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读书时和我同校,比我低两届,工作后在百里之外那个油田小炼厂里当干事,平时也好玩玩笔杆子。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记得在军临死前一个星期,已作了报社编辑的我,驱车前往百里之外的马岭沟各油田单位组稿,返回时,我抽空去炼厂看望他。傍晚时分,我下了车,远远看到一个人,怀抱三岁多点的小孩,从坡上缓缓走下来。这个人就是军。当我说了晚上不走时,他欣喜若狂,完全像个孩子。我至今还记得他抓住我的一双手雀跃的神态。
军很快和他妻子环环找来几位朋友,由他做东,为我接风洗尘。我们多饮了几杯,夜里的话题自然就添了许多。说到军,大家都说他忙。白天扛摄像机,晚上还写材料。没日没夜的。我看军的身体真是单薄,脸上没有多少血色,一幅病态,像是很累。我说军,你干这行很累,能不能换个别的干干。军说,就这样了,等上完函授再说。问及他们小俩口的生活,军说,还过得去,就是放心不下孩子。说到这,军一下子很伤感。年轻轻的,眉头皱的好深。大家也说,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军突然说,他活得很累,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万一有什么不测,要我们帮环环一定再找老公。我说,军,你吃饱了撑的?大家都笑,军也笑了。
谁料,短短一个星期,军会有如此大的不幸降临于头上。他那晚值夜班,后夜时,突然鼻血不止,就上了四楼的平台。大约是想让清冷的夜风吹一吹,好清醒清醒。站起来的时候,直觉眩晕,就倒栽葱从几十米高的楼上落了下去。当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在楼下躺了近五个小时,心脏早已完全冰冷。当然,这一切,对于我们活着的每个人来说,只能是一种合理的推测,包括他妻子环环。否则,环环绝不会在他已经死去的那天上午,还到处打听他的踪迹。
军没有留下任何遗嘱。那夜酒后的疯话,就姑且是吧。
告别军的那天,陇东挂着漫漫风雪。环环哭得死去活来,险些一头撞倒在军的灵前。军的父母也揉红了一双眼睛。事后,在清理军的遗物时,发现了军的一笔欠款,足足五千多块。这些欠款多是军这些年出差时借别人的。我们知道,军的家底并不宽裕,望着那突然走了丈夫的妻孩哀伤的情状,夏说,我们捐款吧。我说,捐吧,是时候了。朋友每人一百,一会工夫,就捐了好几千。
送走了军,大家阴郁了好多天,偶尔走到一起的时候,时不时又把话题引到了那个酒后的夜晚。军的那句疯话,朋友们劝当是真言,在一步一步地实现着,想帮环环找个靠得住的男人。
我一连几夜没有睡意,将我所熟识的单身男人,在脑子里挨个过了场电影。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们给军的一个不是承诺的承诺。我感到我身上多了一份责任,它会长久压抑着我,直到环环有一个称心的男人。但我终究没有找到一个让朋友们放心,或者说能够守着环环过日子的男人。
大约是第二年的春天,一位姓史的师傅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公司的一位科长与他妻子刚离婚不久。这位科长我刚好认识,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有几分帅气。我忙里抽闲,穿街走巷地跑了好几趟,既没找到老史,也没找到那位科长。后来一打听,才知他们上南方出差去了。一晃二十多天过去。这天,老史来电话,让我速速赶去,说科长回来了。等我赶去时,科长端着茶杯,正好从办公室出来去参加公司的一个会议。他大约知道我的来意,抱歉地点点头,让我在他办公室等他,说他一会儿就来。说完就走了。这天,我实在很忙,没有时间等他,就留了张纸条,让他跟我另约个时间,我来找他。
他没有来电话,一直到两个星期后我在街上遇到他。正好是下班时间,我请他上一家饭店边吃边谈,他有几分不大情愿。问他有没有什么事,他说没有,可就是站着不动。后来我发现,他在等人。是个女的。高挑个儿,两条美腿。为了他们方便,我沿街走了几十米。可等了半天,他跟那女的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我突然觉得我很傻气。我的穷追不舍,给他正常的情感构成了某种威胁,至少是一种压力,这又何必呢?
他终于有话了。两周后他打电话给我,说要跟我谈谈。他再三向我道歉,说那天的确有事,那女的是他电大时的一个同学,让我别误会。也许他玩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古老伎俩。但还是值得去谈一谈。真要冤枉了他,岂不成了罪人?说好了,我们中午十二点在“小天鹅”饭店见。我准时赴约,没想他又提出重新换个地方,说他仔细想过了,谈这种事,还是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好些,他离婚才几个月,别让人家传他的闲话。我说好吧。从街北走到街南,我的腿发困了,他总算找了家小饭店。
我把环环的情况向他认真地作了介绍,由于我太重感情,谈话中免不了带有某种感情色彩。他听了显然有些心动,当即表示愿意见见环环。
等我有空见到环环的时候,才知道,我其实并不了解女人的心。我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傻事。环环的心已被走了的军带到很远。她的胸腔里早已空无他求,有的只是对军的一片深深的怀念。那晚,我和同去采访的一位摄影记者住在招待所,与已调入招待所值夜班的环环谈到很晚。我们都想极力说服她,让她承认一种事实,可她还是不想再找。
在以后的两年多里,我偶尔也遇见过环环,也不时有人托我给一些单身的男人牵线。可环环说,算了,以后再说。我想,人生能有几个以后呢?她拖得起吗?
我真正懂得,爱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同时,我也深深理解,一个已匆匆走掉的男人,对一个还活在世上的女人是如何的重要;一个活着的女人对一个已故男人的怀念,是多么的持久。
军的遗骨虽在异地的故乡,但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朋友们都忘不了到十字路口给他烧张纸。
就在几个月前,我从朋友口中得知,环环终于找到了一位男友。我为此高兴了好些日子。打电话向她祝贺,可招待所倒班,总找不到她。
十一月十一日这天上午,天色阴沉,飘着雨雪。我正在忙一大堆杂事,一个朋友兴冲冲地推门进来,说他和几位朋友弄了辆车,想去几百里之外看看军。我突然想起,这天是军三年的忌日,也正好是农历十月初一,民间俗称“鬼节”,烧纸给阴间人送寒衣的时节。我的心被朋友们的一片真情深深地打动了。
他们都在楼下的车上,环环也在。看得出,他们想让我一块去看看军,但他们只是闷在心里,谁也没有说出来。他们知道,我抽不开身。在他们心里,我在干着一件了不起的神圣的事业。有的只是对我的几分钦佩和羡慕。
这天,环环带着黑纱。我细心打量了车上的每一个人,想极力从他们中间找出一位陌生的朋友来,可却没有。我握住环环一双手的时候对她说,如果你有心上人的话,请你如实告诉给军,他会高兴的。环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表情显得异常沉重。
我告诉朋友们,别忘了替我给军烧上张纸。
车启动了。望着远去的车影,我突然有了种难舍的情感。我想,我刚才疏忽了一件事。我在脑子里极力回忆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位年轻小伙子,他会不会就是环环等待了三年的心上人呢?她会嫁给一个汽车司机吗?
雨雪下得很急。望着远山远地,我只有一句话:朋友们,一路珍重。
(原载《青年作家》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