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常龙云的头像

常龙云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4/30
分享

家书抵万金

书海浩瀚,好书百里难挑一。读好书讲缘分,读到就是好缘分。

一九九七年秋天,我逛达城南门口书店,得《郑板桥全集》影印真迹本,内容含家书、诗钞、词钞、道情、题画。家书置首,十六封,自题小引,以他独创的“板桥体”刻印。一气读完,大呼妙哉。置案头或放枕边,伸手可触,得闲取来,咬文嚼字,品味识意,获诲益妙趣,必击膝称快。

名为家书,实为美文。美在率真,美在高情,美在懿识,可谓见性见情见智,中国齐家文化典范。我多次向人鼓吹,奇文共欣赏。

郑板桥三岁丧母,中年丧父、丧妻、丧子,无兄无弟,唯堂弟郑墨,视为同胞,手足情重。年龄上他比郑墨大二十四岁,历多阅广,长兄当父。其《怀舍弟墨》诗云,“我无亲兄弟,同堂仅二人。上推父与叔,岂不同一身?”这些家书,是他外地游学、做官期间,写给郑墨的。郑墨留守兴化老家,耕读持家。五十六岁这年,他修订家书,手书刊刻,自题《十六通家书小引》,谦言“几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疏狂之士,扬州八怪之一,自谦如此,足见他很在乎这些家书。

从写信地点看,大致可了解郑板桥的人生履迹。家书多出自任职的范县、潍县,那是他人生高光时期。其余家书出自游学的杭州韬光庵、镇江焦山别峰庵与双峰阁、仪真县江村茶社、淮安舟中,怀揣大梦,苦行僧似的边读边行。

从写信时间看,郑板桥给郑墨写第一封信是雍正十年。此时,他寄居杭州韬光庵,年近不惑,卖画为生。按他的话说,“托名风雅,实救困贫”。功名仕途,镜花水月,他仍然没有放弃,苦读以求腾达,因为这才是士大夫的正途。

郑板桥家书虽然只有十六封,但内容丰富,涉猎历史、宗教、文学、修身、齐家、处世、营建、耕作、生态等。书短情长,切切以告,谆谆相教,一腔真情发肺腑,一片冰心朗日月。论事议物评人,不为庸常所囿,劈行幽径,视角独到,见解奇特,启迪心智,唤人觉悟。后世人津津乐道他狂放、怪诞、恃才傲物,只见其表;他深怀天地万物的大胸襟、大情怀、大悲悯、大智慧,凡夫俗子哪能识得其真。

纵观历史,引领文坛风骚的文人,在皇权专制体制下,大多仕途多舛,青云之志难酬,豪情化作东逝水。屈原沉江,陶渊明归隐,李白佯狂,杜甫颠沛,苏东坡遭贬,难以尽述。

郑板桥也不例外,难逃命运魔咒。他原名郑燮,号板桥,江苏兴化县人。家境贫寒,少时离家游学、应试,辗转仪征、杭州、杨州、镇江、南京、北京等地。二十岁秀才,四十岁举人,四十四岁进士,历经三朝,他自嘲“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穷经皓首,半百之年,终获七品芝麻官,履职河南范县,四年后调任山东潍县,六年后去官归田。晚年往来扬州、兴化间,作闲云野鹤,与人诗酒唱和。友人赠他一联,“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高度概括了他的人生,遂添“郑三绝”雅号。

孟子说,得志则泽加于民,郑板桥捧之为信条。他认为自己侥幸成功发达,全仗父母葬了村里的风水宝地,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中说,“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含泪欲落也。”悲悯情怀人皆有之,他接下来的行为,常人就难及了。他安排郑墨,“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并嘱咐“务在金尽而止”。

郑板桥不是富豪,可以挥金如土,也不是达人,视钱财如粪土。从小经历贫困,他深知钱财重要。他卖画,开画坛先河,制定润格,明码标价,“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还拒绝以物换画,直言“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无视斯文扫地。而今挥金撒银送人,事出反常,傻了?疯了?

更离谱的是,对亡灵郑板桥也善待。他在《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中,委托郑墨买墓田,要求保留原有的孤坟,说孤坟也是别人的祖坟,“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后世子孙,清明上冢,亦祭此墓。”如此情怀,古今有几人?

多读书是好事,读成书呆子就不好了,容易烧脑犯糊涂。郑板桥不是书呆子,抱定“达则兼济天下”,又不愿变通,所以感叹“难得糊涂”。官场有官场潜规则,不按潜规则行事,早晚卷铺盖走人。他布衣草鞋没官仪,不鸣锣开道没官威,心怀黎民泽加于众,唯下不唯上,这些行为都叛离了官场潜规则。山东闹灾荒,他为民请赈,不惧忤逆上司,愤然去官归田,做了第二个陶令。离开潍县,他画竹别绅士民众,题诗道,“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为官十二年后,郑板桥回到了人生起点。常人眼里,他是一个失败者,最终以悲剧离场。然而,天地间有杆秤,这杆秤就是民心。潍县父老乡亲难得遇到一位好官,遮道挽留郑板桥。挽留不成,家家户户画像以祀,还在海岛寺集资为他建立生祠。这在中国历史上,可谓千古一人。

修身、齐家、入仕,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三件大事。尤其是入仕,乃终极目标。一人得道,鸡犬跟着升天,谁不拼死拼活争取飞黄腾达呢。

朝廷以制艺取士,此乃光明正途。郑板桥别无选择,也不能免俗,被主流裹挟,耗去半生。身在浊世的大染缸里,他无法独自清白,然而心灵是清白的,思想是清白的,精神是清白的。他希望家人也清白做人,无愧天地。他勉励郑墨发愤读书进取,又不忘强调人品修养。《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中,他郑重告诫郑墨:“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

在郑板桥看来,明理要从小教育,从礼貌称呼教起。《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三书》他嘱咐郑墨,“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

郑板桥前妻徐氏早亡,所生之子也早夭。五十二岁那年,继室饶氏才生得一子。老来得子,天大喜事,但他很清醒,官二代加富二代,易养难教,不成才也就罢了,最怕败家、害人。《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三书》他告诉郑墨,“富贵足以愚人……我虽微官,吾儿便是富贵子弟,其成其败,吾已置之不论,但得附从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愿也。”

郑板桥忙于政务,把妻儿送回兴化老家,托付郑墨照顾,家书中多次谈论教子。如《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中叮嘱郑墨,“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束。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又道,“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虽嬉戏顽耍,务令忠厚悱恻,毋为刻急也。”

对子女严格管教,对家庭成员及仆从,也不忽视教育。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要求郑墨,“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所谓“舂揄蹂簸”,取自《诗经》“或舂或揄,或簸或蹂”句,泛指农事家务。

然而,按儒家修身齐家思想,某些方面郑板桥自己也难做到。《清史列传·郑燮传》记录,“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以是得狂名。”他不仅狂,还怪,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怪在书法自创板桥体,不落俗套;怪在绘画只画竹、兰、石,每画必题诗;怪在不入流,不媚上,愤世嫉俗,不高兴就开骂。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也就罢了,漫骂就有辱读书人斯文形象了。《淮安舟中寄舍弟墨》信中他自我检讨,“愚兄平生漫骂无礼……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老弟当时时劝我。”不过,他又为自己开脱,“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一行一言之美,未尝不啧啧称道。”

有爱,有憎,爱憎分明。这狂人、怪人,是不是也很可爱。

被皇权、功利和礼教扭曲的社会,人生下来就受苦,天不亮就被赶起床来读书,学而优则仕。几千年不仅没有改善,还愈演愈烈,而今娘肚子里就施以胎教,呀呀学语早教,蹒跚学步幼教……为欢几何?

郑板桥家书,多谈读书心德体会,与郑墨分享,今天仍不失参考价值。

书难穷尽,也无须穷尽,择其精华而读,才是善读书。郑板桥在《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寄舍弟墨》中说,“吾弟读书,四书之上有六经,六经之下有《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而已,只此数书,终身读不尽, 终身受用不尽。”即便经典如《史记》,篇章也有优劣差别。他在《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中说,“《史记》百三十篇中,以《项羽本纪》为最,而《项羽本纪》中,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若一部《史记》篇篇都读,字字都记,岂非没分晓的钝汉!”

读什么书重要,不读什么书同样重要。记得小时候祖母曾对我说,读《易经》会打卦,读《增广》会说话。四大古典名著民间也有说法,少不看水浒,女不看红楼,男不看三国。何也?水浒宣暴,红楼宣淫,三国通篇阴谋论。郑板桥在《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信中说,“训子弟,私情也……故韩非、商鞅、晁错之文,非不刻削,吾不愿子弟学之也;褚河南、欧阳率更之书,非不孤峭,吾不愿子孙学之也;郊寒岛瘦,长吉鬼语,诗非不妙,吾不愿子孙学之也。”

读书悟道,欲有所获,就要精读、细读、反复读。《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中郑板桥说,“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过目成诵是美谈,他却独持异议,“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说这样读书最不济事。他称赞苏东坡在翰林院读《阿房宫赋》至四鼓,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遂了其事乎!”

读书人追逐功名利禄没错,过之则容易走火入魔。范进中举,疯了,幸得屠夫丈人一巴掌打醒。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批评某些读书人,“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今天的情形何其相似,奔走在错误的道路上,能有好结果。他语重心长地告诫郑墨,“科名不来,学问在我,原不是折本的买卖。”用今天的话说,知识就是财富。

苏轼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气自华的人少见,读了几本闲书,吟得几句歪诗,便目中无人,张狂怪异的人,倒是满大街可见。郑板桥既狂且怪,但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四书》中坦言,“愚兄而今已发达矣,人亦共称愚兄为善读书矣,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改窜添补,便尔钓名欺世。”人贵有自知之明,无则面目可憎,贻笑大方。

再说作文。科举制度下,读书为作文,作文是入仕的敲门砖,郑板桥不能摒弃八股文,然而却不被所囿,自有主张,是以独树一帜,流芳后世。

写作理论,汗牛充栋,不过写什么,怎么写而已。郑板桥在家书中,多次与郑墨交流,如《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中说,“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他还就此问题,从时代背景和政治形势,拿杜甫与陆游的作品对比分析,让人大开眼界,大长见识。他非常反感附庸风雅、无病呻吟的文风,“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园,某亭某斋,某楼某岩,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他告诫郑墨,“可以终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

郑板桥强调作文要不受古人羁绁,标新领异,有“新鲜秀活之气”,这无疑是正确的。《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信中,他告诫郑墨,“吾弟为文,须想春江之妙境, 挹先辈之美词,令人悦心娱目”,强调这样的作文才“利科名,厚福泽。”然而,他的怨词、凄词不少,如此自相矛盾,实乃残酷现实所迫。同时他还极力主张“作文以沉着痛快为最”(《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要指画目前,道民间痛痒,推动社会变革与进步。这跟新乐府运动倡导者白居易,提倡文章“为时而著”是一致的。

文学艺术是相通的,郑板桥融汇贯通,成就诗、书、画三绝。书法以隶书掺入行楷,自称“六分半书”,人称“板桥体”。绘画只画兰、竹、石,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他的书画作品,求之者多,价格不菲。他却不以为然,《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五书》对郑墨说,“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他进一步说明,“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贱。”同时他评价其诗文,“古人以文章经事,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不过一骚坛词客尔。”志高才可能趣高,才会有大襟怀。

郑板桥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五书》说,“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名士二字,是诸葛才当受得起。近日写字作画,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当下情形何其相似,涂鸦者皆自封作家、诗人、画家、书法家,还前缀“著名”提振威力,睥睨众生的模样,自己不觉脱形走样,旁人看得丑陋,实在可笑复可悲。

杜甫评价李白,“佯狂真可哀”。郑板桥之狂、之怪,亦是佯狂、佯怪,是“难得糊涂”的伪装,实则心怀大悲悯。这悲悯有来自他自身的底层身世经历,更多则来自芸芸众生的疾苦,因而往往自相矛盾,表里不一,善于变脸,对下慈悲脸,对上翻作狂脸、怪脸。得罪上司,去官归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郑板桥教导家人要仁者爱人,与人为善,自己却缕缕越规犯矩。巡抚包括向他索画,他画《风竹图》。画就画了,他还要题诗。绘画雅事,题诗亦雅事,雅上加雅,堪称大雅。你就题竹报平安、咬定青山、高节清风之类的谀词媚语,上颜大悦。可他不,题什么“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诗是好诗,用意却让人费猜疑了。隐喻?教诲?告诫?勉励?这就不通人情世故了,人家可是你的上司啊。

对社会底层民众,郑板桥不会这样。他教育郑墨为人要存心忠厚,不要处心积虑地算计别人。《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信中,他拿一件事教育郑墨,“愚兄为秀才时,检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穷人也有尊严,他也要维护穷人的尊严。

旧时把众生分为士农工商,称四民,“学以居位曰士”的士排第一。 郑板桥颠倒众生,把“辟土殖谷曰农”的农民排首位,而把士排末位。他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中说,“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任范县、潍县知县期间,他重视农桑,体察民情,兴民休息,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他教育郑墨,“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他的平等、博爱思想,在那个时代鲜见,难能可贵。

郑墨来信告诉他,新置的田收获粮食五百斛。一斛本为十斗,后来改为五斗,就按五斗算,也是二千五百斗,大丰收啊。郑板桥又狂起来,是喜极而狂,连呼“嗟乎”,“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由此可见,他是真以农为本,把农民排在首位,也就可以理解了。

所以,我说郑板桥之狂是佯狂,怪是佯怪。士大夫愤世嫉俗,佯狂真可哀!

铁打的官场流水的官,学以居官位的士大夫们,都非常清楚这个现实,所以都会未雨绸缪,及早谋划告老归田事宜。古人平均寿命不大,五十岁便是老龄了。郑板桥老来才作官,参加工作不久就打算起退休养老事来。

告老归田,得有田可归。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中,与郑墨商量购置产田事,“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所谓典产,就是通过典当获得的田产,没有所有权,原主随时可能赎回。为什么要限购百亩田呢,因为孟子说过,“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超出百亩,不合古义,自己占多了,别人就减少了,是莫大罪过。道德君子,食古不化,是不是挺迂腐挺可笑?良田万顷、连阡越陌的人家多矣,他不能干涉别人,但能做到洁身自好,“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读到这里,我不笑了,也不觉得他迂了。做人不能太贪婪,太贪婪就是作恶,作恶伤人终伤己,没有好下场。

有田可耕种,保证饮食无忧,还得有房屋可居住。郑墨来信报告买房的事,郑板桥觉得该房不合己意,“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他物色了一处心仪的风水宝地,鹦鹉桥边,杏花楼前,其间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宜结茅乐居,嘱咐郑墨帮他买下此地,筑墙建房。对未来的房屋,他进行了设想,也算是规划和设计,“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

出则仕,退则隐,这是古代士大夫的人生之路。兼济天下的理想达不成,退而独善其身。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都是逃避社会现实。隐是一种病,传染性强。现代人厌倦了城市生活,也幻想回归乡下,重拾田园生活,种菜种花种春风。

鱼传尺素,鸿雁寄书,驿路梅花,通音告讯。互联网时代之前,书信是人们异地沟通联系的重要形式。

书信是私人间的交往,一般不示人,但公开流传的也不少,或以言词见彩,或以阅历见奇,或以所识见智,或以情感见长,各显千秋。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避恶向贤,爱憎分明。吴均《与宋元思书》,山水寄情,志趣高洁。诸葛亮《诫子书》,警钟震耳,情切意远。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辋川胜景,去尘忘忧。林觉民《与妻书》,巾短情长,字字见血。古往今来,不胜枚举。

书信以家书居多。在外作官、经商、从军、旅游的人们,报平安,寄相思,谈见闻,诉离情,问归期,家书是游子与家人联系的纽带。张籍《秋思》诗云,“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其纠结缠绵情态跃然纸上。郑板桥家书亦如此。如《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书后又一纸”,又“书后又一纸”。现代人体验不到这种感受,异国他乡、万里之遥,打开手机、电脑,电波传讯,语音、视频,天涯若比邻。时间空间压缩了,情感也被压浅薄了。

郑板桥童年时,就随父亲去真州读书,游学各地,六十一岁去官归田,所写家书不少,但因疏懒随意,多散失了。后人从镇江一位藏书家那里,觅得郑板桥家书一厚册,计五十九篇,附志中说明,是从郑板桥后裔处借来抄录的,真实性待考,是否完全也待考。他亲自修订、手书刊刻、写给郑墨的十六封家书,是他家书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真实无疑的。

古时候由于交通落后,一封书信在途中辗转,累月经年,有的甚至长达数年,才送达收信人手里。是故,杜甫诗云,“家书抵万金”。郑板桥家书不仅是其家庭财富,更是人类社会的财富,后世有幸读者,获益岂止万金。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