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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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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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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连衣裙

程莫深

1

赵四亮沿着曲里拐弯的小路爬上山顶,停了下来。午夜的秋风充满了凉意,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回头看着山脚下那几盏昏暗的灯光,那个由简易铁皮房组成的四合院,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踏着夜幕,离开鬼村的杏子河畔,往大梁湾的乡下赶。那儿有他的婆姨枊叶儿正等着他。

干了五年钻工,赵四亮没想到他的钻工生涯就这样过早地结束了。来去一身轻,只有一人行李。行李中,装有一件水萝卜色连衣裙。这是他的梦,是他和他的钻工兄弟进城时,他特意为枊叶儿买的。

他家的,这黑灯瞎火地走在天底下,人就象个鬼。赵四亮说。他走在一根荒草丛生的山梁上。山梁上风大,齐腰的荒草生出阵阵的怪响。脚下的路在深厚的夜色中象条灰白的长蛇,蜿蜒无边。他想,他是踩在柳叶儿软活的肚皮上。

他家的,人说死就死,好端端留下个媚娘守寡,连个后也没种下。赵四亮是说他的钻工哥们儿李建。赵四亮暗自起过誓,今生今世再要碰着歪脖,就拧西瓜一样拧了他的驴头。

李建结婚那天,正值去年的隆冬时节。井队的汉子们抖擞起精壮的士气,欢天喜地象过年。歪脖往院子里一站,挥挥手说,咱钻工在鬼村打井,成年累月钻山沟,溜渠渠,人家都把咱叫乡巴佬,都认准咱钻工粗鲁,不懂爱情,牵线搭桥,没人理咱的茬!要我说,咱钻工最懂得什么叫爱,横竖拉出来都是条好汉。象媚娘这样的好姑娘,地球上有多少,我们钻工要多少,我当队长的不嫌弃。今天的婚宴得弄红火些。

歪脖在割着耳梢子的寒风里,将脑袋一拧,喊来几个裹着棉衣的年轻钻工,由赵四亮领着,从鬼村抬来一口大铁锅,支在院畔一棵歪脖树下烧水。其余人统由歪脖领着,提了绳套,握了刀子,在雪地上一呼啦散开,围了井队院角的猪圈,向哼哧哼哧颤着层层膘肉的公猪逼了上去。

这是井队多年来形成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井队的猪一律共产,婚嫁娶配,逢年过节,大块的肉应有尽有。

都给我上,抓住了有肉吃,不过猪耳得归我,歪脖说。有人不服,歪脖脑袋一拧说,奶奶的,一头猪有几个猪耳?人们说两个。一个队有几个领导?人们说一个。奶奶的,一吃猪耳都眼红了,有能耐把我这个兼职指导员代了。人们就大眼瞪小眼,不说话了。

离歪脖树不到十米的地方,有个麦场。麦场不大,紧挨着村长家的院墙;麦草垛和石碾子一高一矮坐落在场畔,阴冷而明亮的积雪,还笼罩着它们。

公猪就是在麦场上杀的。它凶猛剽悍,面对十几条汉子的威逼,毫无惧色地拉开了四蹄,滚圆的身子呈弓状微微后倾,喘息短促而有力,目光凶狠而滚烫,做出了相当英雄的姿态。这类老练的秉性,无疑是钻工们多日熏陶的结果。

它仇视着他们。

这时候,炊事班的小老炊跑来对歪脖说,我们班长说不杀。我们班长说猪要留到正月十五。

歪脖圆了圆一对水泡眼,打出个很漂亮的响鼻说,奶奶的,十五没肉吃,老子到鬼村弄两头来。弟兄们,都给我上!提了家伙的钻工们一拥而上。公猪瞪红了双眼,猛一反扑,蹦出了一条活路。

井队的四方院里开始了一场提刀携棒、英勇追杀的悲壮游戏。他们先是在雪地上围追堵截地去捉它那弹性极好的后腿,不得手,便使了铁棒将它绊倒。歪脖拧过脑袋一挥手,给我上!十几条钻工前仆后继,奋勇而上,公猪的生命悲剧就真正地开始了。

人们抓耳捉腿,将公猪按倒在一张高不过一尺的小方桌上,等待着杀手的出场。

队长,哈蟆不干。赵四亮喘着粗气跑来对歪脖说。

奶奶的,他不干?

哈蟆说他要下棋。

不干你干。歪脖说。

公猪弹动着四肢,张着硕大的嘴,嚎叫得酣畅淋漓。

我?

你!

我就我。赵四亮说。

赵四亮曾是个军人,中越战事吃紧的时候,在老山曾立过三等功。他杀过人,没杀过猪。没杀过并不等于不会杀,不敢杀,他不想说没能耐的话。

他接过一把亮晃晃的刀子,在公猪的脖子上比划了几下,就觉手指头一阵麻酥酥的松软,一种使浑身血液膨胀得异常燥热的气息弥漫了他。他感觉众人正用一种相当怪异的眼光蚂蚁一样啃着他那张刀背脸。

在人们“噢”地一声惊叫中,那把锃亮的刀猛地刺进了公猪那块颤悠悠的肥肉。

“噢!”人们惊异了,眼光“呼”地散开,投向整个麦场。

公猪始终保持了某种英雄式的姿态。一个高质量的弹跳,竟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人们的手掌,带着滴血的刀子,横冲直撞地在雪地上撒下了一幅美妙的梅花图。

赵四亮一脸晦气,蹲在雪地上长吁短叹。他家的。

熊样,看你个熊样!歪脖说。

但绝顶聪明的猪,比起人的魔掌来,自然要逊色得多。

2

走下一个土坎子,赵四亮将将行李往地上一扔,顺势靠住一棵老榆树,嘴里的烟卷儿就将夜幕点出无数小洞。

山沟沟里钻井,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回去了他家的就说我象个鬼,没有个人样。赵四亮是说柳叶儿。上次回家,赵四亮要摸柳叶儿,柳叶儿不给,柳叶儿让他背上铺盖卷,给她买了连衣裙回来再摸。他说就让我摸一回,柳叶儿只是笑。他就将一张粗糙的手,伸进了柳叶儿的内衣,柳叶儿一抽身,就在他手上给了一巴掌,还弯了腰笑。笑完了,柳叶儿两片嫩嘴唇透出些许妩媚,说了一句难听的话,你再不回来,我可要勾野男人哩。

赵四亮起先对这句话并没有做过多的留意,他始终认为柳叶儿开了句玩笑,不足以让他在日后回到钻井队的光棍群里时,把它当作磨牙拌嘴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种佐料。可当他从报刊、广播及李建等人的闲聊中,知道世界上除了夫妻还有情人,听到张三的婆姨被李四撬了一杠等诸如此类的消息后,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他那颗平稳的心开始晃动了。何况,柳叶儿生得年轻俊俏,在村子里算不上沉鱼,起码也是落雁。这么想着,他甚至无缘地憎恨起周围世界的“插足者”来。

那天,赵四亮下了早班,看见李建惬意地躺在床上,正有滋有味地品一本爱情小说。他急躁得几乎抽筋,一口气喝下三瓶啤酒,仍觉精力剩余得过分,便将他和李建的油工服抱到锅炉房,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他见李建抱着那本书,还那么痴迷,专注,就在地上来回转,使劲咳嗽,可李建不看他,也不理他,当他是空气,就一把夺过,要把柳叶儿那句话硬塞给李建听。

她说的可是人话?她要勾野男人哩!他说。

你婆姨耐不住,她吓唬你哩。李建不看他。

李建不是个省油的灯。赵四亮想。前几年待业时,专爱盯人家大姑娘的梢。后来就盯出些麻烦,与一帮哥们儿争风吃醋伤了和气,进了几回局子,渐渐收了心,招工来了钻井队。不知是李建的运气好,还是李建这人一式一招都给人能留下印象,没多长时间就提了司钻。有年盛夏,陇东山区逢了场十几年罕见的暴雨,淹了井场,歪脖领了在家的全部人马,连滚带爬地赶到井场排水。李建索性扒了一身湿衣,只留条三角裤,握了铁锨,扑通跳进齐腰的洪水里。他见地质班一个姑娘,被一颗铁钉扎了脚掌,疼得象只落水的母鸡直扑腾,就毫含糊地赤条条将姑娘搂进怀里,从洪水中抱了出来。大伙,包括歪脖都看得清楚,李建的三角裤在健壮的两腿间被顶成了一把小伞,把姑娘吓得杀猪样吱哇乱叫,李建却拍了拍发达的胸肌,很有些得意。

奶奶的李建!歪脖说。不知道他是骂李建,还是夸李建。

在井队,歪脖是最高首长,四十出头,身板结实得象头牛,却天生一个歪脖,象是被谁嵌住脑袋猛地拧成了这样,僵直地定了型。细看,长对水泡眼,脸圆得象磨盘,中间坐落着一顶硕大挺拔的鼻子。关键处他打个响鼻,就能把队上七八十号人震得服贴。在鬼村这个山高皇帝远的钻井队里,他就是权威,全队人马的前途命运,就系在他那根裤腰带上。

奶奶的李建!歪脖说。他将那根僵硬的歪脖狠劲向李建拧了拧。

不久,李建就提了司钻,成了全班九个人的头儿。

我想也是,她吓唬我哩。赵四亮说,她要敢勾搭野男人,我掐了她的头。

那个喜庆的冬夜,弥漫着大片的诗意,全井队的人谁也没有料到,井队会死人。

3

井队的人,谁都不知道村长会杀猪、村长是个杀猪不眨眼的屠夫,村长是个出了名的杀猪老手。

那头公猪就死在村长的手里。

村长是听到猪叫声,粘了两鞋底泥雪不请自来的。他不图别的,只图个囫囵脖子。

公猪被重新按倒在小方桌上。村长张了大嘴咬住锋利的刀子,用截细绳,在猪嘴上几绕,猪就顺从多了,不叫了,指头粗的鼻孔里直喘粗气,吹起一股一股的血沫子。钻工们抓腿捉尾,村长左手抓耳,右手握刀,短腿一弯,顶了猪脖,哧的一声,公猪一阵撕心裂肺的抗争,鲜红的血就顺着尺把长的刀刃,小河一样泻下来,流进了盆子里,升腾起一股热气扑面的腥味。

公猪的尸体被抬上架子车,运到了歪脖树下。

这时,冬初的太阳正斜斜地照过来,树下生起一片朦胧的烟火,将十几条汉子置于神秘的烟纱之中。歪脖树的脖颈处压着根碗口粗的木椽,粗绳子系着。一头由三条汉子抓着,随富有节奏的号子声,猴似的弹上弹下;另头挂着的尸体,就在热气咆哮的大铁锅里忽上忽下,脱尽了黑硬的鬃毛。

太阳斜过头顶,钻工们就将四方院打扫出一大块白净的地方,三三两两地从各自的铁皮房里抬出张破桌,呈“十”字状一呼啦摆开,上了酒菜。一阵雄壮的爆竹声响过,只听歪脖一声“开席”,院子里就响起一片阴阳怪气的欢呼声。提了精神的汉子们将他们的新郎和新娘抛起好高。

酒直喝到太阳下了山顶。整个鬼村被一种阴森湿润的古怪气氛所笼罩。

井队的四方院里悬起了两盏让人热血四溢的大红灯笼。初冬的凛冽将灯笼摇晃成一种飘忽的美丽。红灯下,一帮吃饱了撑得难受的钻工们,端着碗酒,围住神采飞动的新娘大碗喝酒,踩着破碎的狂欢曲,发出阵阵野气十足的怪笑。新娘不时闪起两只毛眼眼,向新郎李建发出求援信号。

李建,媚娘看你哩。赵四亮拉了把喝得飘摇的李建说。

看吧,有她看够的时候。李建眼睛有些发直。他被钻工们按住多喝了几杯。在平时,多喝几杯也就醉了。自从招工来了井队,他不再多喝酒,他曾因喝酒弄坏了胃,也惹出不少事。他今天气爽,歪脖和哥们儿都看得起他,给他撑面子,死去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他多喝了几杯反倒更添精神,只是觉得有根神经绷得过紧,不能够让他坦然地松弛下来,尽情地与哥们儿划上几拳。他在纷乱的嘈杂和极度浓重的酒味中,他和媚娘周旋在每一个面红耳赤、醉态酣畅的面孔中,维持着一个主人应能做到的一种热烈、和谐、欢快的场面。他在一帮钻工哥们儿的挟持下,与媚娘喝得颠三倒四,做了一些亲昵举动,渗出一身热汗和继而作呕的头晕。他依稀看见媚娘的一双毛眼眼,向他闪过来。他觉着这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有种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神经,一扑闪他就跳。他溜出人群,在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之后,找到了那根紧绷着的神经:晚上有任务,他们班得上井。他进了新房,想好好睡上一觉。自从在鬼村打井,他没睡过和囫囵觉,下班一进门,和着油工服躺到地板上就睡,一觉醒来摸不着日头。他想静静地在新房里睡上几年。

外面打起来了,很凶。是因为赵四亮和几个贼眉鼠眼的钻工在新娘媚娘的内衣上胡揣乱摸,吓得媚娘吱哇乱叫。歪脖不阻拦,歪脖一脸兴奋,水泡眼张得核桃大,还一个劲喝彩。

日他的,都象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没见过女人。赵四亮想,人还是自重些好,不然,谁还看得起谁呀。他去拉哈蟆的手,哈蟆两臂一豁,就豁了赵四亮一个坐墩。

赵四亮猛地拾起,顺势抓了个空酒瓶,朝哈蟆的脑袋砸过去。赵四亮容不得有谁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当着媚娘的面辱损他。

他的手被歪脖紧住了。他看见哈蟆的手里握着把亮晃晃的匕首,两眼凶恶地盯着他的心窝子。

噢!媚娘惊大了一双毛眼眼。

奶奶的,都活腻了!歪脖摸摸挺拔的鼻子,要不是看在李建和媚娘的情份上,我饶不了你们!

歪脖说完,就有一个洪亮的响鼻打在院子上空。大红灯笼,在夜幕里摇出一股浓稠的殷血气息,润滑在怏怏散去的人群中。

4

赵四亮一脚正一脚歪地赶路。他想敞开自己的破锣嗓子唱些什么。他家的,人到了孤单的时候,就想唱些什么给自己听。

年年走口外,

月月不回来,

捎书带信要个荷包戴。

如要戴荷包,

快把绸绸往回捎,

捎回了绸绸才好绣荷包。

打开针线包,

丝线没一条,

打发妹妹你长街上跑,

东街跑西街,

没有货郎来,

当街上闪出个张广财。

……

赵四亮这么一吼,心里舒坦了许多。他那腔调儿,分明有股子丢了魂的野狗的惨叫,哀怨、凄凉,还有点悲壮。

赵四亮打井的地方叫鬼村。鬼村在陇东深山里的杏子河畔。从陡峭的山坡上往下瞅,杏子河里一肚泥汤,哀哀怨怨地在红色岩石间穿行,将鬼村七绕八缠地拐出几道弯,然后神清气爽地一线儿直直流淌,扬长而去。沿河边一块不算太大的斜地上,一片白杨林中,坐落着五六十间土屋,形成个自然村,就是鬼村。钻井队就驻扎在鬼村那块斜坡的最上头。全队七八十号精壮男人,和地质班仅有的几名阴柔如水的姑娘,就分住在二十几间草绿色的铁皮房里。铁皮房依山脚而座,围成个不规则的四方院子。井架就立在后山腰上,没日没夜地轰鸣不停。

钻井队的到来,给鬼村添了不少生气。人老几辈子没见过那直插天空的铁家伙,整天眨巴着眼睛往山腰里看,老的拖着小的,小的拖着更小的,一站就是半天,却看不出个眉目。更能使鬼村人激动的是,十天半月地能看上场电影。他们不叫看电影。叫看戏。有一次,赵四亮拦住一个扎羊角小辫的小姑娘,问她为什么把看电影叫看戏,小女孩一脸的鄙夷,这也不懂?我爹叫看戏,就叫看戏,鬼村的人都叫看戏。

关于鬼村,史料上没有任何记载。村民们的生活习俗,对转战深山大川多年的钻井队来说,仍很新鲜。他们养猪不筑圈,牲口一样全栓在自家门前的白杨树上。在鬼村,一头猪可卖到其它地方一头牛的价钱。这在杏子河一带,甚至在整个陇东恐怕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就连村子里死人,都象是上帝安排好的,不多不少,每年一个。这对村民们来说,恐怖至极。

鬼村先前不过是块野地。后来胡宗南部队在这里吃了败仗,尸首遍地,鸟啄人肠,衔挂枯树,血入杏子河。从此,这里蒿草丛生,阴风浩荡,直到解放前,一群沿途乞讨的乞丐,在这里搭起几间破屋,休养生息,繁衍子孙,形成了这个颇有原始味的自然村。鬼村的祖先们刚落脚的那些年,日子过得还算平顺,自从村口的老槐上吊死一位红衣少妇后,鬼村的夜就显得不安起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村子里魂魄四处飘游,连续几年人畜批量伤亡。请阴阳先生掘坟剖尸,发现女尸竟然完好无损,一双崭新的绣花鞋,鞋底已磨出洞眼;随将尸体焚投杏子河,这才安稳了许多。没几年,鬼村的人数又开始以每年一人的数量,逐年从地球上减少。不是投河,就是上吊,或是服毒。最让人惊异的是,这些村民的死,一概寻不到死因,都是悄无声息地去做了死鬼;死掉的人,象是编了号似的,从村子的坡头挨门挨户直往坡根沿袭而来。去年,钻井队住进鬼村后,赵四亮就亲眼看到过一具女尸被锋利的爪牙掏掉眼睛,悬挂在鬼村豆腐房房脊上的惨景。因为找不到死因,豆腐房的房主被公安局抓走拘留了三个月才放回。那天夜里,鬼村的狗们很是卖力地哭嚎了一夜,夜半,听说还有人看见过一女鬼挑着灯笼,沿杏子河畔惶惶地唤着一个男人的名字,人们推测可能是个冤鬼,在寻她的丈夫或者儿子。再后来,就隐约听到叭叭的枪声。但在鬼村,时至今日却找不出一杆枪,包括土枪。

为图吉利,井队在在鬼村的第一口井开钻前,歪脖搞了个隆重的祭典仪式。搭一台子,摆条长条桌,放上猪头、鸡鸭、水果等祭品,钻工们排成方队,手持香炎,统一口令:请土地爷保我井队安全无恙,旗开得胜!号声响彻山谷。然后,每组人马由九人组成,每组由各班司钻领头,上前一步,三拜九叩。

搬走吧,都给我搬走吧,别在这给我惹麻达!村长弓着腰,甩着两条短腿,来到井队的队部找歪脖。村长四十多岁,是个又短又粗的小男人,秃顶,戴副硕大的黑石头镜,脸血红,咬一杆尺把长的旱烟锅,闷个头叭哒叭哒地冒烟。

你们都看见了,村长说,这死鬼是沿着下坡朝上走的。你们统统都搬走吧!

奶奶的,刚开钻,你就让我们搬?歪脖睁圆了一对水泡眼,直勾勾地盯住村长的石头镜不动。

唉,犟牛。人都说犟牛抵死人哩,就是没人信。搬不搬,与我球相干。村长屁股一拧,从椅子上跳下来,将肩上的黑呢褂褂抖了一抖,径直甩出了井队的四方院。

队长,咱还是另搬个地方住吧。有们说。

不搬。歪脖说,眼下地皮贵得要死,村民们又三天两头地闹事,搬哪去?

5

蛇样的山梁,猛向下一折,越走越窄,象走进了墓穴,挥发出一股浓重的腐烂气息。柳叶儿炕头的灯还亮着吧?这阵她在哧—哧地纳鞋底哩。赵四亮想。他再想象不出柳叶儿还能干些什么。

柳叶儿是他初中时候的同学,同村的,长得水灵乖巧。那时,他转业到油田当钻工,柳叶儿他爹嫌他干野外,将来照管不到家,不同意他俩的事,就找借口让赵四亮到他家走一趟,说要相端相端。赵四亮提了烟酒,心象被谁捏了把似的,跟柳叶儿进了她家黑乎乎的窑洞。

柳叶儿朝窝在炕角的一个秃顶男人喊了一声爹,说四亮哥来看你咧。

得是。她爹说。他爹不看赵四亮,她爹只挪了下干瘦的屁股蛋子。

赵四亮打开一包红塔山,叔,你抽烟。

她爹佯装没听见,勾头叭哒叭哒抽旱烟。

爹,人家四亮哥是从队上赶回来,特意来看你的。柳叶儿说。

我问你,你得是党员?她爹说。

不是。赵四亮说。

你得是团员?她爹说。

不是。赵四亮觉着她爹尽说些淡话。

那你得是先进?

爹,人家汲草哥是打老远来看你的。柳叶儿终于说。

看个球。我有啥好看的。她爹说。

赵四亮感觉她爹是块生铁疙瘩,一扭头就出了她家的窑门。柳叶儿在后面喊他,他佯装不理,头耷得象烧熟的鸟儿。人有时候,头就得耷耷。他想。他出了她爹家的院门。

过几天,赵四亮收拾行李准备回队,柳叶儿找他,说她爹要她跟荷荷好,日子已经定了。

那你就跟荷荷好?赵四亮说。他不想看她。他低头收拾东西哩。

荷荷说,他过几天就向我家行礼哩。柳叶儿又说。荷荷是他们初中时一个村的同学。

荷荷他家的抢我的女人。赵四亮说。

你带我走,我要给你当婆姨。你走哪我跟哪。

没听人家说,有女不嫁钻井郎,十有八九守空房,一年难见几回面,带回一堆油衣裳。

我情愿给你洗油衣裳。

你爹会断了我的腿。

我当你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哩。你走吧,你回你的井队去。柳叶儿的眼底底上闪着泪花花。

6

那天晚上,井队出了人命。

歪脖说,李建,搂住你的新娘子美美实实地睡觉去吧。

李建摇晃着肉乎乎的脑袋要上井。

井上的事,让四亮照应一下算了。你和媚娘干干净净地睡觉去吧。歪脖说。

李建不睡觉,李建裹紧了油棉衣要上井。李建说马上年底了要赶进尺。

李建是个犟牛,李建要去。赵四亮给歪脖说。

噢。歪脖就说。

夜里飞起了雪片。李建要扶刹把,赵四亮不松手。两个人争了一阵,李建一生气说,娘的,扶去,扶上一夜。李建就去拉锚头绳。

钻机响彻在望不到底的雪夜里。探照灯的光柱笔直地搭在山间。

就在这座山上,李建曾领着未婚的媚娘,给她摘野酸果。媚娘喜欢吃野酸果。李建邀请赵四亮陪他们去,赵四亮也没推辞,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溜。

秋天的太阳红红地挂在天边,给鬼村的山山水水披了层红晕。地边茂盛的蒿草开始泛黄,山洼洼的野酸枣红得耀眼,山风吹起来,格外的爽快怡人。三个人漫步在蜿蜒的山路上。两个男人中间,走着穿裙子的媚娘。赵四亮总跟媚娘保持不大不小的距离。媚娘慢,他慢,媚娘快,他快。他见了漂亮女人就拘束。李建骂他没出息,赵四亮就勾了头嘿嘿地笑。

媚娘是油田技校毕业的采油工。毕业分配那阵子,她母亲走上托下地费周折磨嘴皮,花费了几年的积蓄,把媚娘分到了古都咸阳一家油田下属的炼油厂当材料员。这一切本已水到渠成,媚娘也很想去。可谁知事情出了些偏差,没办成,去了采油队。后来媚娘和李建谈上恋爱,母亲知道后,便极力反对她嫁给一个出土文物似的钻工。而媚娘就是媚娘,偏要一意孤行地做个样子给母亲看。母亲先是伤心落泪,后来就有些痴呆。

赵四亮总是担心媚娘走山路,会闪了马蜂腰。媚娘的腰是水做的,一折能折出带水的响声。柳叶儿不一样,柳叶儿穿他买的牛仔裤,很是健壮,胸脯骄傲得象两座小山。

赵四亮摘了满把的野酸枣,按李建的吩咐,蹲在山畔畔上守人。李建和媚娘狐狸样溜下了后山。一根烟抽完,还不见李建他们的影子,赵四亮就骂骂咧咧地拌起了嘴。他这人爱自言自语。

他们耍弄我哩。等个球,回去睡一觉去。

他走了几步,想起李建叮咛过他的话,觉着有些怪异,就回了头,顺羊肠路下了后山。他缩了脖子往下看。半山腰一个沟沟里,李建与媚娘像两根藤条似地缠绕在一起。

他家的李建!赵四亮碰上这档子事,心里不痛快。

他自言自语地顺山洼洼往回跑,蹬滚了脚下的干土块,使那对难解难分的恋人受到了惊吓。他们蒙着满脸的扫兴,草草收场,纳闷地向山头上张望。赵四亮还在往山畔畔爬,李建就追了上来。

赵四亮,你站住!

站就站,怕你?赵四亮抹把刀背脸上的汗珠子,眼光象两颗铁钉,直端端扎在李建脸上。

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咋咧?大天白日地你弄这活哩。赵四亮认定,这是有生以来碰到的最恶心的事件。

咋的,这活弄不成?李建象是有意逗他。

我告队长去。赵四亮将一把捏得出了汗的野酸枣,扔到正太脚下,气乎乎地要走。

你告去吧。媚娘迟早是我的女人。

赵四亮未料李建会毫不在乎。他想对准李建的肉头砸核桃一样砸上几拳,可他不砸。他想起了柳叶儿,想起柳叶儿心里就直淌酸水。

是后半夜了。鬼村的上空仍弥漫着风雪。鬼村的狗们也叫得格外卖劲。杏子河的河水在缓缓加厚的冰层下呜咽着流向无限的远方。

赵四亮紧握刹把的手,象从冰箱里取出的一块冻肉。飞溅的泥浆快要把他封成硬壳,雕成一尊泥塑。他感到异常困倦,这个班快要站不下去了。他扫了眼几米开外的李建,李建还在拉锚头绳,眼睛愣愣地盯住滚筒发呆。他说李建要换钻头了,你注意点。李建似乎点了下头。他和哈蟆将一百多公斤重的金刚石钻头抬上挂钩,一声轰鸣,钻头就被提上了头顶。突然,就听什么怪物“唰”地一声抛向夜空,重重地甩出去。

钻台下的钻工,“唰”地向四周散开。接着,一个天塌地陷般的怪叫声,向井场飞下,势如破竹般穿过井场边柴油机房的帆布顶蓬,在地上钻出个直径半米多的深坑。

钻头飞了。

李建拉乱了锚头绳,锋利如刀的锚头绳,切西瓜一样将正太切成了齐齐的两截。

井场所有的钻工,全被这灿烂血花四溅的场面,惊成了一截截呆立着的木头。

7

越往前走,路越细,山风也越大。赵四亮归心似箭,边走边想起枊叶儿,脚步也不由快了起来。

在井队,钻工们得了空,除了到鬼村或者后山搞些偷鸡摸狗、摘瓜拔豆之类的勾当外,剩余的时间多就是聊女人。女人就像一根神经,总能勾起钻工们深厚的兴趣。

四亮,你老实讲,柳叶儿的奶子大不大?他们缠住赵四亮。

一把捏不住哩。赵四亮不瞒人。

柳叶儿的大腿呢,你捏没捏过?

废话,还用问吗?

他们的脸就兴奋成各式各样的色块。

男人们山里呆得久,就会眼馋。天晴气朗的轮休日,只要有谁吆喝一声“进城去”,哥几个便对着镜子精雕细刻般地一阵忙乱,然后西装革履地装足了钱,一溜烟儿跑出鬼村,挤上长途客车。

赵四亮起初对进城这档子事并不热衷,后来不但热衷而且能积极倡导,完全归功于师傅李建的启蒙。

有一回排队买饭,赵四亮因多看了几眼地质班一个穿了紧身裤的姑娘,挨了一个凶男人的耳光。对这事,李建有李建的看法,李建看问题很老到。赵四亮把一张花脸拧给李建看时,李建就说,钻井队是个雄性世界,凡事要多长个心眼。还说,闲没事,进城看看外面的世界。李建这话,让赵四亮好想了些日子,也使赵四亮从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进城去”这三个字的最具体的内容。

所谓城,是指油田首脑机关所在地的石油城。出鬼村沿杏子河向南蜿蜒百公里,翻山穿桥,爬上五里坡头,石油城的轮廓就依稀可见了。

进城的首要任务,是不慌不忙地逛大街。

小城的街道呈L形,石油与地方接壤处叫北关,北关就处在拐角处。由此以南属地方,由此以北属油田。全城最繁华的地段,也正是那个拐角的结合部。车流如水,人海如潮。面孔新鲜,妆扮入时。小贩门敞胸叫卖,行人摩肩接踵。因为繁华,也便常常生些事端。今天自行车撞歪了头,明天汽车撞死了人。地方部门便不得不和油田协商,在“结合部”的人行道边,焊了一段五百多米长的护栏,使行人和车辆分散流动,这才少了些麻烦。

一到“结合部”,哥们儿的五官只觉紧巴,一点不够用。哥儿们齐刷刷五六个,护栏上一坐,嚼豌豆一样品味来往于街心的新鲜女人们。这时候,哥儿们的心,便象女人们半透半遮的乳峰,颤颤地跳。

赵四亮盯正四处张望,一双清如潭水的美目,柔和而深情地从人流里向他张扬过来,冲着他笑出个能够溶化一腔愁怨的酒窝。他的眼睛鼓得好大,刀背脸绷得很瓷实,喉结也上下游动得厉害。他感觉他的呼吸变得有些干燥。他越是放了胆火辣辣地看,她越是甜甜蜜蜜地笑。他想,她的风韵会使他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赵四亮看到要流口水的时候,烟屁烫疼了他。他颇为惋惜地摇了阵脑袋,随后就想起了他的柳叶儿。

那你就看着荷荷把我娶走了?柳叶儿说。

看你说的。赵四亮搔着头,终于想了句合适的话。

你白做了男人。

你迟早是我的人。

那好,我爹再问起来,我就说,就说跟你睡了。她脸上返了层红晕,美得像霞光。

看你说的。你以后还能做人?他说。

别人咋说咋说去。我不怕。咋的,你怕了?

赵四亮的眼窝子湿润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一个女人对他这样痴情过。一激动,就张开胳膊搂住了柳叶儿。

那天雪夜,钻工们霜煞了一样,吊着个肉葫芦,齐刷刷斜躺在井场值班房,围着李建的尸体低头纳闷地抽烟。

哈蟆说,他娘的。就从棉衣兜里掏出半瓶陇南春烧酒。这酒是从李建的婚宴上摸来的。喝,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免得死后做冤鬼。他捏住瓶脖子仰天喝出一阵响声,然后往地上重重地一放,就放出了带水的咔嚓声。酒瓶呻唤成一堆碎片。

哈蟆生得精瘦,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能来几下的主儿。为这,他可以不择手段地豁出命去干。他常常留头“蒿草”,短鼻上架副哈蟆镜,整天在钻工们的视野里兜来兜去,很是扎眼。那年三月,歪脖给哈蟆放了天假,让他去附近镇子上将头上的二两蒿草割了,哈蟆说没钱。歪脖从兜里摸出一张小钞票给哈蟆。天黑回来,哈蟆仍旧是哈蟆,二两蒿草风姿犹存。

钱呢?歪脖问。

在这。哈蟆掏出一包压得皱巴巴的阿诗玛,在歪脖的水泡眼下晃一晃,抽一支。

奶奶的,明个停工!歪脖燥了。

队长,你那点瘦钱,够理发么?这年头啥不涨价?就他妈咱钻工的身价不涨。

歪脖摸了半天挺拔的鼻子,本想打个响鼻,听哈蟆一说,气就消了。

好了好了,歪脖说,你不是能下几盘围棋吗?明天就到处里去报到,参加比赛。钻井处就在哈蟆滩,离鬼村五十公里开外。

嘿,没说的!哈蟆打着响指,出了队部的门。

没想哈蟆这么一赛,就赛出了名堂,害得队上的几个围棋爱好者,提烟携酒地常往哈蟆的铁皮房里窜。于是,哈蟆放一手留一手,一步一步地引,一瓶一瓶地品。

奶奶的,怎么回事?!歪脖跳了一下,他粘了满鞋底的血,一踏进井场值班房的门,就对着钻工们跳了起来。

李建呢?!他憋鼓了水泡眼,向钻工们扫视,没看见李建就躺在他脚下。

哈蟆给他努了努嘴,他往脚下一看,吓得跳了起来。他缓缓蹲下,揭掉盖在李建头上的棉工服。李建血肉模糊,脸上凝固了一层殷红而粘稠的血。歪脖叹口气,说声造孽,就站起来。

奶奶的,谁停的钻?他说,卡了钻责任谁负?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赵四亮就站了出来。

奶奶的,是你?你吃饱了撑的?

大伙心里难过。

那我当队长的心里就好过?再说了,干钻井,哪有不死人的?

赵四亮觉着歪脖是块生铁。他喊上哈蟆就往出走。他和哈蟆已经和好了。哈蟆的脸说阴就阴,说晴就晴。他和李建夜里睡觉老跑马,平日里他一洗衣服,哈蟆就好给他添些活计,臭鞋烂袜破裤头,一股脑儿直往他盆子里扔。他不好围棋,也不想讨好哈蟆,他对哈蟆翻过几次白眼,哈蟆说,洗一件两块钱。他家的,多少次了,一分钱没给过。

给我回来!歪脖吼了一声。

我去打循环。赵四亮说。

你比谁日能些。

我打循环去。

打个球,一个个象霜打的茄子,这副鸟样还能打循环?就不怕再出事?

歪脖组织全队七八十号人,连夜开现场会,说是要从每个人的思想深处,好好整治整治。先是各班司钻发言表态,总结教训,而后由歪脖总结,说了些死人是坏事也是好事的话,最后宣布一条纪律:李建的死讯,任何人不得告诉媚娘,等处旦来人处理完事故再说,违者重处。另外,为做到万无一失,派赵四亮暂住哈蟆宿舍,守护媚娘。处里有规定,井队不许带家属。媚娘不久住,媚娘只是暂住几日。

会从风雪嘶鸣的夜半,直开到钻井处的的领导和有关科室的小头儿们,在天麻麻亮时从“蓝鸟”肥胖的肚子里钻出来。

8

赵四亮拎着行李,迎着阴森的山梁艰难地行走。

和柳叶儿结婚两年多,还没怀个种。两米见方的土炕,冬来夏去就躺着柳叶儿一个人。探家的日子,他睡左边,柳叶儿睡右边。先人定的,睡反了,女人会骑到男人头上拉屎撒尿。他还从先人的规矩中总结出一个信条:和女人老钻一个被窝不好,钻久了能沾上女人气。婚后探亲回来第一夜,他就和柳叶儿一人钻一个被窝子,可灯一吹,柳叶儿软活滑腻的身子,就会滑进他的被窝里来。

他信命。当初荷荷给柳叶儿她爹好酒好酒地敬,叔长叔短地催着看日子,可柳叶儿乖顺地躺在了他的怀里。是你的跑不了,不属你的抢也没用。

她爹当初逼她跟荷荷好,他咬过几回牙。她爹看上荷荷啥哩?不就是人活泛些,话会说些?啥都不顶。他再不成,上过老山,见过世面,有个不愁吃穿的铁饭碗。这东西实在,学不去,抢不走。

可他好端端地老远从井队回来,提了礼去敬她爹,她爹尿都不尿,还说了那么多啥都不顶的“得是”。他说那么多“得是”做什么?

柳叶儿是他的人,可他横竖见不着,半夜里想她想得心窝窝生疼,吃止痛片都不顶用。他请过几回假,撒过几回谎,说柳叶儿要他回去,柳叶儿生娃哩。歪脖说,生娃是喜事,生娃是女人的事,眼下正是生产的黄金季节,过些天再说。过几个月,他说生娃哩,歪脖就说,生了几个月,娃还没生下?你老婆莫非生的金娃娃?他不再吭声。

李建一出事,他想他得赶快留下个种。他爹和娘都是憨厚的山里农民,就留下他这么个独苗,长到十七岁,送他当了兵,五年兵役服完,爹和娘都相继入了黄土。

他娘年轻时长得俊俏,是他爹从裁缝店的店主家抢来的,受了一辈子穷。他娘的影子多少年已不在他的睡梦里徘徊了。他爹是个穷命相,手抓牛尾巴在黄土地上拼命了大半辈子。他爹十岁揽工,十四岁放驴,十八岁赶骡,后来成了拥有一百多峰骆驼的把式,干的是“走西口”的营生。二十岁上,他爹抢了裁缝店的二姑娘做婆姨,从此抓起牛尾巴,做起了本分的庄稼汉。直到四十八岁的时候,才有了他这么个独种。他觉着留下个种,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他和柳叶儿曾美美地睡过几觉,可柳叶儿的身体那么完美,体格那么健壮,竟没有怀上。他怀疑柳叶儿不会生娃,就问柳叶儿,柳叶儿竟会生气,说这是女人的事,不要他问;生完气还和他钻被窝,滑腻腻的。

寒风裹着一场大雪,象发情期的母狗,一伸舌头,能舔走人的面皮。钻工们立在井场上,大头棉工鞋跺出一窝一窝的雪水。他们的鼻子冻成了水萝卜。

队长,收兵吧!哈蟆说。他跑到钻台上去找夹在处领导中间的歪脖。

歪脖斜了哈蟆一眼。

歪脖不收兵,要等着处里的头头们训话。哈蟆从腰里掏出一瓶酒,仰头咕噜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喝酒声。钻工们连续六个多小时呆在井场,滴水未进。他们被这咕噜声所感染,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情绪,开始跺起脚来。地质班的几个姑娘,冻得缩成一团,悄悄地抹起泪渣子。娘们儿脆软。

有种的,跟哥们儿回队上喝酒去!哈蟆举起酒瓶,颇有些李玉合高举红灯的气概。谁的过谁担着,咱回!

井场上很合时宜地响起了几个嘹亮的喷嚏声。歪脖动用了他的威严。

钻工们刚刚抬起的脚步,又开始犹豫起来。哈蟆是一面旗帜,拔腿一走,围棋弟子便尾随其后,接着三三两两的钻工们,就缩了身子退出井场。鬼村的山路上,活动起一支连滚带爬的石油“鬼子”。

都走了,雪地上只留下杂乱的雪窝子。只有赵四亮还留守在李建的尸首旁。

午饭时,歪脖派人把赵四亮从井场换了回来。赵四亮就径直进了李建的新房。

这新房,是他和李建住过的铁皮房,直到李建结婚,没任何异样,破旧得象一床棉花套子,只是他的铺盖卷已被搬到哈蟆的房子,他和李建的单人床合二为一,床头和房门贴上了大红喜字。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媚娘正对着镜子梳理一头乱发。

李建呢?媚娘一双毛茸茸的大眼,望着他直扑闪。她眼圈有些发青。

到处里开会去了。赵四亮就按歪脖教他的话说。处里会开得急,一大早车就送他走了。他不敢看媚娘,你吃饭了么?

她说,昨天晚上,鬼村的狗哭得真惨。我怕得很,尽做恶梦。和李建在杏子河畔散步,一股洪水把他卷到河里,只露出个头。我把手伸给他,可我怎也拉不动他,他说他累了,要躺下来休息。

你吃饭了么?赵四亮说。

我不想吃。我怕得很,总觉这房子里有响动。昨晚我被他们灌醉了,半夜里李建回来过,还上了我的床,我喊他,他不应,就用被子捂了我的头,扯我的内衣……。她泪珠子清亮亮地,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打开秋千,肩膀一抽一抽的。

胡说哩,你胡说哩。你是想李建了,尽做恶梦。

他想,这门上的钥匙,只有他跟李建有。

大清早,井队的四方院里冷清得渗人。只有几个钻工们关了门划拳喝酒。

赵四亮从食堂买了早饭往回走,就被歪脖伸出个头喊进了队部。

媚娘情绪还好吧?歪脖竟问。

她哭鼻子。赵四亮说。

她知道井上的事了?!歪脖睁圆了一对水泡眼,看着赵四亮把一块米饭放进嘴里。

她不知道。

歪脖就说,你没说他开会去了?

说是说了,她还哭。

她都说啥来?

她说她不想吃饭。她说她尽做恶梦。她说她听见鬼村的狗哭来着。

她还说啥来?

队长,我吃饭哩。

哦哦。你吃。就坐这吃。歪脖就搬了把镀铬椅让他坐。

队长,我走呀。他说。

领导找你谈话,你就这副球样?告诉你,媚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媚娘说,昨晚上有人上她床哩。

哦?!有这事?歪脖不看他,那对水泡眼看地哩。

队长,这话不能说出去。

那她看清楚是谁了么?

没有。她当是李建。

她还说啥来?

就这些。

就这些?

我走呀。

这事走了风声对你不好。歪脖说。

畜生才干那号事哩。

看你,我说你是畜生了?就说是你干的又咋的?那是你娃的福分。

畜生才干那号事哩。赵四亮滴哩叮呤地从腰里取下一串钥匙,往出退一把铜的。

钥匙你还掌着。歪脖说,我做队长的心里有数。媚娘只是暂住几日,你还得搬回去住哩。

我走呀。

晚上多留心些。

晚上赵四亮挨了顿打。从此,赵四亮就缩起脖子在人们的牙缝缝里被嚼来嚼去,成了鬼村一桩桃色事件的新闻人物。

那时候,哈蟆提了酒去队部找歪脖喝酒。哈蟆很少叫歪脖喝酒。他们不叫赵四亮,歪脖说赵四亮有任务。赵四亮觉着没趣,就去陪媚娘说说话。媚娘的一双毛眼眼肿得厉害。

说是喝酒,哈蟆却是自个儿捏了瓶烧酒,咕噜咕噜地吹喇叭,根本不理歪脖的茬儿。歪脖是个聪明人,看出哈蟆来意不善。便打开一瓶午餐肉让哈蟆下酒,没想,哈蟆将午餐肉险些砸在歪脖挺拔的鼻梁上。

妈的,老子要告你!哈蟆脑顶上的二两蒿草激动开来。

歪脖干笑了几声,点起一支烟,我说兄弟,你喝多了吧?

明人不做暗事,你少给我兜圈子。哈蟆摇着二郎腿,张大一双哈蟆眼,直瞪瞪地盯视着歪脖。这是彻头彻尾的攻击行为,是人类最凶暴的面部表情之一,是最富挑衅性姿势的伴生物。

奶奶的,你说话可得负责任。我好歹还是你的领导。歪脖说。他不怕哈蟆的盯视。

队长?什么队长?嫖风队长。告诉你,老子从来没正眼瞧过你。

歪脖差点被噎死。他翻起一对水泡眼,背了手在房子里打转转。他干了十年钻井队的队长,在全队七八十号人里头,还从来没有谁敢象哈蟆这小杂种这么狂妄、这么跟他说话、甚至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能忍受别人对他的糟蹋,就是不能让哈蟆这样一个下流胚糟蹋他。他一直认为哈蟆是个油里油气的下流胚,哈蟆是匹缺乏管教的野牲口。与这种野胚子说话,针尖对麦芒显然不行,只能助长这小杂种的邪气和野性。

兄弟,有话好说,我是个粗人,平日里老哥哪点对不住你,你就明说。

好,我问你,昨夜你上没上过媚娘的床?哈蟆说。

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歪脖鼓起一对水泡眼,反过来盯视哈蟆,可哈蟆不吃这套。

怎的,不敢承认?哈蟆神色安然。

新房门上的钥匙由赵四亮掌着,这你知道。难道我有钻墙术不成?歪脖在等哈蟆的反应。

可我还知道,那年你老婆来队探亲,就住那间铁皮房,至今你还掌着一把钥匙。哈蟆仰起头咕噜咕噜又灌了几口烧酒。

钥匙是有一把。李建有一把,赵四亮也有一把。谁能断定那种没眉眼的事就是我干的?你知道什么叫诬陷吗?歪脖觉着他这句话说得很合适。

诬陷?笑话。老子昨晚在井上冻得半死,半夜专程跑回宿舍取酒喝,正碰上你从媚娘的新房里溜出来,我听媚娘拖着哭腔,觉着事情不对,就喊了一声,险些把你狗日的吓得趴在雪地上,这你都忘了?哈蟆这话,句句刺在歪脖的心上。

兄弟,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就直说。

痛快。你放我一条生路。老子要停薪留职。

这个好说,只是眼下钻井系统的停薪留职政策啊没出台,是不是缓一缓再说?歪脖试探着说。

是等着坐牢,还是给老子给条生路,你看着办!哈蟆将队部的门甩得死响,头顶了二两蒿草有点趾高气扬。

哈蟆一走,歪脖忽地瘫在了椅子上。这个从十八岁来井队当学徒,三十出头开始挑大梁当队长的石油汉子,终于在杂碎哈蟆面前蔫了下来。翻阅他的人生画面,多少已沾染上早已泛黄的落叶。有过令人羡慕的辉煌,也有过让人唾骂的肮脏。油田的山涧地沟里,洒遍过他的汗水。他亲手带领钻工们打出的油田第一口高产井至今仍矗立在深深的野狐沟,成为油田内外参观的对象。他能够有今天这么个芝麻小官,完全是他用自己最廉价的青春换回来的,是他凭着日渐丰满的资历熬到手的。他喜欢当这个芝麻官,他感到过瘾。谁敢说句底气过足的话,他一个响鼻就能把他们打得无影无踪。

他喜欢女人,喜欢得恨不得把女人揉成面团团吃了,可他与土生土长的乡下老婆却常年难得碰上个照面。他把对女人的情欲积攒到了一种狂热的地步,而他只能面对干渴的云天和冰冷的钻塔干吼几声乏味的《信天游》。他准备好了足够的干柴,企求能有一根红头头的火柴棒点燃它们。他茫然地游走在生活的暗夜里,煎熬着五尺躯体里最精华、最核心、最美丽的骚动分子。媚娘的出现,将他的情欲极为猛烈地推到了极致。那对毛眼眼对他的无限诱惑具有柔韧的美感和绝伦的生动,他不能够有任何的勉强和努力来阻止它们的光临,使他立于尴尬的境地。他期待着一种火候的到来,致力于一种最佳角度的尝试。他精心营造的情感大厦借助于一个温柔的雪夜,终于竣工且已顺利投产。他把一颗饱满的种子,非常精当地播进了一块肥沃的土地。

他的气力没有白耗,他会很快再次积攒得丰厚起来。他开始陶醉于一种蜜制的圆梦氛围中不能自拔,哼起了饱蘸情韵的《信天游》老调。李建的死讯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冲击。作为队长,井场发生如此惨重的事故,不能说他没有一点责任。但仅仅是瞬间,他的思想即陷入比先前更深刻、更具体的狂妄中去了。他深信他已将一颗种子种给了媚娘,发芽率会达到百分之百。他把这种毫无节制的设想描绘得越认真,那根竖爬在歪脖上的青筋就越是橡皮筋样的跳跃不停。他喜欢它象琴弦一样地为他跳跃,为他歌唱。他用摸腻了钻塔的指头蛋子抚摸它。他迷恋于一种痴想中,可没想到他的美妙设想这么快会毁在杂碎哈蟆的手里。他受不了哈蟆对他说话时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他想出出这口恶气,使他象落入泥滩的猛虎跳弹不成,可是不行,他得听哈蟆的调遣,得看哈蟆的脸色,他没有办法阻止人们怀疑的眼色,他仓促地去找杂碎哈蟆,筹划起一个险恶的阴谋。

9

齐腰的蒿草被秋风压斜了身子,发出阵阵呼叫。赵四亮一脚踩滚了一个骷髅,吓得险些丢了魂。其实,冤魂恶鬼处处都有,逃得了今夜,也难逃出将来。

村长没事不来井队,村长一来井队,井队就会出事儿。那天下午,村长披件黑呢子子褂褂,踩着清脆的积雪一路甩过来,直甩进井队。晚上,赵四亮就受了顿打。

犟牛。人都吃人哩,鬼不吃人?村长一进井队的四方院,就极恶毒地说。他径直砸开了队部的门。

我说嘛,他说,不死人才怪哩。

你吼个鸟!歪脖有些躁气。

人还吃人哩。村长说。他抓住黑呢褂褂用肩膀往上抖一抖,拉过镀铬椅跳上去,叭嗒叭嗒抽旱烟。

小时候逃荒,我抓我爹大腿上伤口里的蛆都吃哩,村长说,人都吃人哩,鬼不吃人?村长将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头伸进烟袋里搓揉了几下,装了一烟锅烟沫子,用肥大的大拇指将烟末压瓷实,叭嗒叭嗒地冒了几口,屁股一拧跳下椅子,抓住黑褂褂又抖了抖。

我走呀。他说。他用一对血红的眼珠子盯住歪脖的水泡泡眼。

你不跟我聊,我走呀。村长就甩起短腿,径直出了井队的四合院。空气中踩出一片嚓嚓的碎雪声,象剜脑浆的声音。

夜里鸡叫两遍的时候,钻工们睡得正熟,赵四亮钻出被窝子出了门。

鬼村的夜静悄得没有一丝响动。仲天挂着轮明月,清透如水,将满山遍野的积雪折射出一片耀眼的银光。后山里偶尔传过几声零碎的狗叫。赵四亮的身子划船一样轻轻摇晃着向媚娘的新房游过去。他想他正走在冰上。他没想到他会挨打,而这顿打使他刻骨铭心。

媚娘的灯亮着。媚娘不说梦话,没打鼾声,他想,媚娘死了才会是这样的宁静。他今天敲了几次媚娘的门,媚娘都不开,他想媚娘要是一时想不开,弄出个事就麻烦了。他不想惊动四邻,让别人抓他什么把柄然后有滋有味地说他什么。他掌着媚娘门上的钥匙,钥匙就拴在他屁股蛋子上。他把它看准了轻轻地插进锁孔,铁门呻唤了一声,就咧开了个嘴。他想媚娘受不住这呻唤,会惊叫一声,可媚娘没叫。

媚娘床前的灯亮着,媚娘睡了,还有微弱的鼾声。他放心了,就蹑手蹑脚地出来,一出来就挨了一酒瓶,听酒瓶碎成玻璃片从头上落下来,听“抓流氓”的喊声在静夜里跳跃。

过惯了三班倒的钻工们,以极大的胃口和空前的热情,一阵忙乱,扯了衣服披了被子就跑出来。

哥们儿,都看见了,这狗杂种也配跟媚娘睡觉,哈蟆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

人们很快就动起了嘴巴。

真是人心隔肚皮哩。赵四亮会弄这号事。

这小子艳福不浅哩。

妈的,咱钻工的脸这回丢尽了!

赵四亮,味道还不错吧?

他们张大了嘴巴,昂着头颅,发出一阵叫人能起鸡皮疙瘩的哄叫声。

媚娘的一幅花脑袋从门里伸了出来。她见赵四亮柔顺地跪在冰雪上,双膝下化出一片雪泥;脑袋脆生生地垂下来,落在膝盖骨上。哈蟆和几个围棋弟子,拧麻花一样将赵四亮的胳膊拧在后背,两只阔脚正踩在赵四亮的后腰上。

噢!她叫了一声。

嫂子,这杂种占你便宜,被我抓住,你看怎么处置吧。哈蟆说。

媚娘受惊吓似的连忙捂住了粉脸。很快,她便舒展了胳膊,很用功地抡了赵四亮两巴掌,捂起哭腔钻进了新房。

奶奶的,深更半夜地做什么?歪脖豁开人群走过来。他看到了双膝跪地的赵四亮。

他上媚娘的床。哈蟆指着赵四亮对歪脖说。

我不信,歪脖背着手,说话得有真凭实据,得负责任。你们把他放了。

队长!赵四亮突然嚎叫了一声,抱住了歪脖的腿,队长,你得为我做主,我没有啊,我只是对媚娘不放心,进去看看。

你拿钥匙透开了媚娘的门,做贼似地溜了进去。你没有?光看看?哈蟆说。

奶奶的,钥匙是我让四亮掌着的,你们不相信四亮,就是不相信我这个队长,把他放了。歪脖背着手说。

钻工们叭叽叭叽地扇动起两片嘴唇。他们觉着有必要这这么叭叽一回。

队长,你主持个公道吧,我真没有。赵四亮哭了一声。

队长,我哈蟆做事,绝不虚谎。不信你问赵四亮,媚娘的门他进没进?

四亮,你别怕。我相信你不是那号人。你说,媚娘的们你进了没有?歪脖说。

门我是进过。我是想……唉!畜生才干那号事哩!

奶奶的,你吃了豹子胆!歪脖吼起来,媚娘是你这狗杂种乱来的吗?

队长,我是想……

李建在九泉之下也饶不了你!哈蟆说。

奶奶的,歪脖向哈蟆吼了一声,说话嘴门也不站个岗!

队长话音刚落,媚娘就象雨水打湿的鸽子,扑腾着两只翅膀,从门里飞出来。她扯住歪脖队长的一只胳膊,李建咋了?求你们告诉我,李建出什么事了?

夜静得发慌。叭叽声在世界以外。

歪脖叹着气,在脑门上砸了两拳就蹲下去,将头埋进裆里。

钻工们围成了层层儿,很有节制地伸长了脖子。

鬼村的狗们协奏出一阵精到的音乐。

这事柳叶儿不知道,知道了会扇赵四亮的肉饼。柳叶儿只要他背了铺盖卷儿回家过年。

柳叶儿为他惹恼了她爹,她爹凶乎乎要砸断她那条健美的大腿,幸好荷荷碰见,提出和她退婚,她爹才傻了眼。荷荷也看上了那条丰满的大腿,不忍心看她爹把它毁了。从那,赵四亮再没进过她爹家的门,他怕她爹再说那么多“得是”。

井队的人们几乎在一夜之间傻了,一下子不认识赵四亮了。诡秘的眼色时时包容着赵四亮,赵四亮欠了他们的精神债务,他们感觉他和媚娘睡觉有些不配。

出了事故,全队的奖金被扣,事故迟迟报不上去,处里在电台上三天两头地催,媚娘瞪着一对红眼珠,在处里与鬼村之间来回地窜。哈蟆和几个围棋弟子,在鬼村“搬砖”嫖女人,被村长领着人打了个半死,送进了石油城职工医院。

已是仲冬季节,全队的年钻井进尺眼看就要完不成任务,队上每天都有人拿着加急电报,死缠硬磨地找歪脖要求回家。三班倒变成了两班倒,人手仍然紧张地拉不开栓。歪脖很急躁。

奶奶的,要死死个干脆,别给我三天两头地尽添麻烦。歪脖满院子乱吼。

哈蟆在鬼村“搬砖”嫖女人,被村长打个半死的事,很快传到了处里,处里派了保卫科两个小干事来处理。他们一来,首先找到了赵四亮。

赵四亮就把哈蟆他们的“事迹”说了一遍。两干事听得入迷,非要刨根问底,赵四亮说,没了。

没几天,哈蟆和几个围棋弟子出了院,还背了处里的处分,在院子里大声嚷嚷,指着歪脖的响鼻,要求歪脖必须查出告状人予以重处,歪脖竟没敢说个不字。

这场面让全井队的人开了次眼界。他们不明白哈蟆为什么能在歪脖面前凶起来。哈蟆跳他头上拉屎拉尿,他却没脾气。

赵四亮成了向处里告状的头号嫌疑对象。歪脖气急败坏地找到赵四亮,说因为赵四亮使他这个队长在处里丢尽了威信,成了没能耐的主儿。

井队象个肌体健壮的汉子,生物钟一下子跌入了低潮处,钻工们散了架似的,全然没有了人样。

大约又过了不到一周,哈蟆停薪留职,进城开了家清汤羊肉店,这件事在井队引起了轰动。一些花了几千元票子搭桥铺路、一心想调出井队的人,忽然间就来了气,他们私下窜通着,组织了一帮人,假称食堂的饭菜有问题,全都吃坏了肚子,懒洋洋躺在床上不再上班,纷纷逃进城里,托亲访友地到职工医院开了病假条,而后当着歪脖的面溜回了家里,等候着春节的降临。

鬼村的冬天,要比别的什么地方难耐得多。未过元旦,一场铺天盖地的寒流从西部边陲席卷而来,使连轴运转在井场上的钻工,多半因感冒而躺倒了。井队让人看不到丁点生气,象个棺材瓤子。歪脖下令,立刻由队上的炊事员、卫生员组成生活服务组,一日五餐,顿顿有肉,打针换药按时按点,日夜轮流监护,让躺倒的职工尽快康复,随即投入年底生产大决战,没他的准许,任何病人不得离队治病。他清楚,井队最需要人的时候到了。他也清楚,完不成年承包任务,他这个做队长的将意味着什么。

在所有病员中,赵四亮是病得最重的一个。他后悔他没早早留下个种。那次回去,柳叶儿就钻他怀里直扑腾。柳叶儿说你让我从早到晚地守空房,象个苦命的小寡妇,整天盼你、盼得眼睛都困了,就是见不着你这个大活人。柳叶儿说咱还是不要那铁饭碗,回家来好好种咱这几亩地,闲下来做点小生意,人家荷荷进城贩烧鸡,一月能赚回个一千两千的,还给她妹买了水萝卜色连衣裙,人家不比你端个铁饭碗差。他说他怕丢了饭碗万一政策要变,鸡飞蛋打了。柳叶儿就说,你白做了男人。熄了灯,他要捏柳叶儿,柳叶儿不让。柳叶儿要他扔了饭碗,买了连衣裙再捏。

刚躺了三天,赵四亮就被歪脖赶上了井场。

歪脖还三天两头地找他,奶奶的,你这次麻烦了,媚娘要到处里去告你哩。说你弄坏了她的名声。

我没有。赵四亮说。

这话我给媚娘也说了。我说你老实厚道。念你年轻,又是初犯,就饶你一码算了,可她死活不肯。她说你把她名声弄大了。奶奶的,你可真有本事。歪脖从牙缝里挤出些笑,我就是要让她媚娘在队上多跑几趟,我就是要看着她的肚子会不会鼓起来。

他家的,歪脖竟说这话。

你说你冤枉了,可哈蟆当场抓住了你,你也当着大伙的面认了帐,错就错在你认了这个帐。我让你夜里多操点心,可你也不能透人家的门去。我看,一口气好忍。

10

路,曲里拐弯,延伸个没完。午夜急躁的秋风,在陕北乡间的山梁上掀起古怪的脆响。

赵四亮似乎走进了一个神秘的古道,感觉有股子无形的气流揪得他心窝窝生疼。这种疼痛轻柔地从胸腔里化开,绵延到身体的每一颗细胞。

井队在鬼村打完年进尺的时候,时令已接近腊月。这就意味着钻工们可以放假回家了。这时,经得油田领导和钻井处领导同意,李建的后事可以处理了,至于事故相关责任人将择机处理。

李建先是火葬,而后才搞的土葬。火葬是鬼村的规矩。村长说人死在鬼村,就得按鬼村的规矩办,必须火葬,不火葬村子里闹鬼。

歪脖说,火葬个毛,你问问弟兄们答应不。钻工们蚂蚁一样黑压压在队部门口围了一群,一个个摩拳擦掌。媚娘也跳到村长跟前说,你敢!村长将旱烟锅在鞋底上几磕,踩出一片碎雪声在空气中颤悠。

井队的人谁也没有把这事当事,直到夜幕冷飕飕地降下来,村长领着全村人马持刀携棒地将歪脖捏在手心里的时候,大家才不能不把这事当做个事来认真对待。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鬼村的人围满了院子。

父老乡亲们,村长跳上椅,背着手开始训话,钻井队在咱鬼村打井死了人,不按咱鬼村的规矩办,要把阴魂留给咱鬼村作孽,你们说,该咋办?

打仗!村民们异口同声。

干脆把这个小队长的歪脖一刀削了,两条壮汉抓了歪脖的衣领,手里握着亮晃晃的马刀。

对,先把这狗日的做了!更多的村民喊。

媚娘这个时候威武得象个男人。她上前护住歪脖,你们不能这样。

村长听媚娘这么一说,铁黑的脸立刻变得滋润起来。他弯腰用一双杀猪的手,在媚娘细嫩的脸蛋上摸了一把,被媚娘一巴掌打开。

把这个小娘们给我关起来。村长发出了淫荡的笑声。

两个大汉连拉带扯地将媚娘抱进了队部。

五六十精壮钻工,手持钢棍和铁锨,从人群中冲出条缝,围了上来,牙齿咬得咯叭作响。

让你们的人把家伙扔了!歪脖的胳膊拧在两条大汉手里。

队长,我们不怕他们,你发话吧!赵四亮说。

别过来!两条壮汉握着马刀,在歪脖的脖子上晃了晃。

哭骂声碰撞在井队的四方院里。几个钻工挥动钢棍在砸队部的门窗。他们要保住媚娘。

你们把她放了。歪脖说。

他们不放,他们把歪脖一脚踏跪到雪地上,歪脖打了个哆嗦,裤裆里渗出一泡尿水。

只要你说声火葬,我就把她交给你,你愿和她睡觉睡觉去,与我们球相干。村长居高临下地站在椅子上,叭嗒叭嗒地抽旱烟。

歪脖将脖子一伸跳起来,畜生!

队长,咱和他们拼了!精壮汉子们,握着家伙,齐刷刷地看着歪脖。

你们都给我闭嘴!村长用力地将披着的黑呢子褂褂往肩上抖了几抖,在井队,你们当队长的说了算,在我鬼村,我当村长的说了算。火葬,对我们鬼村来说,是件大事。还得劳你们大驾,给我们弄三大桶柴油。我们拿西北风烧去?

队长,不能答应!精壮的汉子们挥起了铁家伙。

鬼村的村民们挥起了铁家伙。

干!精壮的汉子们喊。

干!鬼村的村民们喊。

都给我闭嘴!村长喊,我说三桶就三桶,少一桶都不行!

李建的段尸,在一个漆黑的冬夜被运到了杏子河畔。全井队的人,除了媚娘病倒在床上,留了地质班几个姑娘守护外,都整齐地到了。鬼村的人早已在河畔点亮了一堆篝火。村长踩着脆生生的积雪,猫下腰用刀尖豁开了一卷席子看了看,晃动起短胖的身子,手一挥,上油!几个村民就将一桶柴油浇到李建的尸体上。村长走过去,划了根火柴,人们的脸顷刻间就被涂了层血色。空气中纠缠起一股焦臭的爆响。

李建的骨灰被装进一个坛子,放在了媚娘住着的铁皮房里,择日将进行土葬。棺木是从大伙的工资里扣下的钱买的。歪脖花钱请了鬼村两个有名的木匠,管吃管喝,连夜制作了棺材,又请了后山的一个阴阳先生,带着罗镜,踏了块风水地。歪脖还派人到城里买回一丈黑布,找了鬼村的裁缝,给井队的每个人做了黑纱。

出葬这天,山风格外阴冷。李建家没来人。母亲在生下李建的时候就走了,父亲在备战备荒的年代,跟几十油鬼子上山挖地道,也被黄土埋了,就留下了李建这一个种。媚娘带着病身子,捧着李建的骨灰,走在队伍前面,同两个女工搀着,哭得死去活来。

李建被葬在了井场边的田埂下。这是全队七八十号人共同的主意,好让他听着钻机的轰鸣,看大伙们继续打井。

11

李建的后事处理后,井队一呼啦走得静悄,全回家搂婆姨去了。歪脖只留下赵四亮独守井队。赵四亮气得牙痒痒,可又很无奈。他又一次对枊叶儿食言,他似乎能想到枊叶儿撅起小嘴给他生气的情形。他只能在心里对枊叶儿说,对不起了!他本来想发誓让枊叶儿再给他一次机会,下次他一定回家看她。可他没有,他忽然觉着发誓没有意义,只能徒增烦恼。

歪脖说了,他这样做,主要是想给赵四亮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机会来得很快,没几天,赵四亮就和鬼村几个前来偷抢油料的二流子村民,抡起家伙干了一架,硬是把人家一个叫铁蛋的村民放翻在地。村长率二十几个精壮村民,很是利落地围了他。

犟牛,村长说,井队的人是人,我鬼村的人不是人?你们电灯电话一长串,让我们黑灯瞎火地去过年?在我鬼村呆着,就得按我村长的意思办。

村长,他还放翻了铁蛋,得先放放他的血。一个虎背熊腰的家伙说。

这话暂且不提,我问,这柴油给还是不给?

给了,柴油机喝甚?

我管你喝甚。村长一挥旱烟锅,弟兄们,把料库的门给我砸开!

赵四亮往料库门口一立,你们敢!

给我拿下!村长说。

一阵乱棒,赵四亮就躺直了。

年三十落了场雪。陕北一带的大年除夕,总是要毫不迟疑地按着惯例悠悠扬扬地落一场雪。村民们为此都要轮番在家里喜庆一回。他们管这雪叫瑞雪。预示着来年的五谷丰登。可鬼村的村民,至今贫困得娶不上个媳妇,十岁以下的孩子,很少有穿着裤子的,只有到了过大年的时候,才可穿到一件用大人们的破衣裤改做的“新衣”高兴跳跃一回。

天色暗淡下来。除夕的鞭炮声叭叭地升在迷茫的天空。山高雪紧,雪沫子直往赵四亮的大头鞋里钻。

李建就躺在井边的地埂下。过年了,他得去看看李建。来到李建的坟前,他发现坟地印着一堆脚窝子,雪地上飘零着破碎的纸灰。赵四亮拧着脑袋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只有一沟风雪在静静地落。

他在李建坟前跪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叠纸钱,揪起棉工服的襟子挡住风雪,叭嗒叭嗒打了阵火,黑白相间的纸灰,就随风在坟地上空舞动开来,飘向深远的雪空。

他掏出瓶烧酒,在坟地上倒出一条弧线,结结实实地磕了头。

李建,干了这杯!又是一条弧线。

我赵四亮是个大草包!我对不住你。

他忽深忽浅地哭起来。这时候,有个黑影子从他的身后缓缓游过来。他忙收了哭腔,扭头去看,就被黑影子拉了个仰面朝天。

是媚娘。她穿了件灰黑色呢大衣,光润的脸蛋子生着锈斑。歪脖说过,他要看看媚娘的肚子会不会鼓起来。

12

赵四亮走在阴森的暗夜里。这条回家的路他没走过,但他感觉再翻过几座山,过了马莲河,沿着河道再走十几里地,就回村了。

过了正月十五,井队的四方院里又恢复了生气。

按惯例,歪脖召开收心会,先是按班点名,然后便抓耳搔腮地讲了阵大好形势,照本宣科地宣读优化组合的社论。歪脖说新年新打算,各班下去讨论讨论,看这个“组合”怎个优化法。

几天后,歪脖去处里开会回来,就将各班的头儿叫去开了一天的队委会,又连夜召开大会宣布两条:一、以岗定员,按岗定工资,多干多拿,不干不拿。二、有能耐的干,没能耐的统统实行编外,自谋出路,队上不留。

钻工们先是跳弹,骚动,接着便象太阳下的萝卜缨子蔫了下来。

赵四亮怎么也没想到,歪脖会拿他开了头刀。

歪脖说,奶奶的你都看到了,我给各班的司钻都谈过了,其他人要不要我不管,赵四亮这娃一定得要,可他奶奶的硬死没人要你,说你影响不好。你他奶奶的真有本事,当初咋想起弄那事来。我就是要看看媚娘的肚子会不会鼓起来。

队长,你总说这句话,我与媚娘没任何关系。赵四亮说。他这次没向队长下跪。队长是个毛,跪了白跪。

你这句话细嚼起来有味。你他奶奶的听不出来?歪脖说。

哈蟆回来了。哈蟆是提了茅台、拎了红塔山回到队上的。他说他来看看井队的哥儿们。他来不到半天,井队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开清汤羊肉店赚了大钱。他成了财东,手上闪烁着戒指,精瘦的四肢已有了发达的迹象。他不嫌弃媚娘,他一直打着媚娘的主意。他想他赚了大钱,不愁把媚娘搂不到怀里。

当晚,他拉了他的围棋弟子摆起酒摊,特意请了歪脖。酒喝到深夜,歪脖招架不住,借故撒尿,溜了。

赵四亮横竖睡不着。哈蟆能发大财,他就发不了小财?他关在铁皮房里喝了阵闷酒,就出去撒尿。

院子里亮亮的,已经有月亮升上来。哈蟆和弟子们大呼小叫的划拳声,把巴掌大个院子吵了个底朝天。赵四亮紧了裤子往回走,就听哈蟆他们说开了话。

你们知道个毛。哈蟆说,老子捏有歪脖的把柄,才有今天。

哦,是什么把柄?

哈蟆就将他那天夜里碰上歪脖从媚娘的新房里溜出来的事,说给弟子们听。

歪脖现在还掌有这间房门上的钥匙。哈蟆说。

这么说,赵四亮是替歪脖背了黑锅?

这年头,心不黑成不了事。哈蟆说。

这一关键性的细节,对改变赵四亮的命运至关重要。他先是求哈蟆为他作证,哈蟆不肯,哈蟆说他知道赵四亮是清白的,可要是作了证,他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赵四亮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从门后提了根钢棍跑了出去。

歪脖,滚出来,我要跟你算帐!赵四亮手里的钢棍在铁门上抡出一阵爆响。歪脖酒性未过,稀里糊涂地被乱棍惊下床来。

赵四亮,奶奶的你疯了!歪脖在屋里说。

老子要拧你的尿壶,你出来!赵四亮喊。

歪脖不出来。歪脖背着手在里面转圈圈。井队的四方院里站满了看热闹的钻工。他们都睁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你个驴种,把媚娘的肚子弄鼓了,让我背黑锅。告诉你,我不背!

人群一阵骚动。他们听到了新闻。

歪脖打出一个很亮的响鼻,人群立即静下许多。

老子不怕。你打一百个响鼻老子不怕。你滚出来!他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就被哈蟆和弟子们挟进了房子。

这一夜,赵四亮过得痛快。平时钻工们都怕三分的歪脖队长,今天让他当众数落了一顿,你说不痛快?他家的比杀猪还痛快。他决定要为自己洗出清白。他他跑了几十里地,到采油部找到媚娘,说清原委,在得到哈蟆的证明后,两人很快结成盟,准备联手对付仇人。

歪脖弄鼓了媚娘的肚皮,却并没有损失一根毫毛。赵四亮和媚娘四处奔走,找领导,写材料,可井队的人和处里的头头脑脑们,都把赵四亮的话当是狗急跳墙之为。被刷到编外,一时谋不到生路,耍耍酒疯,出口恶气这在全处来说已不算什么新鲜事。但歪脖不会想到赵四亮和媚娘已掌握了他的底细,正在上下活动告他的状。他以为一切已风平浪静了,便又积极筹划起他的情感大厦。他不知道哈蟆已做了他的情敌。他只知道媚娘怀了他的种,他娶她天经地义,是迟早的事。

公元1993年的暮春,赵四亮和媚娘四处张罗着请到了一名在陇东颇有名望的老律师,按老律师多年辩护的经验推测,此案胜诉已是十拿九稳,让他们不必过于费心。就在法庭即将传讯歪脖的短短几日前,歪脖出于对自己后路的多种考虑,气急败坏地找哈蟆算帐,说哈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然后便请来村长,好烟好酒敬佛一样敬了三天。

我说嘛,这工农关系早该改善改善了,可你们硬死不信。村长说。

井队住你鬼村,给你尽添麻烦。赶明儿,我派人给全村每家每户接上电灯,给你送去五大桶柴油,十袋水泥。东西队上都有,算是我当队长的对鬼村乡亲们的一点心意。歪脖说。

这话在理。本来嘛,咱工农就是一家人。日后有用得着我村长的地方,吭个声就是。村长说。他叭嗒叭嗒地嚼着肉片。

不瞒你说,眼下就有一件。歪脖说。

说说看。村长叭叽一声,饮了口酒。

刺儿头赵四亮,和李建媳妇睡觉,被人捉住。队上搞优化组合时被弄到了编外,他就怀恨在心,勾结李建媳妇向县法院告我的状,硬要我替他背这个黑锅。搞得我有口难辩。你看你看,现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歪脖叹着气,给村长又添满一杯酒。

我当啥事。村长说。

古书上说,中国男人的命,都挂在女人的嘴边边上哩。歪脖把后面的话故意压得很重,翻起水泡眼看村长。

我倒要看看是那小娘们厉害,还是我村长厉害。村长说。

两个人称兄道弟的饮着烧酒,互相吹捧了阵,都感觉眼珠子有点发涩。

鸡叫了。村长说。

这鸡说叫就叫了。天一亮我就派人把东西弄到村子去。歪脖说。

好说。明儿我就进城去,找我那表姑舅子去。村长说。村长的表姑舅子在县法院当着个头头脑脑。

由于村长对这件桃色事件的最终参与,县法院便很快以证据不足等诸多理由驳回了对歪脖的上诉,使赵汲草与媚娘的联手目的非常无奈地宣告流产。他们找到老律师,恳求他出面给予干预,不料,老律师也只有无奈地摇头叹气。

上告流产的败局,给歪脖平添了不少的好气色。他那张被美丽的阳光浸泡得粗糙乏味的脸,在四月的春风里绽出许多温顺的笑意来。他时常拿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面孔跟赵四亮说说话。

四亮,吃饭了没有?他笑着,很温和的样子。

四亮,又进城去?他笑着,很诡秘的样子。

四亮不理他,头奓得老高,刀背脸侧向一边,只管做自己的事儿。

四亮,你该回趟家了。柳叶儿又来信了不是?他笑着,一副诚恳的样子。

嘴痒痒了,让叫驴给你蹭蹭。赵四亮就说。

哎,你小子敢骂我?

骂你?老子还要打你哩。赵四亮挥动拳头,做出打架的姿态。

赵四亮,你头别奓得高!他就很识趣地愤愤地进了队部,拿起一本翻烂了的杂志,栽到了床上。这时候恰是正午,井队的四方院里静静地流淌着一院子阳光。

哈蟆听说媚娘从法院回来就病倒了,便心急火燎地捉了这机会,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诸如脑白金之类的保健品,去采油站探望。翻了后山,沟底底有一块平台,坐落着几间刷得粉亮的房子和几具灰色的油罐,立山腰里隐约听得机泵运行的嗡嗡声象蚊子叫唤。这是采油队下设不久的一个单站,主要管理鬼村周围近年投产的几口油井。采油队实行承包的时候,媚娘便和两个女学徒包了下来。

山野里空气新鲜,顺了沟一溜儿排放过来,将嫩绿的树叶儿滋润得含满了水气,雀儿舒展起灵巧的翅膀咏唱得响亮。

哈蟆进了站,看不到人,就放了野嗓子吼叫。从灰色大油罐的后面,闪出个手提管钳的细腰身,将他仔细盘问一番,才说媚娘上鬼3井取样去了。

哈蟆问了鬼3井的具体方位,才知道正是牺牲了李建的那口井,刚投产没几天。

他将包儿扔在站上,吹着很响的口哨,顺了弯曲的山路往鬼3井赶。他想,媚娘这阵子一定趴在李建的坟头诉委屈哩。他想象不出她提个小样桶在鬼3井还会干什么。他唯一替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给点安慰,用一腔情爱温融了她满腹的冰水。他觉着他正在做一件很伟大很有意义的事情。

他没想到他会在鬼3井遇上一场格斗。他亲眼看到几个村民,将一铁勺稠粘的黑色原油,扣在了阻止他们偷油的媚娘头上。媚娘摇晃出一声惨叫,树叶儿一样落在地上。那双勾人魂魄的毛眼眼,已被一层乌黑的粘液覆盖得严实,透不出一丝的妩媚与生动。

这事传得很快。鬼村的傍晚,天空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霭尚未退净,村长就领着三个精壮大汉,吹眉瞪眼地要人来了。

把他家的,这工农关系改善到沟坝坝去了。村长背着个手,一进井队的四方院就跳起来。

村长要井队交出哈蟆,哈蟆打伤了他两个亲亲的弟兄。

歪脖想不到村长会这么凶,要来抓人。他不想交人,况且哈蟆也不在队上。他不敢把哈蟆和村长怎么样。他不敢轻视这两个人。

村长,你老是从小见过大世面的人,用不着跟哈蟆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你就消消火吧。歪脖说。他艰难地挤出些笑,弓了腰给村长点烟。

这油出在我鬼村的地盘上,你的人凭什么打我的弟兄?你还让我消火?我说嘛,这工农关系说改善就改善好了?改善到沟坝坝去了。村长说。他不想抽歪脖的烟。

村长,你老听我一句话……。歪脖说。

村长,别听这小队长罗嗦,我们要人。三个精壮汉子按捺不住。

等人一回到队上,我一定对他严肃处理。

怎么个严肃法啊?村长说。他摘下石头镜放嘴边哈了哈,扯起衣角擦着镜片。

给他处分。歪脖说。

就这?村长昂起亮晃晃的秃顶。

就这。歪脖说。

得要狗日的手指头。三个精壮汉子亮了亮手里的铁家伙。

我说嘛,这工农关系改善到沟坝坝去了,你硬死不信。听见了?弟兄们要狗日的手指头哩。村长说。

村长,你我好呆歹算个干部。你不怕把事情弄大?歪脖说。

把他家的,怕了?你不是也敢把女人的肚皮弄大吗?村长抬起他的短腿,在鞋帮上叭叭地磕着旱烟锅。

干脆要了这小队长的手指头,咱回。精壮汉子们说。

没过几天,大家都知道歪脖少了根指头,那根指头,是他爹娘给他的,他没把它留住。

13

天象个锅底,凝聚着云块。遥远的天边有沉闷的雷声滚过。脚下的山梁陡峭得象鼻梁杆子,齐腰的荒草,鼓动出一阵阴森十足的起伏声。赵四亮眼前的世界一派混沌。那条鬼路象牵绳一样,正一步一步地将他拖向浩渺无边的暗夜深处。他向往着能回到乡下,与柳叶儿过上一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柳叶儿是潭照得见影子的春水,他可以悠闲地在里面赤着身子游来游去。

但赵四亮永远不可能想到,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口埋葬整个情感的墓穴。

赵四亮是个木呐人。在对待他和媚娘这一桃色事件上,他没有任何决绝的姿态与举动。他一直在等待时机,他想让歪脖意想不到地栽个马趴。

少了根指头的歪脖,闲下时他总爱盯着那根被砍得齐茬茬的秃桩桩酝酿些情绪。他觉着他这根指头不能白砍,他得把扎进眼窝里的刺儿给拔掉。他想破坏赵四亮与媚娘的同盟。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将两人中的某一个人,从同盟中割裂出来。割裂谁最有可能呢?想来思去,他决定去找媚娘,媚娘肚子里怀了他的种,就这一条,媚娘与他共守同盟并接受他这个老公,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可当他找到媚娘后才发现,媚娘对他横眉冷对,咬牙切齿,恨不能活刮了他。他只好暂时搁浅。

现在只有赵四亮了。他想把赵四亮从泥坑里搭救出来,让赵四亮跪在他的脚下叫他个爷。可他找赵四亮去谈,奶奶的,赵四亮竟张嘴闭嘴非要跟他要个说法不成,说这锅不能随随便便地说背就背,说取就取,得有个说法才行。赵四亮非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才成。

要洗清冤屈,还得要个说法,以赵四亮的智商和行为惯性,是绝少能做出什么得体举措的。但这次,却显得有些不凡,浑身透出一股老辣劲儿。他不再找歪脖要什么说法,而是一次次地进城想办法贴近哈蟆。只要哈蟆能出庭作证,歪脖的阴谋就会全线崩溃。他三天两头地抽闲去缠哈蟆,不惜破费买上高档烟酒去攻这个不可多得的堡垒。

哈蟆的兴趣全在媚娘身上,见赵四亮一趟一趟地跑,并没确切地表明态度。但赵四亮这招,无论如何笨拙,却使歪脖慌了手脚。它促使争夺哈蟆这一关键任务的战斗趋于明朗化和白热化。哈蟆成为赵四亮与歪脖供侍的老佛爷,只可精心敬着,贡着,不敢有丝毫的得罪和怠慢,哪怕是哈蟆的一个眼神,也足够他们用心嚼上半天,看看能嚼出什么味道。

这场争夺战没有持续多久,形势就有了急转直下的变化。歪脖很快看出了哈蟆的良苦用心,便以“长期可让哈蟆停薪留职”的许诺,加以“可将他心中的媚娘拱手让给哈蟆”为引诱,致使赵四亮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败得东摇西晃,筛糠似的一连许多天没个人模人样。这场争夺战最原始的目的,无非是想要个说法而已,但对赵四亮来说,他所承受的痛苦和付出的代价,已远远超出了它的本身。它对赵四亮整个人生命运的影响是直接而深重的。

公元1993年秋天,陇东山区极度艰难地迎来了一个漫长的雨季。一连二十多天的阴雨使钻井队陷入粮油不接的被动局面。混浊的山洪泥汤一样哀哀怨怨地翻卷在杏子河里。整个鬼村陷于厚重的泥泞之中,大片秋田面临着颗粒不收的威胁,显得异常萧杀而冷漠。人们在水气十足的天底下,挽起裤腿拖着满身的泥水,赤着双脚跟在村长短小的身子后面,敲锣打鼓、呼天喊地地进行着一场规模空前的大祈祷活动。

就在这样一个充满水气的秋天,媚娘带着她尚未出世的孩子,在歪脖的策划下,请村长喊来鬼村的接生婆,经过一天两夜的阵痛,终因难产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冷落而漫长的雨季。芳龄二十六岁。

哈蟆在极度的伤悲中,为媚娘立了一块墓碑:吾妻媚娘之墓。他已和媚娘领了结婚证。

赵四亮终于背了一身的处分,在这个多事的秋天提着行李离开了井队。他要回到柳叶儿的热炕头上去。

赵四亮临走的时候,钻工们远远地站着,没有人给他一张笑脸,没有人和他握手道别。只有哈蟆送他出鬼村。到了村口,哈蟆说,他不会让媚娘就这么带着屈辱走掉,他必须让歪脖付出代价。说完,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临出井队的四方院时,他遇着村长。村长咬着杆旱烟锅,瞪一对红眼珠,径直甩进了队部。村长没事不来井队,村长一来井队,井队就会出事。

14

秋风将脚下的汤土面子扬起,扬出满世界的驴粪味。赵四亮忽然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穿过山根下九棵看不清枝桠的枣树,一堵院墙挡住了去路。两扇铁黑的大门紧闭着。他手望门上一搭,门就裂开一张嘴将他吞了进去。这时候,窑门口呼地窜出一只狗,在他的裤腿上嗅一嗅,便摇欢了毛尾巴。

他走到窑门口去叩门,就听里面有了响动,是下炕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柳叶儿那温馨的声音,从门唇里传过来:

是荷荷哥从城里回来了么?

他一阵眩晕。手里的行李咚地落地。那卷行李里面,有他给柳叶儿买的水萝卜色连衣裙。

15

第二年,春风再度吹过陇东山区的时候,赵四亮的希望如花绽放开来。

哈蟆联手赵四亮,并出庭作证,在陇东一位著名老律师的帮助下,终于为媚娘和赵四亮洗刷了冤屈,歪脖被判刑坐了大牢,赵四亮恢复名誉,回到钻井队当了司钻。哈蟆放弃井队,回城继续经营他的清汤羊肉店。

这天,赵四亮一口气爬到山顶,回头望着山脚下井队的四合院,想着井队驻扎在鬼村发生的许多事,想起他带着水萝卜色连衣裙,回到枊叶儿窑门前的情景,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他去了趟鬼3井,坐在李建的坟前,掏出酒瓶仰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喝得东摇西歪。

正是陇东的仲春季节,阳光灿烂,山野里绽放着许多不知名的花朵;牛羊在蓝天白云下,悠闲地啃着嫩绿的小草。赵四亮四脚朝天,趟在李建的坟头,仰望着朵朵白云在蓝色的天幕上漂移,阵阵花草的清香,沁入他的心脾,令他为之一振。井队还得打井,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他没有理由辜负这大好春光。他翻身坐了起来,眼望着那山野里的蝴蝶、蚂蚱、瓢虫,在花草中纷飞,跳跃。不管怎么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首发于《延安文学》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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