墓,墓联我撰,书家写,老石匠刻。老妈指着并排隆起的二座新墓,笑对我说,那也是我和你爸的房屋,哪天不动弹了,把我们放进去。
常家大院我家那几间老宅,二十五年不冒炊烟了,日显破败。人退草木进,大自然收复失地,蒿草爬上瓦檐,迎风起舞,宣告胜利。大妹提议改造老宅,二三四妹也积极附议。我说没必要,祖先留下的遗产,维护好就行了。
路
常家嘴巴掌大地方,路多得难计其数,蛛网般密布。
世上本无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人到哪里,路通到哪里。一个人走路孤独,也有些害怕,我就大声唱歌,宣示此路我在走,野狗野兽回避,魑魅魍魉靠边。
走得最多的路,是通往庄稼的路,每一株庄稼都有路抵达。来去日久,路边所有的草都认识庄稼人,庄稼人也认识每一棵草,叫得出它们名字,熟悉它们性情,茅草划手,艾草可熏蚊,牛羊爱吃看麦娘,等等。
我走得最多的路,是通往小学校的山路,走了五年。崎岖、坎坷、泥滑,在山里娃面前都不算啥。让我生畏的是要绕过那片坟地,荒冢累累,阴魂不散,黑老鸹叫一声,也吓得浑身冒冷汗,七魂掉了三魂。
不是所有路人都认识。上山下壑的路,少人行走,被草木封藏,偶尔踏入,会误入绝境,或迷途转圈。猎人识兽路,樵夫识砍柴路,郎中识采药路,我熟悉割草的路、夏天采地耳的路、秋天摘板栗的路。啥样的人,走啥样的路。
时有外来人,挑担货郎、牲口贩子、山货收购者、走亲访友的……外来人一现身,田地里干农活的人就注意到了,见来者踯躅,会主动问讯、指路。他们带来山外新鲜事、稀奇事,大家喜闻乐见。
我印象最深,是那年石桥镇来的杂耍班,武术、变戏法、走钢丝等表演,让山里人大饱眼福。那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拿手戏是柔术。她身体柔似面团,灵如青蛇,一字马、金鸡独立、腾空翻转,花样百出。最难的动作是上身下卷,头出双脚间,樱桃小嘴含起地上的花。我的目光追随她,一刻不愿离开。
那以后,我时常望着山梁大路发呆,灵魂出窍,飞出山外。
大路经过插旗山、九城寨山腰,中间一道鱼背似的山梁,连通毗邻四县,宽可跑马,远达县城。大路有土匪的关卡遗址,张飞夜过巴州的马蹄印,红军刻在山岩的标语。祖父走过大路,是常家嘴走得最远的人。他被抓壮丁,队伍开往云南,半途当了逃兵,回到祖母身边。父亲也走过大路,走三天到达县城,带回一双高帮厚底牛皮鞋,不好意思穿出门,怕人笑他装洋相。我也渴望走过大路,走向外面的世界。
路虽多,常家嘴人一辈子就地打转,走不出迷魂阵似的。老年人听天由命,年轻人心不甘愿,一心想走出去。画地为牢的年代,这无疑是痴人说梦。外出无介绍信之类的通行证明文书,被视为盲流抓起来,关进收容所。常家嘴的姑娘都希望嫁到平原之地,改变自己的人生。人贩子盯准了这点,投其所好,哄骗远房的姑和表姐,踏上一条不归路,辗转卖到河南。她们走过的路太漫长,长得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表哥幸运,参军远走高飞,退役后定居天津。走不出常家嘴,农业以外,掌握一门手艺是最佳出路。木匠、石匠、蔑匠、铁匠、泥瓦匠,这些都不是父亲的理想。他的理想是学医,悬壶济世,学医不成,才改学缝纫,成了乡村缝纫师。
环顾四围大山,挥不去山的厚重阴影,我幼小的心灵,徒生悲悯。我发愤读书,希望从书中寻找到出路。
十六岁这年,我考上大学。家家为我设宴饯行,人人夸我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我不以为然,觉得是上天眷顾,赶上恢复高考好时光,也幸运考得好分数。如果不是这样,我和他们一样土里创食,顶多子承父业,当个乡村缝纫师。
步祖父、父亲和表哥后尘,我踏上山梁大路,听到远方在召唤,没有诗意,只感觉行囊沉甸甸。回望常家嘴,秋风萧瑟,雁阵惊寒,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多年后,山梁大路改建成公路,汽车到县城,只需要半天时间。常家嘴人也有了选择人生路的权利和自由,陆续登车远行,去外面世界闯荡。他们在城里安家,把孩子生在城里,常家嘴成了时常念叨的故乡。
这年,堂弟给我打电话,提议集资修通山梁到常家嘴的公路。我举双手赞成,天南地北的常家嘴人纷纷响应。山梁到常家嘴,山路弯弯走半小时,公路截弯取直后,不过数百米。春节,人们开着挂各地牌照的私家车,携儿带女回常家嘴,祭祖坟、贴春联、放鞭炮、吃团年饭,久违的热闹,又回到了常家大院。
在城里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回常家嘴找不到北,停车问锄草的老人。老人先问是那家的后人,好一番感叹后,才抬臂一指,顺公路走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