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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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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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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望烽烟

秋风起,黄叶飞,若彩蝶乱舞空。独行山径,秋声盈耳,不止萧萧风声,还有簌簌叶落、唧唧虫吟、嘶嘶蝉鸣、啾啾鸟啼。万物争相发声,仿佛都在诉说什么。我驻足聆听,听到龙爪山传来隐隐梵音,遥遥如云外天籁。

龙爪山,位于达州老城之西五里地,形胜绝佳,素来为八景之一。圆山突兀,若龙擎珠,郭沫若有诗赞美,“龙爪欲攀天”。南临州河,控水路要津,北与凤凰山相峙,锁陆路咽喉,是出入达州城的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地。四围悬崖,绝壁千刃,仅一条路可上,石头寨门控扼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登上山顶,四望平畴绿树,幅员面积不大。龙爪塔如白玉柱高耸,朝阳寺青瓦红墙参差,相映成趣。龙爪塔始建于唐朝,历来是达州标志,即便眼下遍地起高楼,连云摩天,也无可替代者。塔身砖木结构,八面造型,塔高九层,层层青瓦飞檐,四方拱形洞窗。飞檐之上,丛生灌木杂草,随风摇曳,别有意趣。最称奇的是,一口硕大的铸铁尖底锅,倒扣塔上封顶。何事建塔,已不可考。民间有说镇河妖,有说鲁班师徒比手艺,留下诸多神奇传说。

既上龙爪山,焉有不登龙爪塔之理。登塔望远,游方尽兴。从上拱下方的塔门入,塔内狭窄,挂墙木梯螺旋向上,又挤占了部分空间。拾级而上,梯步巴掌宽,吱嘎作响,我不得不抓紧扶手,侧脚落步,步步惊心。登上顶层,早已喘气不匀,汗湿秋衫了。站在窗前,沐风浴凉,顿觉神清气爽。纵目眺望,天高地远,一水中分,夹岸青山,北有凤凰山,南有翠屏山,山光水色逶迤。俯瞰脚下,州河在这里拐了个大湾,河水浩浩汤汤南下,留下莫测深浅的龙爪潭,以及凫雁往来的龙爪滩。龙爪山、龙爪潭、龙爪滩相辅相成,构成天然要塞,捍护着达州城。

望天地悠悠,我的思绪也跟着悠悠起来,飘到七百多年前。蒙古铁骑裹挟草原冰雪,旋风般南下,兵锋直指南宋。蒙哥汗大概熟读《隆中对》,认定据巴蜀而得天下之理,亲率西路军主力,出垅州,过散关,沿嘉陵江南下入川,想要一鼓作气平定巴蜀,顺长江东下,会师中路和东路军,直捣南宋京城临安(今杭州)。然而,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如卷席,却久攻不克钓鱼城。钓鱼城,嘉陵江、渠江汇流处弹丸之地,变身中流砥柱,阻挡蒙古铁骑洪流三十六年之久。蒙哥汗在此遭遇了命中克星,先锋总帅汪德臣战死,自己也步其后尘,殒命城下。

类似钓鱼城的抗蒙堡垒,星罗棋布巴蜀大地。面对强敌压境,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决计避其锋芒,采取以守代战,守点不守线,连点成线的战略,根据巴山蜀水地理特点,以山为垒,以水为壕,遍筑堡垒,形成庞大的山城防御体系,陷蒙古军于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尤其是合川钓鱼城、金堂云顶城、通江得汉城、奉节白帝城等“川中八柱”,使蒙古军举步维艰。蒙哥汗死磕钓鱼城驾崩,争夺汗位超越了军事行动,欧亚局势为之改变,历史也因此改写。

烽烟起,鼓角鸣,达州军民奋起御敌,筑礼义城、捍城山、铁山关、圣耳城、九君山等抗蒙堡垒。我脚下的龙爪山,就是众多抗蒙堡垒中的一座。龙爪山地势险要,达州军民据此筑龙爪城,雄关险隘,精兵良将,抗击蒙古军西犯达州。通川县令杨公还铸铜钟、铁钟各一口,分别悬挂龙爪山和县衙门,传递警讯。一旦发现蒙古军入侵,立即敲钟示警,军民迅速携兵器集结,投入达州保卫战。是故,蒙古军虽多次侵袭,都未能攻占达州。

川北战线的蒙古军势如破竹,屠洋州(今洋县),取道米仓关南下,夹击川东。溃散的南宋军民向大巴山南撤,侨置得汉城和龙爪城。不久,得汉城也陷落,洋州治所随撤退军民迁至龙爪城。

宋蒙对龙爪城的争夺,主要发生在1272年至1275年之间,双方争夺激烈,反复易手。此时,襄阳战役结束,蒙古军剑指临安,南宋大势已去。忽必烈改蒙古国号为大元,建立了元朝,宋蒙战争演变成了宋元战争,有了王朝更迭性质。巴蜀之地基本归属元朝,仅有川东等少数地方,南宋军民还在作顽强抵抗。

为了攻克龙爪城,蒙军(准确应称蒙伪军)统领杨文安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筑金汤城,储备粮食,侵逼龙爪城。攻克九君山、圣耳城,剪除两地对龙爪城的应援。调来蓬州兵(降蒙南宋兵,也该称蒙伪军),协同配合作战。万事俱备后,才发起强大攻势,占领了龙爪城。蓬州兵撤离后,达州守将赵章率兵乘虚而入,反攻龙爪城,光复了失地。杨文安重振旗鼓,卷土又来,再夺龙爪城。总管王元奋勇挺枪出战,寡不敌众被擒。赵章审时度势,以逸待劳,凭险坚守。杨文安莫可奈何,无功而返。不久,赵章与开州(今开县)守将鲜汝忠互换防地。开州防御力量薄弱,杨文安大军深夜奇袭,赵章猝不及防,不幸被俘。开州破,杨文安虏鲜汝忠家人,派人传书招降,“降则家属得全,不降则阖城涂炭,汝宜早为计。”(元史《杨文安传》)鲜汝忠万般无奈,弃戈解甲,达州遂归元朝。龙爪城守将谢益不甘做亡国奴,固守孤城,挥军与杨文安大战,统制王庆出战被擒。内乏粮草,外无救兵,谢益独立难支,弃城而走。至此,龙爪城也并入元朝版图。

达州,川东门户,巴人故里。阖州军民同仇敌忾,奋起抗蒙,进行了长达三十九年不屈不挠、艰苦卓绝斗争,凸显巴人血性和民族气节。很遗憾,史籍对此并无多少记载,龙爪城也仅有只言片语。也许,龙爪山不高,龙爪城不大,发生在这里的抗蒙战事,不如“川中八柱”轰轰烈烈,也不如钓鱼城时间长久,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然而,没有无数朵小浪花,哪来大江大河的波澜壮阔?

回望这段历史,我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飘过一个个人物。他们都是平常人,时势却赋予了他们特殊身份——南宋战士。力屈被俘的赵章、王元、王庆们,人生结局如何?鲜汝忠经过怎样痛苦权衡,才忍辱低头献城?最后固守孤城的谢益,弃城而走时是啥心情?七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一个匆匆过客,实在难以想象。还有那些摇旗呐喊、冲锋陷阵、血洒疆场的普通军民们,有谁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历史,不只是英雄单枪匹马的壮举,还有军民众志成城的献身豪情。

凭吊龙爪山古战场,我无法绕过杨文安这人。其父杨大全,叙州(今宜宾)守将,与蒙古军从清晨恶战到正午,英勇捐躯。那时杨文安二岁,依附叔父杨大渊。杨大渊是阆州(今阆中)守将,却背道而驰,投降蒙古军。杨文安十多岁就随叔父效命异族,大杀四方,蹂躏川东,缕犯达州。他是个狠角色,元史《杨文安传》记载,“攻礼义城,杀伤甚众,夺其粮船”;开州大战,“飞矢中面,拔矢力战,大破之,杀其将张德等”。平定巴蜀后,他“以所得城邑绘图以献,帝劳之曰:‘汝攻城略地之功,何若是多也!’”他功勋卓著,不断高升,直至龙虎卫上将军、中书左丞。老爹为保南宋江山流尽最后一滴血,他却用无数南宋军民的血,铺就自己的荣华富贵路。老爹泉下有知,不知是怒还是喜?

我收回纷乱的思绪,目光缓缓越过达州城。一群鸽子掠过林立的高楼,消失在天空无尽蔚蓝里。城市向西、南、北三个方向拓展,龙爪山如今位处中心地带,昔日古战场,变身滨河公园,广场连草坪,绿树生繁花,游人各尽欢。

从龙爪塔下来,我在朝阳寺闲逛。朝阳寺始建于唐朝,与龙爪塔差不多古老,多次被毁,眼前寺庙建筑群是修缮恢复的面貌。游客三三两两,多是求神拜佛的香客。梵香袅袅,梵音缈缈。看香客们虔诚膜拜的样子,我想,佛若慈悲有灵,就该可怜生灵涂炭,遏制刀光剑影,不做庙堂上的无声冷面看客。

转过青瓦红墙,抬头见屋檐下横挂一扁,上书“龙山书院”。我想入内参观,可惜大门紧闭,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清道光元年,达县知县胡光瓚倡导并大力推动,改龙爪山残寺破庙为龙山书院,是当时川东北的最高学府,蜚誉巴蜀。远去了鼓角争鸣,迎来了朗朗读书声,令人欣慰。绥州知府挥笔题词,写下“寻孔颜乐处”,刻于山南石壁上。

我在龙爪山上寻寻觅觅,期冀有所发现,碎瓦、断墙、残碑什么的,附有神奇魔法,让时光倒流,引我溯回到遥远的龙爪城。我转来转去,只见到一些严重风化的条石,其它一无所获。时间抹去了一切,龙爪城荡然无存。

萧瑟秋风中,回首龙爪塔,屹立千年不倒。它是历史的见证者,却从不开口说话。历史转瞬即逝,成过眼云烟,难留痕迹。唯朝阳寺晨钟暮鼓不绝,随日升月落敲响,回声如潮,拍击大河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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