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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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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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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表元的唐诗梦

对于国人来说,唐诗始终是一个绕不过的情结。这种情结似与生俱来,有着血缘的意义。

前不久,因为特别的缘故,抽空读了研究宋末元初文学家,时称“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1244~1310)的书籍文章几种,对此有了更深的理解:自唐以后,唐诗始终像远处的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成为诗人心中的一种存在,影响着他们的创作和生活,虽极力想超越,却难抵左右,那种努力之后的徒叹无奈,或是内心最深的焦虑。

对于戴表元来说,唐诗无疑更像是一个梦。这位700多年前的奉化老乡,漂泊江南的教书先生,一生身处战乱困顿,却不忘遥望远处的高山,以及高山之后那远插云霄的雪峰,去感受唐诗的光芒。现在想来,更像是命中注定。

因为他是一个诗人,一个名气不小的诗人,一个很有想法的诗人。

要说戴表元的唐诗情结,唐彦谦或许是一扇窗。

唐彦谦(?~893),唐代诗人。字茂业,号鹿门先生,并州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人。咸通末年上京考试,结果十余年不中,一说咸通二年(861)中进士。乾符末年,兵乱,避地汉南。中和中期,王重荣镇守河中,聘为从事,累迁节度副使,晋、绛二州刺史。光启三年(887),王重荣因兵变遇害,他被责贬汉中掾曹。杨守亮镇守兴元(今陕西省汉中市)时,担任判官。官至兴元(今陕西省汉中市)节度副使、阆州(今四川省阆中市)、壁州(今四川省通江县)刺史。晚年隐居鹿门山,专事著述。昭宗景福二年(893)卒于汉中。

戴表元和唐彦谦,两个相差三四百年的人,怎么会被联系在一起?唐彦谦怎么会是研究戴表元唐诗情结的一扇窗呢?

因为时间。因为后人的误读。因为那些不经意的存在。

至元二十五年(1288),时年45岁的戴表元回到奉化榆林的家。他去见了故交应浩然之子应德茂,并写下了诗歌《戊子岁晚赠应德茂》:

江海悠悠雪欲飞,抱书空出又空归。沙头竟成谁计是,山林又悔一年非。平生万卷应夫子,两世知名穷布衣。

在1284、1285两年里,戴表元的养父灏、生父溁先后去世。戴表元于1286年离开奉化,时隔20多年第二次去了杭州。但此番去杭,心境已与先前大不一样。想当年青春年少、登科及第、书生意气,那一段美好时光成为他生命中最令人兴奋的记忆。而如今,家国破碎,人生失意,为生计奔波,一句“恍然独行独止”,将失落孤寂的心情溢于文字之中,落寞的背影在料峭的春风中飘零。野桃花开了一角,但心情再也不能灿烂起来。作为先朝的遗民,戴表元的心是脆弱的,敏感的,心理的疗伤不可能一时完成。尽管有周密、鲜于枢、赵孟頫、仇远等一批朋友相伴,但都是些落寞的人,相聚的时候热闹一番,分手的时候更感寂寞。

而生活仍要继续,内心的力量来自何方,或许家乡是黑夜里最亮的星星。那里有生养的土地,性灵的山水,更有可爱的乡人。尽管战乱中他们四处逃离,但一俟局势稍有平复,他们也会从四面八方回到家乡,互帮互助,重建家园。

1288年,戴表元离开杭州,回到榆林,是否就是上面说的,回到家乡给自己疲惫的身心“加加油”,我不敢揣度。因为这一次,他在家乡呆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他没多久回到了杭州,一直到1291年春,他从杭州出发游吴,并于第二年再次回到奉化。

此次短暂的回乡,戴表元应是见了应德茂。至于应浩然和应德茂,与戴表元确切的关系如何,需要机缘去找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对读万卷书仍是穷布衣的父子在戴表元的一生中,不是可以随意忽略的符号。

关于应浩然,戴表元写有诗《过应浩然先生墓》:

人间万卷庞眉老,眼见堂堂入草莱。行客须当下马过,故交谁复裹鸡来。山花不语如听讲,溪水无情自荐哀。犹胜黄金买碑碣,百年名字已烟埃。

关于应德茂,戴表元写的诗更多,戴表元现存的诗文中,较为明显的粗略统计就有《闻应德茂先离棠溪有作》、《次韵答应德茂雪后远寄》、《别应德茂怀断江》,以及上文提到的《戊子岁晚赠应德茂》。显见这对父子在戴表元人生中的地位。然而,或许正是因为这对父子的“标记”,把后代的诗研究者搞糊了,以为此浩然是唐代那位与王维齐名的孟浩然,此德茂也自然成了孟浩然之子孟德茂,于是有一大波的诗作被误收入唐彦谦的《鹿门集》中。

根据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刘飞在其博士论文里的研究,最先对此问题予以关注的,是清代朱绪曾《开有益斋读书志·续志》。朱绪曾(1805~1860),近代诗人、学者。字述之,号北山。上元(今南京)人。少从邑人孙铃问业,清道光二年(1822)举人,官至知府及秀水、孝丰知县。斋名开有益,藏书甲于江浙。其中官秀水时,获抄“文澜阁”书,故所藏宋元秘籍,多外间所罕见。他在《开有益斋读书志·续志》中的《剡源集佚稿》中写道:

唐彦谦《鹿门集》多误收剡源之作……尤可骇者,剡源集《过应浩然先生墓》,此昌国应傃之后人,应氏为四明耆旧,故云:“人间万卷庞眉老,眼见堂堂入草莱。”又《戊子岁晚赠应德茂》云:“平生万卷应夫子,两世知名穷布衣。”则德茂为应浩然之子。袁桷《清容居士集》有《题应德茂游吴纪事二绝句》。其为姓应无疑。今《鹿门集》前题《过浩然先生墓》,去一“应”字,以为孟浩然。后诗题《赠孟德茂》,注:“浩然子。”加一“孟”字,第七句仍作“平生万卷应夫子”,不知何解。唐茂业虽是唐人,集名《鹿门》,似与孟襄阳《夜归鹿门》相涉,然茂业为懿宗咸通年进士,去开元岁一百五十年,何能有“眼见”、“入草莱”及“故交”、“裹鸡”之语,而与其子船上酒香鱼肥,赠以诗乎?浩然是“应”非“孟”,其为戴作,非唐作,明矣。

从上面这段文字可看出,朱绪曾的论证非常严谨,一环扣一环,可谓滴水不漏,答案自然也如他所说,明矣。但问题是,这些诗,放在《剡源集》读,自是一脉相承;放在《鹿门集》,竟看起来也不觉得突兀。原因何在?

这个问题有些难答。事实上,今人也有与朱绪曾意见相左的。观之于百度词条,也是如此。人的感觉受到先入为主的影响无可避免,对于一种业已存在的组合,哪怕是错误的,也会产生这样那样的错觉,怀疑和说服同时进行,开放和束缚同时存在。更何况,无论是戴表元,还是唐彦谦,虽在当时名重一方,但都不是顶尖的诗人,和大多数的诗人一样,他们的特色并没有鲜明到“凌驾”于他人之上,他们的魅力也无法抵消时间的冲刷。他们存在过,在一个时代,或许精彩,或许艰难,都鲜活地存在过,但终究黯淡,渐渐湮没于历史的星空之中。

被人记住的总是少数人。但仔细想来,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们能认识几人。即使是一个小城,一条小街,也会有两个一世陌生的人。但反过来讲,无论如何,有些人注定会相逢。

这就是缘份。无论时空如何转换,无论星光如何黯淡,总会有人发现。因为这世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联系,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两个看起来孤立的人或事联系起来。更何况对于历史中的某个人,或因为血缘,或因为地理,或因为兴趣爱好,或因为时间梳理……他被记起——他俨然成为了一扇门,让我们通过这扇门探究那厚厚时间尘埃覆盖下的世界,不只只是为了纪念,或者猎奇,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扇门了解人类,了解我们当下的自己。而对于占人口中大多数的普通人而言,比之于李白、苏轼等天才级的人物,或许戴表元、唐彦谦等更具有参考意义。

宋德祐元年(1275)三月,元军占领建康。戴表元也随之开始了避难生活。其间,他曾被委以杭学教授及户部掌故、国子主簿之职。杭学教授,他推辞了;国子主簿,因战事正紧,他无法上任。实际上即使上任,怕也是短期的活,可能还要命。当年夏天,戴表元逃回到家乡。但此刻窗外,不是郑愁予诗中得得的马蹄,而是蒙古兵的铁蹄,仍在江南的大地上无情地踩踏。因此逃亡仍将继续。大概还不够舒上一口气,他不得不继续南逃,避乱于台州之地。及至1277年,当战争的尘埃渐渐落定,他才真正意义上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在短期停留于棠岙后,于第二年在榆林买地建房,开始了一段相对稳定的生活:从事农耕,教书授徒,交游倡和。也就在这一时期,戴表元开始了真正的诗文创作,其“宗唐得古”的思想也渐渐成型。

棠岙和榆林,都是在剡溪边上。或许是因了这条溪,因了四明这一片山水,戴表元注定与唐诗有一场约会。

中国的传统诗歌,唐诗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它可以说是一代文学的标志。它将北朝文学的清刚劲健之气与南朝文学的清新明媚相融合,走向既有风骨又开朗明丽的境界。从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到李义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论初唐时的融合孕育、盛唐时的全面繁荣,还是安史之乱后的潮退反复,这一路上,名家无数,名句无数,创造了中国诗歌史上的最大奇迹,没有之一。尤其是开元、天宝盛世,李白的绝世才华,豪放飘逸的气质,如行云流水而又变幻莫测的诗和生活,成为竖在高山之巅的一面旗帜。更有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崔颢、王之涣等一大批名家,当然,还有与李白并称为“李杜”的杜甫这位跨时代的诗圣,仿佛大家说好了似的,在这个时候集中爆发,为那个伟大的时代勾勒出一片美丽的星空。这似乎也印证,一个开放包容的社会,总是人才辈出,灿若星河。

对于后来者来说,唐诗是难以模仿的,无法代替的。因为唐诗是一个梦,一个盛世梦,一个飞翔的梦。它是一种理想,如远处的雪山,照耀着一颗颗漂泊游离的心。它骨气端翔、韵味无穷,它兴象玲珑、浑然天成。它始于唐,最终也归于唐。这个伟大的时代,它曾经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一个时期,国力的强盛,经济的繁荣,更重要的是思想的兼容并包,文化的南北中外融合,创造了对文学发展极为有利的环境。

戴表元移居的棠岙、榆林等地,本就是“浙东唐诗之路”的一部分。此处处于天台山脉和四明山脉的交接地带,溪河盘旋,地形复杂。山不高,却也有雪瀑、崖壁、山风、竹林;水不深,却也是九曲回肠,魂牵百里。六昭、跸驻、两湖、桕溪、三石、茅渚、班溪、高岙、公棠,这些落在“剡源九曲”上若隐若现的地名,虽处于山林,但一条不算太过漫长的清秀的溪河,将它们与城市和渡口联起。既有一定的距离,又绝非人迹罕至之地,这样的地方,是适于安放入世的心的。

中国的隐士,最多只是不关心政事,并不是从此与世隔绝。有隐得蛮厉害的,那就是去觅仙的,可谓别样的人生选择。或许对他们来说,心里始终相信生命中会有穿越,即使是跟着一个乡居的老头,拐过一条山野小径,拨开一些下垂的枝叶花朵,就有可能来到一个桃源之地,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这样的念头可能谁都会有,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也就是个念头,真正行动的不多,即使有,大概也是一时之兴起,阶段性的痴狂而已。更多的隐士怕是身在乡野,心在朝廷。即使如王右军,虽辞官退隐山水,一方面固然是钟情于山水,又有谢安、孙绰等好友交集;另一方面怕也是看清了情势,乱世之中,如何独善,也是个重大的命题。论语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一句话,把这种种心机给说透了。

所以剡溪两岸,四明雪窦,便有了一大波隐者的足迹,所谓“不乏逸人隐士、仙家辈出”,更是给予这一方清丽的山水神奇的色彩。而右军之居于九曲剡源之首曲,晋穆帝下六道诏书而不回,于后来者而言,本就是传奇。至于他的功与名,怕是更令人念思的了。

名士的踪迹总是能吸引心怀理想的人。更何况,在唐朝这个梦四处飞翔的时代。漫游的诗人一波波地沿着他们的足迹,入天台、入四明,一条剡溪串起了多少诗的音符,一峰雪窦留下了多少诗的意境,一瀑徐凫溅起了多少诗的雪花。尤其大历之后,社会开始动荡,武将有了用武之地,文士则被挤到社会边缘,追忆往昔,恍若隔世,目睹现实,恨生不逢时,热切的仕进欲望为消极避世的隐逸情怀所取代。于是刘长卿来了,孟郊来了,皮日休、陆龟蒙来了,方干也来了……

公元1277年,戴表元也再次来到了这里。比之以前,这次因为战争,动荡更甚。自然,和以往一样,这一片山水又成了“隐者”之家。据《奉化市志》记载:宋末战乱迭起,北方居民大批入境,元至元年间,(奉化)总人口达26.3万,比宋天禧年间增14.8倍。戴表元《朱叟伊诗序》云:“于时浙中诸老林立,寄公侨客,自中原避兵来者泉集,而吾州尤为渊薮。”行走在乡野小路,身穿破衣草鞋,尘垢满面又步履匆匆的那个人,难不准是一位相当当的人物。四明山水又起到了精神疗养的功效。只不过,对于戴表元而言,这里有个特别之处,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虽然他小时候或居住在奉化小方门、丝绵行,但剡源戴姓本是同宗,无论从地理,还是从血缘上讲,榆林都可以称为他的家的。

因此,戴表元并不寂寞。在居住榆林期间,一方面,他与舒岳祥、胡三省、刘庄孙、毛震卿、汤子文等交流甚密,又先后识得好友陈养生、赵孟頫等;另一方面,四明的山水给他灵感,沿着那一段“浙东唐诗之路”,让他在追梦唐诗的路上,有了非同一般的感觉。所谓山水传情,那一抹在唐朝失落的情感,此刻他可以细细的体味,而他对于唐诗的推崇也渐渐有了自己的诗论和主张。

作为印证,那时的戴表元已开始着手编一本唐诗的选集,汇诗、择诗,随选随录,录以成帙。至大德三年(1299),终于完成《唐诗含弘》的编撰。这本长期不为人所知的唐诗选集,其清抄本(残卷18册)现存于苏州市图书馆,共录得唐代诗人204家,诗1635首。

在《唐诗含弘》序中,戴表元写道:

世之评诗者曰“初日芙蓉”,又曰“弹丸脱手”,是则诗之为义,如丈人之承蜩,疱丁之解牛,工倕之斫轮,出乎自然以写其情性。若用意谿刻,遣调岩险,想其胸中若有不能遽吐之物,则病于生涩。想其笔下若有不能遽达之旨,则伤于锻炼,均无取焉。中乎道者,其唯唐贤乎。唐诸名家之诗,养之渊然,按之冲然,婉缛而不流于绮靡,直往而不流于血气。不浅不深,非显非晦,登峰造极,有非人可得而及者。

寥寥数语,将他对于唐诗的看法呈上。

在此序中,戴表元言及编此选本的动因,其中之一就是受其师王应麟、舒岳祥所鼓励。在谈及唐代诸名家之诗时,两位老先生对他表意:唐之诸名家,无不抒写其性,运用其妙,然其间一日之短长,偶失之推敲,不无有取舍之慎,盍相订以成集,可乎?戴表元自然闻之欣喜之至,马上进入状态。虽因他事所阻,在二十多年后,才最终成册。然期间日积月累,心血是花得多多的,自然也是兴致所在,因此对于唐诗的认识大概也是日益精深的了。

自然,戴表元不是当时提出“宗唐得古”的第一人。在其之前,这怕已是诗坛的一种思潮。当时,江西诗派的领军人物方回所著《瀛奎律髓》所选3000多首诗歌,唐诗就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四灵、江湖诗派也是以晚唐贾岛、姚合、许浑作为典范的。

这实际上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安史之乱之后,在高空飞翔的诗歌,在杜甫这位伟大的“机师”操作下,开始低空贴近现实。世间便多了一大群苦吟人,兴象玲珑、骨气端翔的境界韵味逐渐淡化,理想色彩、浪漫情调也逐渐消退。清杨伦以为杜诗“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确是比较中肯的评论。这位自盛唐诗人群“出走”的诗人,其步入中年之后,浓郁顿挫的诗风恰好对应了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现实主义的笔触反映出当时的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人民疾苦。可以说,凭一己之力,杜甫将诗歌的盛唐气象又向后延续了几十年。但此后,这种气象便不可避免地应合唐朝政权的走向,一步步走向衰败。虽有李义山,以其善感的灵心、细腻丰富的感情,以一种朦胧的美,把诗歌表现内心世界的魅力达到极致,创造了唐诗最后的辉煌,但总体来说,这只是个例。换句话说,即使如李义山这样的天才,也难挽颓势。

这块土地上若只有权力和杀戮,而没有了自由的思想,诗歌就失去了飞翔的翅膀。及至宋、至元,盛唐的气象再也没有来过。外族入侵、中央集权、思想管制,以及理学的兴起等等,使宋诗在继承唐诗时,虽发生了显著的新变,形成了自己的特点,虽融入了强烈的爱国情感,但却怎么样也找不到唐诗、特别是盛唐诗歌中那种胸怀宇宙万象积极昂扬的气韵。即使杜甫,虽宋有王禹偁、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等大家对其推崇倍至,但技艺可学,可精进,杜诗里超出常人的那部分仍是属于盛唐、属于从盛唐“出走”的杜甫,却是宋人怎么样也学不会的。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说: “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 所谓重情韵者往往含蓄,重思理者则较显露。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凡例》说:“唐诗蕴蓄,宋诗发露,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中。”唐宋诗歌的差异也就一目了然。

和前述王禹偁那些前人大家一样,戴表元概是看清了唐宋诗歌中的这种差异,愈明晰,愈觉得唐诗的那种“无迹之迹”的可爱。但与他的同时代人一样,在选本中,他表现的诗学宗趣还是在中晚唐,比之于初唐、盛唐,更多选录了中晚唐诗人的作品。这里面的原因不得而知。但考虑到戴表元所处的时代,大概也有可以揣测的。或许对一个身处战乱中生活困顿的人来说,像李白这样的浪漫主义是奢侈的,不合适的,当然,也是不可想象的。

或许也与一个人的阅历相关,从戴表元的行文风格来看,他毕竟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但他骨子里大概也是有点小情绪的,他有赵孟頫、鲜于枢这样的朋友,不至于在喝酒的时候像个迂腐的教书先生。但一个人身处一个理学盛行的时代,自小就受到这样那样的影响。你反对恶,恶早已在你身体里生长。无形的束缚早已潜移默化了你的趣向。

就像当你沿着山道一直向前摸索,行至山头,你只能看到远处的几座高峰,至于更远处的雪山,那大概只能是心中隐约的潜在。又或许是因为人们已经知晓了雪山的这种距离,穷己一生也无法到达,便把稍近的高山作为攀登的目标。但无论是前者的有心无力,还是后者的务实考虑,于心里总是不甘的吧。

这样的揣测大概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正如我试图说服自己,是因为同病相怜,而不是惺惺相惜的缘故,戴表元在选本中选录了中晚唐中小作家的诗作,比如在七律中,就选有刘复、郑锡、柳中庸、杨凝、李中、赵光远、罗邺、罗隐、吴商浩、杨牢、沈彬、王表、高骈、郑淮等中小作家的作品。但这样的想法让我纠结,有时候我想,哪怕有这种想法,也是让人羞愧万分的。

再回到唐彦谦,在《唐诗含弘》余响卷上,收录有12首唐彦谦的作品,这比大多数的诗人收录的作品多,可见戴表元对唐彦谦的重视。或许戴表元是较多接触唐彦谦的诗作的,也有较深的研究,或者在写作上也是有相当的借鉴的。于是对后人出了个难题,因为一个“浩然”,结果把两人的作品搞糊了。

但无论如何,戴表元是有一个梦的,一个唐诗梦。虽然他无疑生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盛唐的气象。他目睹了一片片的衰败扑面而来。在这种衰败中,他依稀捕捉到了那道盛世的光芒,尤如落叶之金黄,一种炫烂的错觉。他漂泊潦倒的身影,在江湖中勾勒出一个诗意的画面,成了一个时代特定的符号,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模糊:

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

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

他像个歌者,这样吟唱着,并走进了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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