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糖纸

记得在我五岁的那年，正值文革时期，我们山区小村十分贫穷,家中一日两餐都难以为继，谈不上吃零食，吃糖便更是一种奢望。

初春的一个早晨，母亲一大早就喊我起床，说是要带我去公社供销社买东西，我高兴得蹦了起来，马上穿衣下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与利落。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好想去看看心目中的公社，看看热闹的供销社。要知道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公社以外的远处我不知道有什么。起床后，走到禾坪一看，晴朗无云的天，清新的空气中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寒意伴和着早春种子发芽的嫩嫩的醇香气息。朝阳撒下桔红色的光芒，洒在大地上，洒在我的身上、脸上，就像是母亲慈祥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伸了个懒腰，便蹦着跳着带着高兴劲匆匆把牛赶进了山里，又匆匆地疾跑回家，一到门口便大声喊：“妈妈、妈妈，么子时候走嘛！”没听到母亲应声，便跳进屋里，只见三岁的弟弟还在酣睡，父亲在屋后的菜园里浇肥，我气喘吁吁地问父亲：“爸爸，妈妈呢？”父亲温和地说：“你妈到公社去了呀？！”我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嘴里便自言自语地轻声骂道：“臭妈妈，不讲信用，骗子！说带我一起去就自个儿走了！……”一边骂着一边直冲房屋走，把气撒到了睡梦中的弟弟身上，一把将被子掀起，照着弟弟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弟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也带着哭声冲着弟弟大吼：“懒虫，快晌午了，还不起床！快点！起…来！”弟弟一边哭着一边穿衣服。

吃完早饭，我拉着气嘟嘟的弟弟的小手，走到屋外小溪的石板桥上坐着。一边晒着暧融融的太阳，一边直勾勾地望着村前的路口，守望着母亲的归来。等着，等着，晌午过了，弟弟怯生生地小声问我：“五哥，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妈妈会买糖给我吃吗？”我气冲冲地说：“买！买！买个屁！哪有钱？”弟弟不再问了。我知道，我们家哪有多少钱！母亲当时管着所有的家当，也就是她那用一块灰底蓝格的小手帕包住的那一点钱，最大票额也就是贰元的，其余大部分都是一分一分的。母亲每次要我去买盐时，都是小心地把手帕包从衣襟里取出来，一个卷一个卷地倒腾着把钱翻出来，缓慢地从里面一分一分地数出一毛七分钱交给我,一分都不会多给。那个时候生活实在很苦，三个月也吃不到一片肉。

等到已经疲倦的时候，只听弟弟高兴地指着村前路口说：“看！妈妈回来了！”我抬头远望，是呵，妈妈回来了，走在最后的就是妈妈！尽管心头气仍未消掉，但看到母亲的身影，心中感到格外亲切和快乐。弟弟爬起来就往石板坡小跑下去迎接母亲了，我犹豫了一下，也追着弟弟跑下去。

母亲一行四人，疲惫地走到了我们跟前。年近半百的母亲，气喘吁吁，额头渗着汗水，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站着，笑着望着我们说：“傻崽，跑这么远干什么？妈妈马上就到家了呀！”说着放下篮子，一个手抚着我的头，另一个手抚着弟弟的头。望着我说：“老五，生妈妈气了吧，没带你去？妈妈怕你走不动，时间又紧，婶婶们催着走，看你没有回来，就走了，对不起哈！”我努着嘴带着余怨应了声：“嗯！妈妈你累了吧？”说完我提起篮子。见弟弟一双眼睛盯住篮子，母亲便从侧胸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两颗纸包糖来，给弟弟和我每人一颗，并认真地对我说：“这是对你的补偿，满意了吧？”我高兴而十分感激地说：“嗯，谢谢妈妈！”我接过妈妈手中的小竹篮，和弟弟一人拉着母亲一个手迈着欢快的步子回到家里。

一年到头我们很难吃到一颗糖，除非有亲戚来，才能有这样的口福。弟弟宝贝似地把糖纸撕开，把黑黑的整个糖块送到嘴里，腮帮立即鼓起了一边，流着口水说：“好甜！”我见母亲还在喘气,便舀了一碗井水，递给母亲：“妈妈喝水：”我也按奈不住地剥了糖纸，把糖递给母亲：“妈妈你吃一点嘛！”母亲欣慰地用手推着说：“乖，你吃，妈妈牙痛，不能吃糖。”其实母亲牙不痛，只是舍不得吃罢了.于是我谨慎地把糖块放到牙齿间，轻轻地咬下一小块含在嘴里，又把剩下的一大块小心地包回糖纸里，轻轻地放到口袋中。我不敢用力吮吸糖块，生怕一下就化掉了，只是让它在嘴中自然地慢慢溶化着，真想吮上一个月。

弟弟很快地把糖吃完了，跟在我身后走到院子里，一个劲地拉着我的衣服反复问道：“五哥，你还未吃完？”我知道他那小嘴还在馋着。我就逗他说：“是呀，你想吃吗？”“想吃！”弟弟十分干脆地回答，“好啊，你把糖纸给我，我就给你吃！”弟弟头也不回地跑到屋里，把早已丢到地上的糖纸捡来给我，急切地说：“五哥，糖纸给你了呀？”“你把眼睛闭上，我就给你糖。”我说，弟弟认真就把眼睛闭着，我很快地从地上捡起一个糖块大小的石子用糖纸包好后说：“给你!”弟弟兴高采烈地接住，打开一看是石子，甩手丢到地上，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一边乐着一边心疼地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糖，咬了一半喂给弟弟，并给他擦掉眼泪，弟弟马上破涕为笑。在我正要把另一半放进嘴里的时候，看见比我小一岁的小伙伴青青靠着墙壁，一双眼睛羡慕地盯着我们兄弟俩分糖吃，见他怏怏的神态，我便走过去，把剩下的那一半的一半送给他吃，他不好意思地接过小小的一块糖，一下丢到嘴里，脸上立刻甜出了灿烂的笑容!

糖全部吃完了，我把粘在糖纸上的糖水舔了舔，便连同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一张，认真地展平，回到屋里放到了我的木匣子里珍藏起来.后来的日子中，经常时不时地取出来看一看。其实这是两张极其普通的糖纸，但我却是把它们当成糖和美丽的图画来欣赏,是我艰难的童年最甜蜜的回忆！

如今，母亲离开人世已经二十多年了，那两张珍贵而平常的糖纸也在我进城上学时遗失了。但是，当年那两颗糖融汇了一个母亲对孩子们慈祥、无私而甜蜜的爱，两张糖纸也记录着我童年的快乐和幸福。虽然不见了那两张糖纸，但它们却永远深藏在我的记忆里；虽然再也见不到母亲,但只要想起这两张糖纸，母亲的音容笑貌立即浮现在我的脑海，就会令我更懂得甜蜜生活的甜蜜！就会更加珍惜今天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