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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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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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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麦浪

深秋的大巴山,草黄叶落,山瘦水枯。田畴也被掏空了,野旷天低,鸟雀们不见踪影,寂无生趣。幸有山坳瓦屋顶蹿起的炊烟,袅袅出些许生气,给人心头几分慰藉。风越吹越凉,枯枝败叶瑟瑟。冷霜在天地间悄然孕育,寒意在农人的忙碌中渐浓。

农夫难耐冷清,为了消除寂寥,不时吆喝拉犁的黄牛,嗬——嘶,踩沟!他喝令黄牛踩着犁沟走,别践踏松土。翻犁起来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新鲜气息,蜗牛翻滚,蚯蚓蠕走,蟋蟀蹦跳,土狗儿乱窜,可热闹呢。农夫偶尔停犁,弯腰捡起半截红苕,扬手投进田边背篼里。收获的红苕墙角堆成山,还来不及窖藏,他又枷牛犁地了,要赶在霜降前,播种下冬小麦。

农妇挥锄在翻犁过的土地上开沟、垒厢、碎土、平土,认真细致得像绣花。沟要开得深,凿出适当的坡度,利于排水;沟畔土要垒实、夯牢,雨淋水浸不塌;土要锄得细、整得平,雨水和肥料才能均匀渗透,供养麦子整体良好生长。她有双使锄头的巧手,锄起锄落,锄飞锄翻,泥土随她的意志,厢连厢,整整齐齐,平平坦坦。然后,她手中锄轻起轻落,碎土随之起落,一个个杯口大的土窝,横直竖齐地排列开来。她提来盛满草木灰的鸳篼,把草木灰一一撒进土窝,给土地补充营养。秋收后的土地,像疲惫的产妇,本该歇地生养休息,但大巴山区山高坡陡平地少,耕地更是少得可怜,只有不间歇耕种,山民才不饿肚子。

麦子在粮仓睡得太久了,每个毛孔都散发着陈年的味道。伏在农夫汗渍的背上摇摇晃晃,从粮仓到田野,麦子犹半醒半睡。天光从口袋缝隙漏进来,刺得麦子睁不开眼。麦子朦胧的意识,还滞留在远去的五月,浸沐在阳光、花香和鸟语里。此时,山风寒面,空气干燥,落叶窸窣,麦子闻到了浓郁的深秋气息。然而,从田野飘来新鲜泥土清冽的香气,带着大地深处暖人心灵的温润,穿透秋氛,彻底唤醒了麦子,激起它强烈的生长欲望。

生命,不只萌芽在春风里。农妇走在秋风里,播种冬小麦。她素手轻扬,麦雨阵阵,飘飘洒洒,宛若云端观音手舞杨柳洒甘露。麦子抖落身上的陈味和梦影,深吸一口农妇醉人的汗香和乳香,扑进大地宽厚的怀抱。

大巴山区的第一场寒霜,在静谧的长夜无声降临。枫香林、青冈林经霜后,灿红于野,如火燃烧。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也随之而来,山披银装,地盖银被。而此时,麦子早赶在霜雪前,冒出一簇簇嫩绿。霜冻僵了土,冻僵了水,却冻不僵麦苗,嫩绿斗霜日渐青葱和茂盛。雪覆盖千山万径,鸟绝迹人踪灭,麦苗青葱的笑脸,总是从积雪中顽强探出来。漫长冬季,风雨如晦,霜来雪往,苦寒肆虐,万物沉睡,勇敢的麦子却凌寒生长,托起片片鲜绿,给大地以亮色,给世间以温情,给生命以希翼。

我有限的农事经验中,麦子最省事,勿须过多养护管理。整个冬季,农人撇下麦子,趁着农闲,修房补圈,编筐织席,围炉闲话。嫁女娶媳的锣鼓和唢呐声,不时飘过麦田上空。麦苗仿佛也受到喜庆的鼓舞,从天地间吸取营养和能量,挣破寒冷的阻碍和封锁,分蘖,拨节,欢欣向上。

积郁了一冬的阴云逐渐散去,苍穹重现蔚蓝和高远。农夫走过麦田,拂面风虽然依旧料峭,杨柳清苦的味道却隐约可闻。哦,那是春天的讯息!抬头看吧,垂丝万缕,绿色音符跳跃。春风日日吹,杏花香残,桃李争艳。青青麦苗,迎风起舞,舞高了,舞壮了,舞茂密了。农夫走进麦田,手抚麦苗,如抚摸他的孩子们。黑狗也窜进麦田,眨眼便没了踪影。麦苗摇曳处,鸟雀纷纷惊飞起来,啾啾唧唧,似在抱怨黑狗,连声讨厌讨厌!

天气日渐暖和,麦田日渐热闹。鹅脸草、芨芨草、鱼鳅串等野草趁势疯长,塞满垄沟,遮盖麦蔸。野麦特别任性,蹿得比麦子还高。野弯豆、剧剧藤顺着麦杆上爬。这时节,农妇和孩子们可有事干了,去麦田除草,无须镰刀,一扯一大把,背回家去,牛羊就有了鲜美食物。孩子们摘下野弯豆角,剖开,掏空,掐掉一截,做成哨子,呜呜嘟嘟一吹,四处回应。整个春天,麦田上空都回响着孩子们的哨声。

当布谷鸟“布谷,布谷,快快布谷”的嘹亮叫声,从山谷疏林传来,田野又响起农夫春耕使唤黄牛的吆喝声,嗬——嘶,踩沟!麦子被布谷催春感动,急急忙忙抽穗了。从窄窄的麦叶间冒出来的麦穗,像农妇肩头油亮的粗辫子,沉甸甸顶在麦杆头上,细长的麦杆看似有些难负其重。与麦穗同步冒出来的,还有细针般的密密麦芒,那是麦穗的保护神。你若胆敢碰一碰麦穗,麦芒就会毫不客气地扎你,虽不很疼痛,却痒得难受。

万物争春,竞相生长,给山岭披上绿装。暮春时节,麦子扬花了,霜白的麦花,缀满麦穗,引来蝴蝶、蜻蜓翩跹飞舞,蜜蜂嗡嗡营营。麦田里扯草的孩子,不时抬起头来,感觉整个春天都在眼前舞蹈、歌唱。

麦子成熟还早,麦雀儿就按捺不住了,扯开嗓子唱开来,麦子吊吊黄,黄了过端阳……唱得孩子们心头猴急,掰着小指头算日子;唱得鸟雀们垂涎,从山岭、森林纷纷飞过来,在麦田上空旋舞。农夫给稻草人穿衣戴帽,打扮得十分逼真,戳在麦田显眼处。鸟雀们很快识破了农夫的把戏,胆大的还飞落稻草人身上,啄草觅食。

趁着艳阳暖照,麦子嗞嗞灌浆,把阳光灌进去,把雨露灌进去,灌得粒粒饱满,圆润如珠。几番风雨几番晴,那些向阳的麦田,迫不急待地泛黄了。先是麦叶尖一点黄,慢慢洇开去,洇黄麦叶,洇黄麦杆,至下而上,最后将麦穗也给洇黄了。麦子,干浆了。

此时是仲夏五月,蓝天如洗,云影轻淡,阳光无遮无拦。农夫出门,不得不往头上扣顶草帽。太阳晒热道路,晒热草木,晒得黑狗躲到屋檐下,把风也晒得热乎乎。热风从南山吹下来,吹向麦田。风过处,麦子起伏如浪,风声呼呼,麦浪哗哗,交响在一起,拥裹着向前,从麦田这头涌向那头,从一块麦田涌向另一块麦田,一时间,漫山遍野的麦田都在涌动。炽热的阳光晒得麦香四溢。风把麦香吹向山梁,吹向河谷,吹向村庄,吹进每一户人家。

巡视麦田的农夫,从麦穗上掐下一小撮,合掌搓揉一阵后,嘬嘴吹去麦壳,宽厚的手掌上,现出黄灿灿的麦粒。他拈几颗麦粒放进口里,慢慢咀嚼着、品味着,眼里的喜悦放出光彩,古铜色脸庞也跟着生动起来。

麦子成熟了!

开镰割麦,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成熟的麦子,若不尽快收割、晒干、归仓,一旦遭遇阴雨,发霉腐烂变质,一季收成就毁了。所以,农人视收麦如救火,称之为“抢收”。早几天前,农妇就备下好烟好酒好肉,计划款待帮助收割麦子的客人。收割麦子那天,远亲近邻都如约赶来,割的割,扎的扎,背的背,脱粒的脱粒,凉晒的凉晒,过年一样热闹。

孩子们也闲不住,端茶送水,提篮拾穗。课文中学过古诗《锄禾》,懂得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他们干得特别来劲。黑狗在收割后的麦田撒欢,追逐鸟雀,追逐蝴蝶,追逐蜻蜓。遇到麦田深处惊窜出来的野兔、野鸡,不仅黑狗撒开四蹄没命追,男女老少也丢下活计,好一阵惊呼狂撵。一般来说,二条腿跑不过四条腿,更跑不过长有一对翅膀的,结果都是空欢喜一场。

新麦不仅气鲜,而且性热,味道不一般香。经过了青黄不接的正二三四月,新麦特别馋人。推磨儿,炕粑粑,门前喜雀闹喳喳,也想分享美食。石磨声声中,芭蕉肥了,桑椹熟了,蚕儿化蝶飞了。

村庄外,麦雀儿此时叫得正欢,麦子吊吊黄,黄了过端阳!端阳,说到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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