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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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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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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牛图语

有人问我,最喜欢的中国画。我说,最爱韩滉的《五牛图》。

不因为《五牛图》是传世名画、镇国之宝,我就慕名追捧,而是因为我非常熟悉牛,对牛的情感一言难尽。从小与牛为伴,人没有背篼高,就割草喂牛,或牧牛山野,无一日懈怠。直到十六岁,我离开乡村去城里上大学,才结束放牛娃生活。所以,见《五牛图》如逢故友,分外亲切。那些呼之欲出的牛,都似我曾经饲养过。花斑牛除外。我饲养过黄牛、水牛,没有花斑牛。凭我对牛的了解,可以肯定花斑牛是奶牛,职责产奶,不耕田犁地,也不拉车、拉磨、驮运货物。我饲养的牛都是苦力,温顺听话,默默负重前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牛们何时溜出牛圈,跑进韩滉的画里来了?牛一入画,仿佛就脱胎换骨而新生,眼耳鼻舌蹄乃至牛毛,无不焕发熠熠光彩,迷人的魅力,完全颠覆了我对牛的认知。我无比震撼,原来牛也可以如此高雅而艺术。

牛是世间头号苦力,卑同草芥,贱如尘埃。韩滉不耻下情,中国绘画史上第一个画牛。他把卑贱的牲畜,请进大雅之堂,倾注无限热爱和激情,鬼斧神工,曲尽其妙,成就了旷古杰作《五牛图》。《唐朝名画录》称“居妙品之上”,《宣和画谱》赞“落笔绝人”,宋徽宗题词,乾隆帝作诗,赵孟頫三跋誉“稀世名笔”,陆游谓之“尤物”,金农叹为“神物”……盛誉无出其右者。后世摹仿者层出不穷,其中不乏名家,如阎次平、唐寅、张大千、李可染等诸公,摹本也大受青睐。日本也出现绢本《五牛图》,引起谁是真迹的热议。

韩滉出身豪门,满族尽达官,往来皆富贵。居庙堂之高,雅爱丹青的他,为何不描绘红墙碧瓦、锦衣玉食、雕车宝马香鞍,表现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生活,而把关切的目光,投向社会最底层,挥毫泼墨画牛呢?田垄枯荣,农家悲欢,与作者有何情感纠葛?《五牛图》有诸多难解之谜,这是最根本之谜。

韩滉的父亲韩休,正直耿介,唐玄宗时期任宰相,以天下为己任,治国理政,讦直不阿,连皇帝也敬畏他。《新唐书•韩休传》记载,“帝尝猎苑中,或大张乐,稍过差,必视左右曰:‘韩休知否?’”其威德可见一斑。受家庭熏陶,韩滉调高格逸,卓尔不群,熟悉文史,喜音乐,善书画。他生活俭朴,《新唐书•韩滉传》也有记载,“滉虽宰相子,衣裘茵衽,十年一易。居处陋薄,取庇风雨。”后来位居宰相,也低调一如既往,“门当列戟,以父时第门不忍坏,乃不请。”一个脱离低级趣味,不为功名利禄羁绊的政要,关心民间疾苦,乃情理之中的事,画牛也就不难理解了。

牲畜中,牛最具有代表性。画牛是韩滉的必然选择。牛身强力壮,性格倔强,契合了他骨子里的刚毅与自信。牛负重苦远,任劳任怨,是他人格与精神写照。牛是勤劳典范,丰收象征,正是他期望的吉祥愿景。还有,他画五牛而非四牛或六牛,是否暗合他兄弟五人,寓意要像牛一样忍辱负重、忠君报国呢?人格化了的牛,虽然只是联想猜度,但事实证明,他就是大唐王朝的老黄牛,始终不渝践行这一人生理想。清正廉洁,不为家人资产;疾恶如仇,严惩贪官污吏;整治税政,充实国家仓廪;练兵固防,完靖东南江山;平暴治乱,反对分裂割据……他的德行上得君心,下获民意,唐德宗时期任宰相,封晋国公,成就名声不亚其父。

韩滉画牛,也画田家风物,其田园风俗画,深刻影响后世画风。《宣和画谱》记录他画作三十六幅,仅二幅与田家风物无关。诗言志,画为心声。从画作显而易见,他情系众生,与白居易、杜甫、元稹等人的诗歌辉映,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文人们,经历安史之乱、奉天之难动荡后,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强烈渴望改善民生。可惜,他的画作均遗失,仅《五牛图》存世流传。

我脑海多次浮现这样的情景:春和景明,韩滉乘兴出游,闻牧歌悠扬,见群牛牧于野,雅兴勃发,取来纸笔,挥毫作画。于是乎,群牛接踵走进他画中来。一牛低头吃草,一牛翘首甩尾,一牛伫立而哞,一牛回首舐舌,一牛络首前行,状貌迥然,姿态互异,各具个性,可独立成画,又浑然于一卷。跃然画面的牛,体壮膘肥,牛蹄坚实如灯盏,牛眼炯炯有神。笔墨简洁流畅,笔力千钧而富弹性。精准的造型,奇妙的勾勒,雅致的敷色,无不显示高超技艺。画面背景仅有一裸荆,别无它物衬托,然而,泥土、青草、牛粪、庄稼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长卷,望之扑面。每观此画,我都恍若回到从前,放牛娃生活历历在目。

《五牛图》作于何时、何地?是否是韩滉任职通州(今四川达州)时期的作品?画界不少人这样推测,但无确凿证据夯实。通州古属巴地,处川渝鄂陕结合部,是四川东大门。唐至德初年(756年),三十二岁的韩滉任通州长史。唐朝的长史是辅助主官的佐官,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长,操持具体工作。很遗憾,他任职通州这段经历,各史书一笔带过,读者只能脑补。

存世的中国画,《五牛图》是最早的纸画,其纸为黄麻纸。巧的是,黄麻纸是达州古代特产,质地绵实柔韧,吸水性强,非常适合作画纸,深受文人青睐。民间至今仍保存黄麻纸造纸技术,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黄麻纸的重要原料为苎麻,达州是中国苎麻之乡,唐朝时期产量占全国三分之一。韩滉在此为官,用该地黄麻纸作画可能性极大。

《五牛图》问世以来,收藏家趋之若鹜,经过无数藏家之手。1950年现身香港拍卖会,国家花巨资购回,伤痕累累,大小洞蚀五百多。北京故宫博物院修复该画,参与修复工作的沈洪彩透露,该画所用画纸,业界大多推测来自达州。

农耕社会,农业是社稷基石,牛为耕稼之本,受历朝法律保护。达州是全国耕牛养殖基地,巴山牛历史悠久,出土文物中,就有宋代卧姿陶牛。《五牛图》中无论黄牛、水牛、花斑牛,都符合巴山牛壮硕的体态特征。韩滉任职通州时,体察民情,倡导农事,政声颇佳,画他熟悉的巴山牛,是很自然的事。

达州城曾有六相祠,缅怀唐、宋两朝在此地为官,入阁拜相的六位杰出人物,其中之一就是韩滉。古往今来,改朝换代如翻书,宰相难计其数,青史留名不多,被后世铭记更没几人。千秋之后韩滉仍被人铭记,不仅因为其宰相功德,更因为他创作了不朽的《五牛图》。

今年春节回乡,熟悉的鸡鸣犬吠声中,感觉少了啥,听《田园交响曲》缺了某种乐器声一样。看见牛圈空空荡荡,才明白没有了牛哞。石磨早废弃,打米、磨面都交给机器。公路通到家门口,运送货物有车辆。耕田犁地换了小型农机,操作简单轻松。工业化的现代农业,牛失去了用武之地,难怪不见身影了。好在韩滉留下了《五牛图》,我们还能欣赏画中牛,指点图画告诉子孙,农耕时代功勋卓著的牛为何物。为此,我们真该要感谢韩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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