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没有了故里的云彩,也没有了往日的平静。
老七将船系在岸边,将早上剩下的干馍一口一口地吞食下去,之后便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着空中不断飞过的雁群。过了一会儿,他从棉被中抽出一个包袱,那里面装着的正是自己多年以来靠渡人挣的钱,他看着那些钱,更像是看着一堆破铜烂铁。“长毛又和朝廷打起来了,粮食越来越贵,过路的税也越涨越高,也不晓得再过几时才能返乡去。”老七自言自语道,“唉——”,在长叹一口气后,他又痴痴地望了一下那堆钱,紧抱着它们入梦去了。
说到老七的话,他的姓名早都忘却了。只因他在家排行老七,因此村里的人都把他叫老七。他的家,谈起老七的家,他不免要伤心一番。他家在南方,很远很远的南方,他叫不出来名字的南方,但他知道他的村名,那个叫南宛村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恨打仗,那年长毛山呼海啸的名声震惊了全国,长毛路过他村里时,便把他强行掳去当兵,老七并不愿意为长毛卖命送死,因此在到达金陵城的时候,便飞也似的逃走了。但是他也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他不认识路也没有回家的钱,因此只好在长江沿岸做起了摆渡的生计。他把江南那些不甘心在长毛手下受辱的人们送往北边,把江北那些不要命的人送往南边。来来回回的挣些跑路钱。他的船也受雇于朝廷去征伐那些长毛,但是他也不喜欢为朝廷卖命,因为朝廷征用他的船从来不给钱,他也不喜欢为长毛卖命,因为是长毛把他掳到这里来。多年以来,他积攒了些许钱财,但他知道这些钱是万万不够的,且不谈一路上的粮食,就是各州县的过路税也够他喝一壶的了。但是他想回家,他一定要回家。因为家里有他的兄弟姐妹和一个年迈的母亲,还有一个他朝思暮想的女人,那是他的女人。他们在一个村子里,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们也可能会在村子里一起生活,逐渐老去,就像村子里其他那些老人一样。但是这场战争却爆发了,他不懂更南方的那些农民们为何不好好种地而选择起兵造反,他不懂那个拜上帝教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号召力,他不懂得那些所谓的王为什么一心只想打仗,他不懂他每天都拜的那些神为什么不秉着大公无私的念头来帮助自己,他更不懂那些长毛们为什么要将自己带到这里。他本来是要和自己的女人一起生活的。他恨那些长毛,也恨那些当官的。
天色逐渐的亮了起来。老七早早的都醒了,解开绳子就静待在船上,等着过路的人上船。可是这些天怎么会有人来,几天前他听一个打扮的像是秀才的人说太平军已经攻克庐州,朝廷上下大为震怒,已经任命钦差大臣,节制安徽浙江境内各州县兵马,前往庐州剿匪,不日之内便要收复庐州。
“又要打仗了。”老七心里想:“这次就期盼着朝廷能够平反这些长毛,那这回家的一路上便也安静了许多,这些天也没人来了,该收拾收拾往回走了,先且不管钱的事儿,走一步算一步吧。万一打到这里来,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这从怀里拿出一个破碎了的铜镜,这是他和他女人的再见面时的信物,他的女人姓吴,也没有什么名字,村里人都称她吴氏,她小时候读过一点书,因此略懂一些文墨,在自己宝贵的铜镜上写上了老七和自己的村名和各自的名字,她在看见长毛把自己男人掳走后,把自己心爱的铜镜一摔两把,偷偷的塞给了老七。这一路上老七心里烦闷之时,便拿出铜镜出来看,看着看着,他就会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想起他和她在小河边的嬉戏,想起她的每一个动作。“我要回家。”这是老七心里不断浮现出来的一句话,如今的局势让他更加的坚定自己,他决定他一定要回家。
这天早上,老七起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早,他早早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将那些钱和铜镜深深的藏在自己的包袱里,他将船系在岸边的木桩上,他不想让这艘船随着江水飘荡,他自己经历过这种艰难的日子,他不想让和自己有感情的这艘船也经历这样的日子。他准备走了,他要走了。
“船家,走吗?”这时候正巧有一个打扮的秀气的人过来问他。
“不走,不走了,这兵荒马乱的,我也准备不干这营生了。”老七头也没抬的回答说。
“可我听这附近的人说,你是这里唯一的船家,你要是不干了,我怎么过江啊。”
“过江?你说过江。”老七抬起头看了看他,这个人打扮的书生模样,手里拿着一个包袱,瘦瘦的,但也有几份秀气,更像是个女人,老七以为这可能是从京城落榜的秀才,便同情的说道:“你怕是不知道这架势,太平军第二次攻破了朝廷的江北大营,朝廷的统帅都跑了,你还不赶紧跑?看这样子将来可能是太平军的天下了。”
“太平军?不就是那些长毛吗?”秀才说道。
“呦,可不敢这样说。现在可是他们的天下,你要过江,那里都是他们的地盘,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老七回答说。
“我恨这些长毛,害得我家破人亡,唉……”秀才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船家,我求你了,我一定要过河去,我要回家,你就说多少钱吧。”
“这不是钱的事儿,现在太平军势力正盛,过河是有风险的。”
“我求你了船家,我只有这一百两了,都给你吧。”
老七看着那一百两银子,它们闪闪发光的时刻在诱惑着他,假如他有了那一百两银子,这一路上的钱都够了,他就能顺利的回家了。老七沉默了,没有管旁边焦急的秀才,他想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终于开口说:“行吧,你上船吧。”
老七解开了船上的绳子,就这样,他带着秀才往江南走去。他突然感觉到他走了无数天的江这次变得更加的漫长宽阔,他用力着划着船桨,看着水波一从一层地向北漂去,他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那个包袱里的一百两银子,内心忐忑的东西又充满着高兴。
船划到江正中央的时候,一颗炮弹从天下划过,只听轰的一声,炮弹落在了船上,顿时火光滔天,不一会儿船就沉下去了,江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泛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
第二天,一个老农在金陵城江水边捡到了一个包袱,这个包袱里有一百两银子和很多的钱。这个老农见四下无人,便把那些钱怀揣到自己的衣服里,他又翻了翻这个包袱,发现里面有一个破碎的铜镜,铜镜背后写着南苑村老七,把玩了一番后,便把铜镜也塞在了自己的衣服里,见包袱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将这个包袱扔向了江水里。不一会儿,江水里又上浮出来一个包袱,在江水的冲击下这个包袱被打开了,又上浮出一枚破碎的铜镜,铜镜的背后写着:南苑村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