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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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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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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42码男鞋

刘小流呼啦啦吃了碗朵朵做的面条,跑进卫生间抹了把脸,就急匆匆地要出门。朵朵一时拉了脸,不高兴了。朵朵忙乎半天,精心烹调的三素一荤,四道小菜,都是刘小流喜欢吃的。可刘小流好像并不领情,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这让她很是不爽。刘小流这是在抹杀她的劳动成果,是对她的严重不尊重。

正在换鞋的刘小流注意到了朵朵的情绪变化,就笑笑说,老婆你别生气,我玩会儿就回来,三缺一,那边催好几回了。

朵朵说,你眼里只有麻将,何时有过我?你爱玩玩去,关我屁事。

刘小流知道老婆只是嘴上说说,不会真不理他,就强调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可谁也没想到,這次搓麻,竟会成为刘小流搓麻史上的终结版。因为,他莫名其妙地与一双42码男鞋扯到了一起。

搓麻是哥几个业余时必做的功课,也是刘小流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麻摊就设在小区一哥们家里。这哥们老婆请产假回了娘家,家就成了一帮麻友的天堂。兴致好可玩个通宵,遇上长假,两天两夜牌摊不倒。

刘小流搓麻只动用一只手,可码牌比别人两手并用还要利索,另一只手省出来捏钞票,捏得钞票老是汗浸浸的。刘小流说,这样顺手,输了便于掏钱,赢钱也便于入手。

哥几个玩到正酣处,有哥们进来,看牌摊四面压镇,狼烟四起,风起云涌,于是手心痒痒,想让刘小流退出,就说,刘秘,你家门口放着双男式皮鞋。刘小流没理茬,继续搓麻,两眼直勾勾盯着河里的麻牌。

看刘小流没反应,那哥们又绕到刘小流身边嘀咕,刘秘,你家门口真有双男人的大头鞋,还是苹果牌的,42码的。

这话引得一帮牌友笑话,一个个火上浇油,都说,刘秘,哥们说得是,还是回家看看,别搞得后院起火,一旦你家朵朵跟别人跑了,可就悔之晚矣。

刘小流不为所动,镇静自若,还低头搓麻。那哥们就说,刘秘,咱俩朋友一场,又邻居多年,我感觉有些话对你不说真对不住你。你可要提防着点你家朵朵,把那么漂亮个娇妻放家里,你就放心?你可别到时骂我没告诉你。

刘小流正在兴头,手一挥说,滚一边去。

哥们一看,刘小流根本没有退位的意思,便撂了一句,好,刘秘,算我多嘴,可你要是后悔,就不是儿子娃娃。

刘小流仍不为所动,继续着他的搓麻事业。

牌仗持续到凌晨两点多,刘小流牌摊一掀说,不打了。起身要走。哥几个眼看着他一卷三,大获全胜,一下子回笼三千多,兴奋得两眼放光,像挖了座金山,却拿他没治。

刘小流长得马瘦毛长,但受老天青睐,长得白净,又生得一副娃娃脸,加上瓶底样的镜片和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多有灵气。他虽说只是个科员,但却不是一般的科员,是厂办秘书。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厂长张二狗。张二狗在厂里有着牢不可破的地位和一手遮天的霸气,谁要稍有不慎得罪了他,轻者打发到偏僻的输油队去倒小班,重者给你个处分或撤职也是小菜一碟。而刘小流就是张二狗的化身,是二狗形象和灵魂的重要组成部分,绝对不能小看。所以,哥几个搓麻的时候,都对刘小流高看一眼,即是玩笑也不能开过了头,多少也得给他留点情面。

刘小流每次一赢,哥们儿只能干看着他立马收摊走人,最多只是半开玩笑地说,刘秘,你这牌风不正啊。我们赢了的时候,你为啥死活不让收摊?

刘小流说,这算好的,今天没欠你们银子,改天请你们喝酒。

有麻友说,刘秘,你赌场得意,情场失意。你可得提高警惕,小心你家朵朵红杏出墙。

刘小流笑笑,满嘴放炮。说完扬长而去。

刘小流所在的厂子属石油炼化企业,地处城乡结合部,是个正经八百的小镇,叫马岭镇,远离西都市四五十公里。偶尔进城与同学小酌,刘小流就谦称自己是乡下人。这么说吧,城里流行个什么,到了马岭镇这地方,起码也得一个月,就连流行性感冒也都得缓上个十天半月才能到达。

因为远离市区,马岭镇的文化生活就有点单调得难耐。小镇街道,破破烂烂,房屋低矮陈旧,最高建筑就是镇政府大楼,只有两层。据说,当初镇上最大的文化设施是镇中学,拥有学生近千,教职工近百人,可如今已成了明日黄花,十多排危房已被拆得七零八落,高中已撤,只留下初中部,总共不到300名学生。偌大的操场也长满了野草闲花。

刘小流所在的炼化厂就矗立在小镇北边的山脚下,厂区炼塔林立,管网纵横。生活小区与生产区遥遥相望,是一片拔地而起的高楼,周围全是肥沃的田野。

闲着没事的时候,哥几个就搓麻,赢了的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请哥们喝酒,不醉不归,输了的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几天提不起神儿。但完了还玩,而且逐渐形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小圈子,非熟人不玩。

刘小流收了摊子往家走,就走出了事儿。

刘小流五年前刚跟娇妻朵朵结婚那阵,晚上加班为领导写材料前,总要来个前奏,刘小流把这叫酝酿情绪。刘小流认为,只要情绪酝酿到位,写个阿毛阿狗谁都会念的材料,也就喝壶茶的工夫。虽说不上一气呵成、文不加点,也算是才思泉涌,一挥而就。

刘小流酝酿情绪喜欢出怪招。比方说,他总爱和娇妻朵朵看DV大片,特别是恐怖片、侦探片之类,每当吓得朵朵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往他怀里钻时,刘小流才觉得过瘾。这时候,刘小流会很得意,会诡秘地发笑,趁机跟朵朵上床亲热,搞得地动山摇,大汗淋漓。男人嘛,也就这点体力活儿。享受完体力活儿带来的快乐之后,刘小流会冲壶茶,点上香烟,盯着电脑开始搞脑力活儿。因为有体力活儿铺垫,心情超爽,所以干脑力活儿就格外轻松,三下五除二拉出提纲,左粘右贴,上压下补,加工润色,搞几个新观点,弄一些流行词,也就一壶茶的工夫就可搞定。刘小流因此深得张二狗的赏识和赞誉。每有重要活动,重要会议,张二狗的讲话材料非刘小流捉刀莫属。

刘小流和娇妻朵朵是大学同学,都毕业于三秦师范大学。只是所学专业有所不同。朵朵学的是音乐,刘小流学的是汉语言文学。毕业后俩人双双进入了炼化厂。朵朵天生性格活泼,长相可人,分配在炼化厂子校当音乐老师。刘小流喜欢写东西,偶有诗作发表报端,就分在了厂机关,进了厂办公室。逢年过节,刘小流所在的厂办搞聚会时都会叫上家属,所以朵朵与办公室的人都熟。一次,朵朵有事来找刘小流,正碰上厂办主任李小毛。李小毛当着朵朵的面给刘小流许诺,咱办公室还缺个副主任,你小子学历高,年纪轻,能力强,又有朵朵这么漂亮的老婆支持你,会有希望的。说着话,还有意向朵朵抛个媚眼,搞得朵朵羞红了脸。一年过去了,刘小流提拔的事却迟迟没有音讯。第二年,李小毛说这回差不多了,你得好好表现,再努力一把。

刘小流说,李主任,这事一直让你这么操心,我看实在不行,就算了。

李小毛说,这是什么话,我就喜欢年轻人上进,上进才有出息嘛。

刘小流说,那就多谢主任了。

李小毛说,这就对了嘛。不过这事要成,还得让你家朵朵多支持你啊。

李小毛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不可捉摸的诡笑。

刘小流不知道李小毛老说让朵朵支持他是什么意思。朵朵是他的老婆,他提拔不提拔与朵朵有什么关系。

后来,刘小流问朵朵,李小毛给你说什么了?

朵朵说,李主任让我多支持你。

刘小流说,李小毛让你咋支持我?

朵朵说,李主任说,以后没事让我教他学跳舞,去K歌。

刘小流说,你少左一个李主任右一个李主任。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许你跟他来往。跳舞,上哪跳舞?还K歌?我看这狗日的是耍流氓,没安好心,想打你主意呢。

朵朵说,李主任不是那种人。人家也是好心想帮你嘛。你一个大男人咋这么小气。

刘小流说,那你说这狗日的是哪种人?一看他看你的那眼神,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你听着,我宁肯不当什么破主任,也绝不能让他打你的主意。我丢不起那人。

朵朵有点委屈,人家没打我主意,就是想学跳舞。

刘小流恼了,你少替他说话,他要敢碰你,我砸烂他的脑壳。听见没有?

朵朵嗯了一声,没敢再吭声。

婚前凡事都是刘小流听朵朵的,婚后,两人倒了个个儿,原因是朵朵一直不孕,刘小流费尽吃奶的劲也没播上种,搞得刘小流和远在老家的父母很没面子,朵朵也就抬不起头。

不加班写材料的晚上,刘小流就搓麻,不再看恐怖片、鬼怪片。搓麻是兴奋剂。手气好可一卷三,手气不好起码也可收获点期待。

刘小流搓麻,就将娇妻朵朵一个人扔在家,常常搓到后夜,从不挪窝。

刘小流打着哈欠,走在凌晨寂静的小区里,远远看到了自家的那栋楼。可他在楼下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让他对朵朵有了某种想法。

刘小流借着暗淡的灯光,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正旁若无人地从他家所在单元走了出来,铁门“哐”地合上了。那男人吸着烟,走路腿有点向外撇,还哼着情歌小调,很惬意,转眼就消失了。刘小流没看清那男人的模样,还沉浸在搓麻的胜利中。

就在他取出钥匙要打开单元门的时候,厂保卫科副科长老秦出现在他的身后。老秦三十出头,从部队转业来的,素以面相老成、脾气急躁闻名,年龄不大,但大家都习惯叫他老秦。

老秦问,兄弟,今晚手气不错吧?

刘小流笑了笑,还行吧。

老秦说,你可千万别陷进去啊,这玩艺儿玩玩就得撒手。上面三天两头地让我们抓赌,可咱这厂里也就你和机关几个哥们爱玩,让我抓你岂不是伤了和气?不过老哥还是得提醒你,别只顾搓麻,荒了自己的地呀。

刘小流说,老秦,还是得谢谢你。我没事,好着呢。

老秦说,那就好,我还要夜巡,最近毛贼多。

老秦目前正面临着提拔扶正的机会,老科长在厂里干了半辈子保卫,头发也花白了,再干多半年就退休了,在张二狗跟前已推荐多次,想让老秦来接他的班。张二狗也表态,老秦有能力有业绩,可以考虑。所以老秦对工作就特别卖力。

刘小流说,那你忙,我回了。

老秦转身要走,却又收了脚,神秘兮兮地说,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咱俩在机关这么多年了,不说吧不够朋友,说吧又怕你多心。

刘小流一听,咱俩什么关系,老秦你说吧。

老秦附耳说,最近可有不少流言蜚语啊,你千万要多个心眼,别傻里吧唧的,让人家给你戴了绿帽,还说人家好呢。

刘小流一下严肃起来,老秦,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秦说,不明白回家慢慢想去。你把个娇滴滴的美妻扔在家里常常半夜不归,你也放心?今晚好几个人都看见你家门口放着双男鞋,还是“苹果”牌的。

刘小流故作轻松地一笑,都是一帮小王八蛋开我玩笑呢,没事。

没事?你小子身高多少,也就170厘米不到,穿40码鞋撑死了,可42码鞋是个什么概念?

刘小流问,什么概念?

老秦像个资深侦探,神秘地说,身高是脚长的7倍,你算算吧。

刘小流看过不少侦探片,脚的大小与身高是成正比的,這是常识。穿42码鞋的人,个头绝对不会低于175厘米。

经老秦这么一说,刘小流的心“咯噔”一响,从高处掉进了黑暗里。就这么,他对娇妻朵朵半信半疑起来。

刘小流心里就有点捣鼓,没有直接回家。他坐在楼下草坪上的灰白色圆形石桌旁,从兜里掏出“芙蓉王”抽出一支,吧嗒,点上了。他想起了刚才从单元门出来的那个男人。那男人的大致体格、年龄、走姿有几分像李小毛,可李小毛这厮是不吸烟的,至少和他共事几年,没见过。但事情也有例外的时候,比方说他自己,平时也不怎么吸烟,但遇到开心事或烦恼事,不也吸几根吗?再说了,瞧那男人的惬意样,显然是做了件令他向往已久、经过卓绝努力,最终大获全胜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一般在这个时辰出没的人,按西都城里出租车司机的精辟说法,叫遇上了三种鬼,酒鬼、色鬼、赌鬼。那么这个男人是什么鬼呢?

酒鬼不可能,以这个男人的年龄,喝酒不会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那么拼命。年轻人相聚特别是在夜店,看着表演,听着音乐,热情高涨,喝个天翻地覆,喝个通宵达旦也很正常。可这是家属区,不是夜店。显然,这个男人不是酒鬼。

说他是赌鬼,好像也不对,这栋楼上住的住户他全认识,而且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他们的兴趣爱好是比较了解的。可以说这栋楼除了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赌鬼。再说,设摊子这种事,一般都会顶风险的,还得忍受左邻右舍的骂。谁会为他设摊子,谁又愿意与他搓麻呢?不会。

那只有色鬼了。瞧那男人哼着情歌小调的得意样,显然是受了女人的滋润,绝对是偷情产生的结果。可有哪个女人甘心滋润这个男人呢?

刘小流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惊。他不敢往下想了。

总之,经他推断,已初步有了两个结果:一、刚才那个男人是李小毛。二、刚才那个男人是色鬼。两句合一句,李小毛是色鬼。

说李小毛是色鬼,不仅仅是基于上述的分析,也是基于平时对他情况的综合判断。这厮正好高出自己小半头,属175厘米的标线。再看他那满脸胡茬,就知道此人欲望极强,加上与老婆长期分居两地,性生活不正常,郁闷出几颗豆最正常不过。更重要的是,这种老婆不在身边的男人无人管束,自在得像个单身小伙儿,老是隔三岔五地跟一帮男男女女喝花酒,去K歌,没事老待在他那间独立的办公室上网、聊天、看电影,晚了连宿舍都不回,直接往值班床上一躺,一晚上就过去了。还有,李小毛毕竟是中层干部,办公室主任,手中有点小权,他要引诱个女人,那成功率可就比其他人高得多。这种男人才是最大的嫌疑对象。

刘小流想到这里,情绪有点激动,他站起来迅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就打到了李小毛办公室。如果电话没人接听,说明刚才那个男人极有可能就是李小毛。因为从生活小区到办公区,通常没有20分钟根本到不了。李小毛不可能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回到办公室。

果然,李小毛办公室的电话无人接听。刘小流蔫了,一屁股坐在石椅上,一声叹息,吧嗒,又点燃了一根“芙蓉王”。

刘小流家住5楼。他疑心重重地从1楼跑到6楼,对左邻右舍的门口仔细清查了一遍,并没看到那双42码“苹果”男鞋。是一帮人在合起来骗他,还是真有其事,鞋让李小毛穿走了?

他悄悄进了家门,摸黑在客厅里喝了杯白开水,不过瘾,又从冰箱里找出两瓶“康师傅”绿茶,咕噜咕噜喝下,想压压火。尽管他不相信朵朵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尽管他刚才在楼道并没发现什么男鞋,但心里总归不舒服。

他将卧室悄悄推开条缝,探进瘦长的脖子,借着纱窗投进的月光瞅了瞅,妻子朵朵穿着白色的薄纱睡衣,早已睡得仰面朝天,没点睡相。这个小贱人!刘小流心里骂着,想一把摇醒她问个清楚。可一想,不能打草惊蛇,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重大生活作风问题,一没线索,二没证据,就这样毫无根据地去问,不但问不出个所以然,还会打草惊蛇,鸡飞蛋打。他得做回侦探,正好把侦探片中的侦探技术用一用,等到铁证如山的时候,朵朵这小贱人就别想死皮赖脸地混,等着下课好了。

刘小流从这天开始,成了一名准侦探,过上了一种非人的生活。他进了趟西都城,购买了所有侦探必须动用的设备,比如望远镜、照相机、针孔摄像机、录音笔什么的,本着疑神疑鬼、怀疑一切、捉拿一切的心态,全心全意地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时间和空间,展开了一场艰苦的守候和盯梢活动。

麻友说,刘秘,晚上搓麻去。

刘小流说,有事。

麻友说,走,试试手气去。

刘小流头也不抬说,要加班。

刘小流每天晚饭后,都要搞一会儿“业务培训”,他将《狄仁杰探案》下载到手提电脑里,每天看两集,然后就出门说是搓麻。

朵朵说,晚上早点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刘小流说,你有野男人陪着还怕什么。当然这话是说在心里的。

其实刘小流没搓麻,他需要到办公室静一静,仔细研究一套侦探方案。任何没有可操作性的行为,盲目做了,只能干砸。他要对朵朵负责,对自己负责,对这个家负责。这个家经受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因为对刘小流来说,朵朵就是他的一切。没有朵朵的日子,他会心慌,会变得慵懒,迷失方向,天昏地暗,工作和生活会一塌糊涂。别看他平时对朵朵关心不多,但朵朵毕竟是他在大学死皮赖脸追了3年才追到手的女人。朵朵生性自然、单纯,那种雅致、可人的小清新风格让他着迷。任何人都别想打朵朵的主意,更别想把他俩分开。

月升东山,明亮如水。厂办公楼在月色和灯光的交辉下,流动出斑斓,楼下的喷泉、垂柳也跟着跳动。

刘小流刚赶到办公室,就碰上了在隔壁加班的办公室主任李小毛。

李小毛说,你来得正好,帮我校对一份材料,明天要上报。

刘小流嘴里答应着,却拉着个脸,没看李小毛。就在他回头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李小毛脚上的一双皮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拖鞋。

刘小流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固执的想法:嫌疑人。这点,他从李小毛偷看朵朵时那双邪恶的眼神中就能轻松看出。

刘小流说,主任,你怎么不穿皮鞋啊?

李小毛说,天热,又有脚气,拖鞋舒服。

刘小流说,主任,这些年了,你一直对我关爱有加,我想买双皮鞋送你,不知你穿多大号。

李小毛说,有这份心就行了,鞋我有,好几双呢。

这话表面上是客气,其实是在有意躲避他提的问题。刘小流开始零距离仔细打量李小毛。此人四十出头,身体健壮,脸色白里透红,下巴上泛着层青色的胡茬。没错,就他了。

李小毛被刘小流看得发毛,你小子有病啊?

刘小流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说,没事,没事。

为了诱敌深入,刘小流进了趟西都城,假借朵朵的名义给李小毛买了双42码的“苹果”皮鞋。这双鞋,锃亮,抛光,一看就上档次。送鞋理由,明里是感谢李小毛多年对自己的关照,暗里是试探李小毛是不是重点怀疑对象。只要揪出重點怀疑对象,这钱花得也值。这是个一石二鸟之策。

果然,一听是朵朵送的皮鞋,李小毛几乎没怎么推辞就爽快收下了。还一个劲问刘小流,你家朵朵可好?前后态度反差如此悬殊,只有一种解释,李小毛是头号嫌疑人。

可这事再往下走,刘小流就暗骂自己太蠢。李小毛将鞋子在脚上一试,说太大,他只能穿41码的。刘小流很失意,有苦难言,又不好明说,只好进了趟城,把鞋子换成了41码的,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刘小流继续守候,蹲点,跟踪。这些事,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凡见了男人,眼睛只盯住别人的鞋子看,看着看着就成了习惯。

可厂子虽说不大,却也有几百号人,如一一排查只能累死他。

刘小流认为,侦破42码男鞋案的关键,在于如何下手,从哪下手,采取什么样的方法下手。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先从内部下手,来个顺藤摸瓜。这头号核心人物当然是朵朵。比方说,谁平时爱与朵朵接近,谁与朵朵在一起时举动比较出格。还有,看谁有事没事老爱在他家单元门前转悠,转悠的幅度大小,时间长短,几率高低等等。当然,还得采取一些必要措施,比方说,得随时关注朵朵的手机短信、微信和来电,包括朵朵在“苹果”手提电脑上与别人的聊天。可经过侦查,与朵朵熟悉的人并不多。朵朵不喜欢凑热闹,平时除了上班就是在家,不是看书就是练小提琴,常练的曲子是《梁祝》和巴赫。

经过一段时间的侦探、守候,刘小流忍饥挨饿,受苦受累,收获几乎为零。

接下来,就是扩大范围,将厂子里上到机关领导、下到基层的所有男性,疑神疑鬼地一一过目,凡身高在1.75米左右的概不放过。他利用自己是厂领导秘书的身份和便利,有意与各色男人接近聊天。

比方,刘小流在路上遇见厂里的年轻男人,就主动走过去热情地喊声兄弟,然后握手,说好长时间不见,身板还这么高大威猛,这个头有1.75米了吧,这可是美女们人见人爱的高大上啊。见对方假装谦虚,却十分享用,就盯住对方的鞋夸上了,哟,这可是名牌啊,一看就上档次,怎么,是女朋友送的吧?像你这块头起码也得穿42码的鞋吧?看对方先是眯着眼笑了,接着否认说,别看我这身板不高,其实穿的是43码的鞋呢。刘小流一听嫌疑排除,就拍拍对方的肩膀说,脚大走路稳,兄弟好好干,前途光明。对方就咧嘴笑了。

刘小流见机行事,花言巧语,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获得了对方的信息,一是排除了嫌疑分子,二是拉近了与男人们的距离,都说刘小流这人随和,人缘好。

但这中间也出了些岔子,搞得刘小流失了不少钱财。比方说,在他有意接近的男人中,就有几个不吃他这一套。一个是职工食堂的厨师张胖子,虽说身材高大,却胖得像座山,能分两个刘小流。这种人你说他威猛,人家不但不领情,反倒会认为你拿他的缺陷在侮辱他的人格。所以,刘小流反赔了一双鞋才搞到鞋码。还有一位是机关生产科科长老赵,身材虽高,却瘦得像麻杆,非但谈不上魁伟,甚至还有些猥琐。因是老牌大学毕业,当科长资历老,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刘小流自然也搭进了一双皮鞋。

经过历时一个多月的艰苦排查,刘小流初显战绩,缩小了范围。他将全厂符合标准的30多个男人全部排查完毕。这些男人,身高倒是比较符合嫌疑对象,鞋码却没一个对得上的。

转眼到了晚秋。刘小流的侦探工作进展缓慢,仍无实质性突破。就在他为此苦恼之际,碰到了一个人。

有天晚上,他从外面参加完一个酒局,醉眼朦胧地回到小区,老远看见有个男人从他家所在的单元门走了出来。与他上次看到的那个男人走势和形体不太像,但个头差不多。就在单元门“哐”地合上的那一瞬,他加快脚步赶了过去,细看,原来是保卫科的老秦。

他打开一双醉眼仔细张望老秦。老秦全副武装,一身英气,手捏警棍,在另一只手里随意拍打着。经刘小流这么定晴一望,老秦心里有点发毛,警棍也不拍打了。

刘小流从头到脚,打量着看老秦的身高。他越看,老秦越像嫌疑人。他猛地想起,这次排查,怎么把老秦搞成了漏网之鱼?可转眼又想,不应该啊,如果真是老秦,老秦上次又何苦提醒他,让他晚上多陪陪朵朵,别老出去搓麻?但他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想法,狡猾的嫌犯往往都是贼喊捉贼。这种人,他在侦探片里见多了。

他递给老秦一支“黄芙蓉”,老秦,这么晚了还在忙啊?

老秦点上香烟吸了一口,给呛着了,咳嗽了几声说,最近小区接连发生了几起盗窃案,都是单元防盗门有问题。所以得挨家挨户地查看。

刘小流拍拍老秦的肩膀说,你这身板还保持这么好啊,还有几块胸肌呢,比我高出一截,有1.75米吧?

老秦笑了笑说,还是前些年练出来的,一年不如一年了,年龄大了。

老秦好像有意回避刘小流的问话。

刘小流低头看起了老秦的皮鞋,说,人家都说全厂谁的皮鞋最亮,看看老秦就知道,果然名不虚传啊。好像还是品牌鞋,穿多大的啊?

老秦又咳嗽了几声说,我这人整天马不停蹄的,哪有工夫擦皮鞋啊,都是传说。

老秦明显在有意回避刘小流的问话。

此人大大的狡猾,是个很值得怀疑的主儿。

过了几天,刘小流又碰上巡查的老秦,说他想给老秦送一双鞋,不知多大号。

老秦说,你说清楚。

刘小流说,咱俩是朋友嘛。

老秦说,你说清楚。

刘小流说,老秦,你别太职业了行不行,哪有那么多讲清楚,不为别的,就为你整天忙着为我们大家守家护院。

老秦说,那可不行。这是我的工作,无功不受禄。

但最后,老秦还是没能说过刘小流,决定接受皮鞋。

刘小流问,老秦你穿多大鞋?

老秦想了想说,这可不好说,就看什么版型了,欧版的穿41码,国产的穿42码。

费了半天神儿,刘小流搞到的情报仍然是个不确定。但此人值得怀疑。

刘小流专门进西都城买了双42码的“苹果”送给老秦,老秦一試说,大了。刘小流有点泄气,只好又跑了趟城,换了双41码的。

老秦将鞋穿在脚上,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儿,边走边猫着腰在脚上看。然后嘴角上翘,很满足地笑了。他拍拍刘小流的肩,兄弟,谢了。然后从香烟盒里抽出两支“南京”,递给刘小流一支点着了。

刘小流正想客套两句,却见老秦像是愣了一下,突然脸上涌血,成了酱红色,将刚抽几口的烟,狠狠地扔在地上一脚碾灭,冷眼紧盯着他不松劲。看得刘小流差点打起哆嗦。

刘小流感到事情有点不妙,老秦,咋了?

老秦明显有些激动,不停地打着手势,右手五指时而合拢,时而张开,胳膊一扬,一条弧线。他说,刘小流,咱们咋说也算是朋友吧,朋友妻不可欺,我就是再浑,这道理我还是懂的。可你为什么要费尽周折给我送鞋,你给我说清楚。

刘小流一看包不住火了,只好一个劲儿道歉。

老秦一看,果然让他给猜对了,刘小流真把他当成了嫌疑人,火气不由又“噌”地蹿了上来,三下五除二,将一双“苹果”鞋从脚上脱下来扔给刘小流,气呼呼地说,士可杀,不可辱。你给我说清楚。

刘小流一看老秦真发火了,拍拍自己的脑袋瓜子说,都怪我这人太浑,脑子进水,一时糊涂,真不应该胡乱猜测你。老秦你仁慈大度,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咱俩多年朋友的份上,要打要骂都随你,你就饶了我吧。晚上小弟我请你小酌几杯,给你赔罪。

看刘小流真心赔罪,老秦的火慢慢降了下来。既然这小子给自己台阶下,也不能不给面子,就顺水推舟,见好就收。怎么着刘小流也是厂长张二狗的贴身秘书,一般人都得敬他三分。再说,凡事都得讲究个分寸,不可得理不饶人,把事弄僵,否則对谁都不好。

刘小流看老秦没有吭声,那就是默许了,赶紧上前故意亲热地拉扯他,老秦,你就说句话,给小弟一个赔罪的机会嘛!

老秦叹了口气说,行,喝酒去。

刘小流兴奋地抓住老秦的手,秦哥,还是你对兄弟好!

晚上,两个人来到厂子基地附近一家“小四川”餐馆,临窗而坐,面对面喝酒。老板娘是个聪明能干的四川少妇,看着熟客上门,一边招呼让座,一边就让服务员送了两道免费菜,油炸花生米、泡菜,免费苦荞茶水也倒了上来。刘小流摆手说,今天自带了“铁观音”,免费茶就不要了。老板娘说声好,就叮咛服务员从吧台拿两瓶“康师傅”矿泉水烧开,给客人把“铁观音”泡上。

刘小流点了几道菜后,就将菜单交给老秦,让老秦补充。刘小流清楚,老秦不管在哪吃饭,与谁吃饭,吃什么饭,都喜欢补充。他补的菜,都是他的最爱,诸如酸辣白菜、虎皮辣子、酸辣土豆丝这样的家常菜。这些菜,虽不是四川小菜,但只要客人需要,精明的老板娘都会让厨师满足客人的要求。按说,刘小流知道老秦补充的小菜,可直接点了,但刘小流更清楚,他要是一次性点了,老秦补充的这个特定环节就等于被取消了。酒喝一半的时候,老秦还会补充其他的菜。有没有人吃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道程序不可逾越。

几杯泸州老窖下肚,两个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刘小流巧舌如簧,一个劲赔罪,老秦好歹是个副科级干部,不能小气,同时心里也为白天的事有点歉意,说他就这直脾气,让刘小流不要在乎。你来我往,哥长哥短,不一会儿,半斤酒就装进了肚子。

酒桌上,刘小流也吐露了自己排查工作的艰难与苦恼,没想老秦大腿一拍说,兄弟,你要是看得起老哥,老哥愿为你助一臂之力,将嫌疑人挖出。

刘小流一激动,抓住老秦的手,秦哥,你可真是我的亲哥哥啊。

刘小流和老秦这场聚会,成效卓著,俩人一拍即合,很快将排查工作推向了一个新高度。但事与愿违,最终不但没翻腾出嫌疑人,反而险些导致刘小流与朵朵离婚。

那晚在“小四川”吃饭,俩人几经商定,将排查的重点确定在与朵朵接触较多的男人身上。比方说朵朵的同事、同学、朋友。这些刘小流以前也做过,但不知是他的侦破技术有问题,还是他经验不够丰富,总之都没有什么突破。

俩人历经风雨,排除万难,终于在立冬这天,将嫌疑人锁定在一个学生家长身上,这人就是从马岭镇走出去的名震西都城的富商杨清志。

这是他们在暗中跟踪朵朵的过程中,无意发现的一条线索。朵朵在一个周六的上午,经过一番打扮后出了小区大门,钻进了一辆停靠在门口的黑色大奔里,老秦就驾着他的本田车,拉上刘小流一路追随到了西都城里,直到保安将他们拦在了杨清志所住的富人小区门口。

老秦对保安说,兄弟,我们跟那辆大奔是一起的。

保安大嘴一咧,骗谁啊,你开什么车,人家开什么车,还一起的?我怎么没见过你?知道他是谁吗?那可是西都城里赫赫有名的杨老板。

老秦说,你说清楚。

保安愣了,我?我给你说清楚,你是哪块地里的葱?脑子没进水吧?

老秦拉开车门从主驾位上走下来,面色严肃、右手颤抖地指着保安说,你,给我必须说清楚!

刘小流知道老秦是个火爆脾气,一看情况不对,立马从车上跳下来,将老秦往边上一拉,给保安发了根“黄芙蓉”说,兄弟,我们真是一起的,是杨老板家亲戚。请你告诉我们杨老板住哪栋楼哪个单元?

保安一听,眼珠子滴溜一转,上下打量起他和老秦来。亲戚?什么亲戚,哪的亲戚?你们从哪来?找杨老板干吗?既然是亲戚,怎么会不知道他家住哪儿啊?

这一连串的提问,让老秦这个血性男人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拨开刘小流冲了上来,指着保安就是一顿训斥,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你算什么东西?告诉你,我在单位就是专门修理你这号人的,像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保安,我见多了。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保安一看,此人来势汹汹,赶忙拿起对讲机请求支援。不到5分钟从四面八方呼啦啦来了一群保安,将刘小流和老秦团团围住。刘小流一看情况不妙,对那个值班保安说,算啦,我们不进了。扯住老秦胳膊就走。老秦还扭着劲,边上车边扭头对保安说,等着老子修理你!

俩人着了一肚子气,撤了。

刘小流说,秦哥,为我的事让你生气,对不住啊。

老秦说,我就是看不惯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

俩人说着话,一看早过了午饭时间,就将车子开到一个巷口边停下,吃了碗酸汤水饺,刘小流拿起手机就给朵朵打了过去。

在哪?

朵朵说,给学生上小提琴课。

在哪上?

朵朵说,不远,下午就回来了。

不远是哪?

朵朵说,你想干吗?

我来接你。

朵朵说,不用,你忙你的。

你到底在哪儿?

朵朵说,我正忙呢,我挂了。

竟敢压我的电话,长脾气了,心里明显有鬼。刘小流心想,看我怎么收拾你。

刘小流和老秦无功而返。俩人心里窝着气,到了马岭镇,直接将车停在了“小四川”门口喝起了酒。老秦说,虽说没有什么直接证据,也没看清杨清志的身材长相,但起码知道了杨清志的巢穴在哪个小区,还是值得庆贺的。刘小流却高兴不起来,越喝心事越重,最后醉得东摇西歪。他认为,这杨清志越有嫌疑,他就越是心惊肉跳。

杨清志以前是镇中学的一名物理老师。教了十多年学,桃李满天下,一个个都进城做生意,跑工程,成了富商。就连他最看不上眼的学生也都当了干部,端上了铁饭碗,有房有车,甚至还有小三,可他还是一穷二白,买不起一套房子,夫妻俩和一个孩子还挤在几十平方米的教职工宿舍里。当官无门,评职称无望,混得人不人鬼不鬼,老婆整天唠叨他没出息,同事也不正眼瞧他。杨清志想不通,到底是社会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恰在这时,他在西都大学时最要好的一个同乡同学,回乡时见他混得如此狼狈,不由心生感叹,说他太屈才了,当年在大学时才华横扫全校的“物理王”,竟然混得不如一个进城打工者,就建议他辞了工作,到西都城里跟着他干。

杨清志问,辞了?干什么?

同学说,我开了几家电器公司,眼下正缺人手。你要是去了,就负责新产品研发,当我的副总经理,一年不让你赚个一二十万,就不算赚。

杨清志和老婆一听,两眼放光,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给同学回话说,定了,跟你干,进城。

杨清志就这样发了,而且有了自己的公司,在城里买了房子车子,还给镇中学的穷孩子捐款上学。可老婆没有福气,搬到城里刚住几个月,眼看春节了,一场病折腾进医院,就没再出来过,走了。

老婆走了,杨清志没再续娶,带着儿子待在西都城里,给儿子找了个保姆,来回接儿子上小学,做饭。可儿子不好好学功课,偏偏缠着杨清志要学小提琴。杨清志无奈,在城里托人到音樂学院找了好几个家教,儿子都说不好。后来,他又托人曲里拐弯地找到朵朵,还没等朵朵回话,儿子就说她喜欢朵朵老师。可朵朵没答应。朵朵主要是考虑从马岭镇到西都来回路远,双休日当家教太累。可杨清志的儿子天生就是杨清志的小冤家,又哭又闹,非朵朵不学,连学校也闹着不去,害得杨清志高价请朵朵担任家教,还答应来回亲自专车接送。杨清志给朵朵说,虽说家住马岭镇,可车上高速,单趟也就20分钟,比进城还快。朵朵一看杨清志心诚,孩子又喜欢她,只好答应了。

……

刘小流和老秦跟踪了几次,终于摸清了朵朵每周进城的规律,都是周六上午出发,下午两三点返回,比较准点。可就是这杨清志似乎有点问题,来回接送,总待在他的大奔里不露面,好像有意躲着别人,将自己搞得神秘兮兮。

刘小流就对老秦说,怎么办,还跟踪吗?

老秦说,你说清楚。

刘小流说,我思前思后,感觉朵朵并不像那种见钱眼开、什么都不顾的人啊,咱们是不是多疑了?

老秦说,你懂什么叫侦破不?就凭杨清志把自己搞得神秘兮兮的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有问题。

刘小流说,这整天搞得我神经兮兮的,连写领导讲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守候、蹲点、跟踪,写了几稿都没通过,差错百出,李小毛已经批评我几次了。

老秦哼了一声说,家都快没了,还考虑写领导讲话的事呢。哪个轻哪个重,你掂量不来?

刘小流说,那好,我听秦哥的。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小流和老秦跟踪的事,还是让朵朵发现了。

这天是周六,刘小流和老秦按朵朵进城上课的节点,提前“埋伏”在了小区门口,等待着大奔的到来。老秦身穿保安服,全副武装,腰别对讲机,手提电警棍,腰杆笔直,威风凛凛。刘小流则裹着件宽松的羽绒服,将干瘦的脑袋缩进竖起的毛领里,在初冬尖冷的寒风中来回走着。这时,厂宣传科两个小年轻正指挥着两个民工模样的人,上蹿下跳地踩着梯子,给大门上贴对联,挂大红灯笼。

刘小流这才意识到明天就是新年了。他边踱着步,边看这帮人挂红灯笼。他发现门楼上方“欢渡元旦”的“渡”有点不对劲,就叫来在一旁抽烟的老秦说,你看看这4个字合适不?

老秦看了半天说,有啥不合适的,你说清楚。

刘小流又喊过宣传科那两个小年轻说,这4个字合适不?

俩人抬头看了半天说,刘秘,应该没什么不合适吧?

刘小流笑笑说,你们问我?这个“渡”字没问题吗?

俩人愣了一下,这几年一直就这么写着呀,也没人说有什么不合适的。

刘小流故作高深地说,我看这里面好像“水”多了点。

正说着话,一股犀利的寒风挟着尘土从身边“嗖”地飞过。几个人赶紧眯着眼往后躲。等寒风划过,刘小流睁眼一看,是辆黑色的大奔停在了他们身边。

老秦提着电警棍走过去“啪”地一个立正,然后敲开了车窗玻璃。驾驶座上坐着一位5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其貌不扬,戴副眼镜,很是白净,扭头问老秦,有什么问题吗?

老秦说,你是杨清志杨老板吧?

杨清志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说,你认识我?

老秦说,别人可以不认识,赫赫有名的杨老板有谁不认识啊?

杨清志问,你有什么事吗?

这时,刘小流伸着细长的脖子凑上来问,你来这厂里干吗?

杨清志笑了,想调查我啊?哦,没关系,那我告诉你们,我来接我孩子的老师,要给孩子上课。

刘小流问,谁是你孩子的老师?

杨清志说,你们是什么人?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老秦在手里拍着电警棍说,你别管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怀疑你假借请女老师上课,诱骗别人的老婆。所以我们有必要提醒你,就此收手。

杨清志笑得咳嗽起来。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老秦的问题,而是对他们的身份表示怀疑,就凭你们这小保安,也想插手查案子?那还要公安干什么?

老秦不高兴了,电警棍在手里敲得“啪啪”响。怎么,有钱就很了不起,就可以随便泡别人老婆?

刘小流扯一下老秦低声说,话别说这么难听。

杨清志并不搭理他们,从车前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包“至尊真龙”,抽出一支慢悠悠地点上。金黄色的烟蒂上,一条飞龙活灵活现。

老秦一看杨清志根本不把他这个保卫科领导放在眼里,立时热血沸腾,拿起对讲机吆喝了几声,十几个保安便骑着电动警车,蜂拥而来,将大奔团团围住。小区门口一时间引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老秦试图打开车门,将杨清志拉出来,结果车门紧锁,拉了几次都没成功。

杨清志不紧不慢地说,怎么,还想对我动武?

刘小流说,对你这种人渣,动武是轻的,赶紧跟我们回去自首。

老秦说,我代表炼化厂保卫科对你进行审问,请你配合。

杨清志猛吸了一口烟,将金黄的烟蒂从半开着的车窗里扔了出来。看来,你们今天是不想让我接老师给孩子上课去了?

老秦反问,你说呢?

老秦和刘小流看杨清志掏出一款兰博基尼限量版的手机,叽里咕噜给厂长张二狗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将手机递出车窗,让老秦接。

老秦接过电话,还没及喂上一声,厂长张二狗就劈头盖脸地严厉训斥他,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什么人都敢惹?你知道杨清志的能耐有多大吗?他白道黑道通吃,就连区长市长都对他敬三分,你算什么东西,敢拦他的车。你要是不想混你就早说,别给我惹事。现在,立马,给我放车放人,否则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老秦一下蔫了,愣了半天,低头将“兰博基尼”递进车窗,对杨清志说,杨老板,对不起,是我们误会你了。你可以走了。然后对一群保安说,都给我滚蛋,该干啥干啥去。

刘小流急了,问老秦什么情况。老秦说,张厂长发火了,让立马放人。

这时,朵朵从人群外钻了进来,一脸怒气,问刘小流在干什么?刘小流一看不对劲,赶紧说没干什么。

朵朵说,你是诚心让别人看我笑话是不是?你是非要给你老婆头上扣屎盆子是不是?我在这站半天了,什么都明白了。你一个大男人這样无端猜测自己的老婆,实在不配。从此以后,你我劳燕纷飞,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朵朵就是这样,眼里干净得不揉沙子。平时看起来温顺得像只小白兔,一旦谁要冒犯她,羞辱她,她会凶猛得像头母狮。

这时,杨清志从车上下来了,拍拍刘小流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找了个好女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姿容出众,别人乱嚼舌根子,作为丈夫,你应该是了解她的,怎么能跟着别人瞎凑热闹。说完,将目光停留在了老秦身上。老秦感到这两束眼光像刀片,割得他身上生疼。杨清志又对朵朵说,好了,年轻人难免会办点错事,你就别计较了。

朵朵没有回话,连刘小流看都没看,径直走到大奔跟前,拉开副驾驶的门,就上了车。

杨清志对刘小流说,小伙子,好好珍惜吧。

就在杨清志走到大奔跟前要拉车门的一瞬,刘小流突然发现了一个让他十分懊悔的细节,这杨清志身高还比自己矮,充其量也就168厘米,准确说就是个半残,怎么会穿42码的鞋呢?

十一

与富商杨清志的这场对峙,以刘小流和老秦的失败而告终。

最让人窝火的是,不仅没发现任何与鞋案有用的线索,还将朵朵卷了进来,闹着要与刘小流分手。最让刘小流感到不安和后悔的是,老秦眼看快要到手的保卫科科长,极有可能因得罪张二狗而泡汤。他想拉上老秦去“小四川”喝酒,向他说声对不起。可老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有事要办。

他说,秦哥,真对不住你啊,尽为我的事给你添麻烦,我这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老秦说,咱俩谁跟谁呀,以后别提这事了,扶不扶正的,无所谓。刘小流就感慨,当下人心浮躁,好人不多,能交上秦哥这么一个正直的朋友,实在难得。

……

眼看到了黄昏,第二天就是新年了。往年,李小毛都会提前通知办公室的人,在新年这天叫上家属一起聚聚,以示大家对办公室工作的鼎力支持,可今年却没任何动静。是李小毛忘了,还是有意不请,抑或是请了别人,唯独将他排除在外?

要是放在平时,刘小流是不会计较这种事的。他要想喝酒,一个电话,抢着跟他喝酒的人多得是。可今年有所不同,他眼下与老秦一样,正处在考验期,这办公室副主任的位子能不能坐上,说到底除了厂长张二狗说了算之外,另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李小毛。

他打电话很委婉地给办公室的小张,问新年上哪聚会?小张说,这个不好说。他又问小黄,小黄说,想聚就聚呗。他最后问去年刚刚分配来办公室的小赵,小赵说,刘哥,有些事我不好说,你就别打听了。这话勾起了刘小流的胃口,怎么个不好说啊?小赵说,刘哥,本来是想请你的,可经你今天在厂门口那么一闹,李主任有些生气,就没通知你参加。你可别多想啊,我挂了。

完了。刘小流一下子感到心灰意冷。

慢慢的,麻友们都知道了刘小流为什么不再搓麻。厂子里的人都传开了,说刘小流私下在调查42码男鞋的事。被调查过的人都在暗地里骂刘小流不是东西,瞎了狗眼。有的直接找到刘小流泄愤,唾沫星子四溅。主任李小毛也对刘小流的所作所为很生气,说刘小流信不过他,他有意栽培刘小流,没想刘小流却暗地里调查他,把他想得那样龌龊。

刘小流整天唉声叹气,脸色极难看,像患了场大病。别人见了,都问,42码鞋案破了没有?刘小流很尴尬,笑得极勉强,一个劲赔不是。

朵朵每天还像以前按着正点从学校回家,周六还坐杨清志的车进城上小提琴课,与刘小流分居了。

不久,刘小流写的领导讲话,受到了厂长张二狗的严厉批评,说他整天神思恍惚,不用心工作,20多页的讲话差错多多,漏洞百出。这样低劣的烂材料,能代表一厂之长的水平?如此下去,后果相当严重。刘小流就低头认错,一遍遍表决心,说定不辜负厂长厚望,努力改正,振作精神,专心写好每一份材料,写出质量,写出水平。张二狗说,好了,看实际行动吧,你还年轻,不要自暴自弃,凡事有为才有位。李小毛这几年在我跟前没少推荐你,说你能力强,水平高,人品好。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刘小流赶紧表态,请厂长放心,如果再出现如此差错,他甘愿下去到车间倒小班当工人。

可眼下,劉小流却有苦难言。他想攀爬的阶梯,突然在李小毛这儿断开了。也许这就是个死结,是他的命。

十二

进入年前年后,厂办就忙起来了。每晚灯火通明,日夜加班。迎检一大块,考核一大块,各路会议和材料一大块。刘小流每天忙得像打仗,材料一个赶一个,熬得两眼红肿,饭也吃不到正点,饿了就用“康师傅”打发,觉也没睡个囫囵的。

尽管朵朵这些天与他分居,对他冷冰冰的,话也不多,有一句没一句的,但他相信这都是暂时的,朵朵心里还是有他的。比方说,他每次加班回来晚了,朵朵会在她睡觉前,把做好的饭菜热在锅里。这让他心里很温暖。但温暖归温暖,他几次上了朵朵的床,试图与朵朵亲热,都被无情地拒绝了。那种决绝,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这让他十分痛苦。

刘小流在极度疲劳和煎熬中,终于倒在了病床上。起因是感冒发作,送进了厂里的卫生所,挂液、打针、吃药,都不管用。最后只好跑了趟西都医院,经初步检查,估计是他因为压力超负引起的胃痛和腹胀。听医生这么一说,刘小流突然感觉他的胃鼓得像个气球,里面像有一块顽石,沉甸甸的,钻心的疼,吃不进饭,喝不进水。接下来的活检病理结果更很不理想,医生怀疑刘小流的胃里有恶性肿瘤,目前还有待专家会诊才能确诊。

晴天霹雳!

住院期间,朵朵来过三次,每次来都提着个保温饭盒。后来朵朵说学校放假前太忙,只是隔三岔五打电话,但他一直瞒着朵朵,一是怕她担心,二是毕竟没有确诊,不好乱说。好在他一切都能够自理。没事就看闲书,翻翻杂志,玩玩微信。

李小毛倒是三天两头地打电话,问寒问暖。说本来办公室应该安排人去照料他,只是这段时间太忙,实在抽不出人,让他安心养病,需要什么让他随时吭声。刘小流知道,这都是客套话。李小毛真正的目的不是关心他,而是想探他的病情,想让他赶在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前出院,为他分忧,写张二狗的讲话。腊月二十三,是厂里每年都必须要搞的一个重要节点,马虎不得。李小毛自然掂得出轻重。

专家会诊的时间确定在了周三。周一凌晨4点多时,与刘小流同病房的一个乡下小伙子突然走了,满脸皱纹的老父亲哭得伤心欲绝。等小伙子被推往太平间,病房安静下来后,刘小流才从病友的闲聊中得知,老头家就住在马岭镇的一个小村子,家里贫穷,一生未娶。40岁的时候,有次到镇上赶集,在厕所捡了个男婴,他就此收留下来,做了儿子。俩人相依为命,历经磨难,儿子一天天长大,16岁时就跟着同村几个人进西都城打工,眼看该给说媳妇了,胃里却长了瘤子,没钱手术。他背着儿子卖了一个肾,才送进医院救治。没想儿子的命还是没有保住,说是已经到了晚期。

刘小流被老头的苦难震撼了。他没想到,在离他工作的地方仅有3里之遥的村子,会发生这么一幕人生惨剧。刘小流听着病友的讲述,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就为一个“情”字,其他都是浮云。

他思前想后,考虑了很多。人,怎么着都是一生,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也许,他这条命也会像那个乡下小伙子一样,脆弱得像块玻璃,说碎就碎了。人心无止境,给个副科,就想搞个正科,给个正科,还想弄个副处,欲望无穷无尽,整天勾心斗角,太累了。他累了多少年了,如今还没累出个结果。何必给自己添堵呢?好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起了朵朵。朵朵是他这一生的一切,也是唯一。他要是这么走了,在这个世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朵朵。他没有给朵朵留下什么,一没钱,二没孩子,三没家产。想想朵朵当年在大学时,放弃一个富家子弟的追求,最终投到他的怀抱,为此与父母关系搞得紧张,两三年不来往,对他可谓情真意切。他却用怀疑一切的思想怀疑朵朵,不时跟踪她,找她的把柄,两相比较,他太龌龊了,简直不是个男人。

……

专家会诊的结果终于出来了。一切都是一场虚惊。他的胃里只是一个小囊肿,也并不需要手术。

老天有眼!

他兴奋异常,跑下楼去,到了人山人海的场院,仰望苍天,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朵朵放假了,再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忙着办理出院手续。他想好了,那个令他烦恼的42码狗屁鞋案,他不想了,也不再查了。再查下去不但没有任何结果,还会影响他与朵朵的关系。想想,就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真要与朵朵离婚?他做不到。他爱朵朵,会原谅朵朵,再给她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眼下,他首先要争取朵朵的原谅,他要与朵朵好好过日子。

这样想着,刘小流感觉浑身一下轻松了许多,整个人也格外神清气爽。他带着这种状态回到了厂里。可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十三

恍惚间,已进入腊月。寒流夹杂着漫漫雪花,一路蜿蜒而下,笼罩了马岭镇。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这天厂里要举办新春晚会。刘小流就是在这天晚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令他十分纠结的秘密。

新春晚会每年搞,年年都放在小年这天,雷打不动。这是厂长张二狗上任后亲自发起的一项重大活动,已成了多年的规矩。有一年,小年这天正好赶上大雪阻隔,外请的“威风锣鼓”社火队就被阻隔在了西都城里。宣传科长立马向张二狗汇报情况。张二狗一脚跺地说,《威风锣鼓》如果不能演出,整台晚会就别搞了。

宣传科长立马傻了眼,端端地立在一旁,冷汗直冒。张二狗又一跺脚,汽车跑不了,飞机也动不成吗?要你们有什么用,关键时刻尽掉链子。宣传科长一听,立马从财务科提走50万现金,联系附近一架军用直升机,来回飞了6趟,才把“威风锣鼓”社火队接到了厂子里。后来大家才知道,小年这天,是厂长张二狗的生日。张二狗要与民同乐,共庆他的辉煌节日,搞不红火都别想混。所以,每年这天,全厂上下从住宅区到工作区域,每条道路、每个门前、每栋楼下、每棵树上都得张灯结彩,装扮一新。

晚会由三大板块组成:一篇贺词,一台节目,一场舞会。

贺词当然是张二狗亲讲,由刘小流捉刀,李小毛润色,张二狗审定。充分肯定成绩、分析面临形势、构划下步设想、给全厂干部员工拜年。贺词之后就是精彩纷呈的文艺节目了。

节目分三块。一是请西都城里专业的社火队精心打造的《威风锣鼓》。张二狗说,这个节目好,场面热烈,歌声悦耳,豪情奔放,铿锵激昂,震撼人心,以展示炼化厂干部员工力排万难的雄心壮志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好给整场节目领个头,定个调。

二是由张二狗亲自上台领唱《我为祖国献石油》,大家在下面站起来跟着合唱。张二狗说,他是听着这首歌长大的,每唱一次,内心就会升腾起一种巨大的暖流和动力。作为一名炼化人,不会唱这首歌,就不会有“为油奉献”的报国情怀,也不配做一名炼化人。

三是节目比赛。参赛节目都是由基层单位各显神通,到西都城里的高校和文艺团体,提前请来编导,组织文艺小青年们日夜排练,再由厂宣传科组织彩排、出节目单的。晚会当晚请来西都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专家、名人担当评委,张二狗担当评委会主任,对评出的一等奖节目重奖10万元,并亲自颁奖。内容不限,但必须喜庆。至于《威风锣鼓》和《我为祖国献石油》,一般都不参加比赛。李小毛曾提议《我为祖国献石油》应该参评,而且应该评一等奖,结果受到了张二狗的严厉批评。张二狗说,这不成自己奖励自己了,当领导的,这点境界和觉悟都没有,那还了得。

十四

今年的这场晚会,贺词和节目都进行完了,很顺畅,厂长张二狗也很满意,对刘小流写的贺词还提出了口头表扬,说写得激情澎湃,文采飞扬。刘小流心里就很舒坦。还有,厂长张二狗领唱的《我为祖国献石油》,赢得满堂喝彩。李小毛除了带头鼓掌之外,还恰到好处地站起来,挥动着两手推波助澜,高喊“张厂长——吉祥”,机关干部们一看,个个像打了鸡血,立即站起来响应,一时间,“张厂长——吉祥”的口号声,在大厅里一浪高过一浪。刘小流心里骂,马屁精!

现在,就剩下舞会这个环节了。舞伴都是基层各单位从这几年新进厂的女大学生里面精挑细选的,文化高,身材好,气质佳。朵朵作为厂子弟学校的年轻音乐老师,也被选拔到舞伴行列里来了。这是刘小流能想到的。因为朵朵每年都会在这个场合盛装出席,而且都会与他以夫妻的名义,在场子里跳上一曲的。

今晚,刘小流在这个场合发现了老秦。老秦竟然西装革履,携着一位妙龄女子一起上台,拿起了话筒开始讲话:今天是小年,什么是小年?就是小心情,一年更比一年美;小性子,一年更比一年少;小幸福,一年更比一年多;小日子,一年更比一年好。所以,我今天在这里与我们保卫科的美女一起,把《今天是个好日子》献给敬爱的张厂长和各位领导,祝大家小年好!

刘小流感到很震惊。太肉麻了!这是那个一脸忠厚、为人耿直、淡泊名利的老秦吗?这是那个给他掏心窝子,为他出谋划策,调查鞋案的老秦吗?

很明显,老秦提前做足了功课,是有备而来。脚趾头都能想来,这歌是老秦特意献给张二狗生日的。

恍惚中,刘小流这才想起,自从新年前那天,老秦在小区门口为他两肋插刀,与杨清志对峙,惹厂长张二狗生气,受到严厉批评后,老秦与他已好多天没联系了。他忙着加班加点,老秦也没给他主动打过电话。

《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喜庆旋律,在大厅飞动起来。整个舞池光影如水,音乐如梦。一对对舞者尽情穿越于舞池,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

刘小流这才觉得,他小看老秦了。老秦不仅懂侦破,还是个天生的歌手和政治家。

一曲歌罢,老秦和美女就被李小毛请到了厂领导的席位旁,张二狗还起身亲自斟上两杯红酒,与二人对饮,以示嘉奖。待第二首舞曲刚刚响起,老秦就让美女请张二狗跳舞。张二狗眉开眼笑,搂着美女就滑进了舞池。

刘小流正站在一旁看热闹,正好遇上老秦从身边走过。他上前打招呼,本想夸赞老秦两句,没想老秦只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声他找冉书记有点事就扭头走了。刘小流很尴尬,很无趣。接着,第三首曲子响起,他就看到保卫科那位美女,被书记老冉搂进怀里,双双进了舞池。

劉小流感觉,仅仅十多天时间,老秦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让他越来越不认识了。就连朵朵,与他共同生活了几年的妻子,似乎也变得让他不敢认了,与一帮没有素质的女人又说又笑,显得格外开心,最后还跑到台上,演奏了一曲小提琴曲《纳瓦拉舞曲》。热烈、激情的音符,像行云流水从朵朵细长的指间流出,气质高雅,光彩鲜艳,掌声阵阵。最可气的是,她竟然扔下他不管不问,却主动邀请厂长张二狗跳起了舞。他搞不清,朵朵这样做是有意羞辱他,还是要气死他。这个晚会太魔幻了,是大家在玩穿越,还是在梦里。

无疑,小年夜的这场舞会,成了刘小流心中最隐秘的痛。他走出舞厅,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吸烟。舞厅的音乐一曲接一曲地响起,从门缝里挤出,像无数小虫子钻进耳朵,叮咬着他的心。旁边几个吸烟的机关同事走过来跟他打哈哈,开玩笑,问他的鞋案查得可有结果,嫌疑人找到没有?他只是笑笑,并不吭声,闷头吸烟。这些人看似关心他,实则是在羞辱他,看他的笑话。他感到空气有点窒息,他想回家清静。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小毛从门里钻了出来,边吸烟边问他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他说没事。李小毛说,没事就好,进去与朵朵跳一曲。他没动,李小毛扯着他的胳膊说,走啊,待这干吗?你们两口子每年都得给大家奉献一曲的。

李小毛说得没错,他真想与朵朵给大家跳上一曲,可朵朵明显在躲他,根本没有与他共舞的意思。他无奈地被李小毛又拉进了舞厅,正好赶上一首舞曲终结,他看到厂长张二狗与几个科长从舞池下来,坐在沙发上休息,还摆了摆手招呼他过去。

张二狗弯腰边脱皮鞋边问,小刘啊,今晚怎么没见你与朵朵跳一曲啊?

刘小流很尴尬地笑笑,正想着怎么回答,李小毛说,厂长,天冷,还是把鞋穿上的好,这脚上的穴位直通人体,小心着凉。

张二狗边揉着脚边说,脚有点疼。

李小毛说,是不是新买的鞋小?

刘小流本能地问张二狗,厂长您穿多大鞋?

话一出口,刘小流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心里还没搁下那件事,竟然说漏了嘴。李小毛赶紧拉他一把,示意他别提鞋的事。

张二狗说,42码。

刘小流愣了,李小毛也跟着愣在一旁。俩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因为他俩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张二狗拿在手里的鞋,鞋面上有一枚亮眼的“苹果”标志。

张二狗看他俩的表情,觉察不对劲,就问怎么回事,俩人都摇头说没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的老秦有点纳闷儿地问张二狗,厂长,不对吧,您个子不高啊,怎么会穿42码的鞋呢?

张二狗说,别看我个子不到170厘米,可我是山东人,手大脚大,一直就穿42码的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几个人都回头看刘小流,只见刘小流脸色忽青忽红,两眼空洞,像个死人。

张二狗边穿鞋,边对刘小流说,小刘,年轻人应该活泼些嘛,嗯?去跟朵朵跳一曲。

刘小流声音有点发颤,小得像蚊子叫,我就不跳了,厂长您跳。

十五

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真正的重大嫌疑人,一直就晃动在刘小流身边,而且是掌握厂子里生杀大权的张二狗。这让刘小流打死都没想到。他本已平静的心像投进了一颗石子,又开始波澜起伏了。

细想,张二狗的家在西都城里,张二狗一周就回去一趟,忙的时候一个月才回一趟。关键是,张二狗早年就是个风流种,后来当了领导屡教不改,在厂里一手遮天,大权独揽,正值如狼似虎的年龄,体格强壮,荷尔蒙旺盛,而最最关键的是,老婆闲在城里,不在跟前,张二狗老子天下第一,无人管束,欲望膨胀,正呈火山爆发之势,已有多名女子向其投怀送抱。如此,张二狗平时在厂子里不甘寂寞时,叫个女人陪他吃个饭喝个酒上个床,还不是小菜?

这就是说,张二狗与朵朵不仅可能,而且非常可能。看那个小贱人今晚不但大出风头,竟还主动邀请张二狗跳舞,投怀送抱,妩媚得像只小狐狸。还有,自从他出院回来,这小贱人居然还与他分床睡,不让他碰。

可毕竟没有证据。没有铁证,想要朵朵低头绝对不可能。可话又说回来,就是有了铁证又能怎样,还不是得分手,搞得鸡飞蛋打。到那时,他还能在厂子里再待下去吗?只能卷铺盖走人。可他又能走到哪呢?

刘小流着实不敢再往下想了,也不敢往下查了。他想叫老秦一起出去喝酒,吐吐胸中的闷气,可老秦说他很忙,有空再说,就压了电话。他约了几个同学,都说有事,不是忙着做生意,就是忙着加班,说再不加班这个月奖金就没了,搞不好要被老板炒了鱿鱼。他又找以前的几个麻友,麻友兴高采烈,说刚好三缺一,赶紧来,试试你的手气。他想了想说算了,不打了,有事。麻友就戏弄他,唉,刘秘,该不会又是去探案吧?42码鞋案嫌疑人到底是谁,找到没?刘小流正要压电话,麻友又神秘兮兮地问,我们可听说找到了,这嫌疑人还是个重要人物,还对我们保什么密?刘小流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成了一张白纸。半天他才反问,别胡说八道,听谁说的?麻友说,你别问谁说的,是不是那个姓氏后面带着个小动物的?汪汪叫的?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俩谁跟谁啊。刘小流没再往下听,也没有说话,悄悄压了电话。

刘小流意识到,一种危险正在慢慢逼近他。这种危险就来自于麻友所说的传言。它的杀伤力足可以让他丢掉现在的岗位,让他与朵朵劳燕纷飞。

他一个人不知不觉地游走到了路边的“小四川”,隔着窗玻璃看见老秦和李小毛正在一起喝酒,时不时将脑袋碰在一起,神色很兴奋,话题似乎很神秘。他想起了麻友说的那个传言。

他想不通,他无意要害谁,也没挡谁的道,而这些人为什么要将他逼入险境?

十六

周六上午,朵朵还坐杨清志的黑色大奔,进西都城当家教。但有一点例外,下午没按时回来,直到了晚上9点多才回到家。

周六的晚上,刘小流买了一瓶6年“西凤”到了办公室,将自己彻底喝醉,没有回家。

周日,刘小流跑了趟西都城,买回一双42码的“苹果”鞋,跟厂长张二狗那双一模一样。

周一时,刘小流将这双“苹果”皮鞋穿在了自己的脚上去上班,一路上见人就说,42码的,“苹果”。

老秦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你,穿42码的?还“苹果”?你说清楚。

刘小流笑笑说,对,我一直穿42码的。我家门口放的那双“苹果”鞋,就是本人脚上这双。

老秦不信,你走走看。

刘小流就在地上走了两圈儿。

老秦说,一直朝前走,别朝两边看。

刘小流就来回走了条直线。

老秦躁了,脸色血红,既然是你的,你当初干吗忽悠我?你给我说清楚!

可刘小流说不清楚。他说,不好意思老秦,我当初闲着没事,逗你玩的。

老秦有点咬牙切齿,身子僵硬,两手颤抖,卻拿刘小流没办法。他眼看着刘小流不紧不慢地从他眼前走开,又给别人展示着脚上的皮鞋:42码的,“苹果”。

其实,刘小流根本穿不了42码鞋,他是给“苹果”鞋里垫了两张鞋垫,塞了一团棉花。

两天后,朵朵没打招呼回了娘家,刘小流独守在家里。这天是大年三十,万家团圆的日子,马岭镇上空的雪花,还在大片大片地飘着。

  (原载《地火》杂志,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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