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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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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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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季

这年冬天,井队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迎着呼啸的朔风向野狐沟一路挺进。

整队人马全都像货物一样,在驴脸李队长的命令下,被同时分装进几辆大卡车的帆布篷里,向陇东勘探新区——一片陌生而神秘的处女地进发。

陇东的冬天.天上总是罩着层灰暗的烟尘。太阳红的时候也有,淡淡的,跟山洼里冰硬的雾气相衔,给人一种老透不过气的感觉。

第三天傍晚,茫茫雪雾阻隔了视线,迫使整个井队减慢行速。车灯打出的光柱不时交错在山涧和沟壑深处,引来阵阵狗儿啼哭般的凄厉叫声,给浓黑的夜色平添了几分狰狞与恐怖。

我们在饥寒交迫的困顿中,任凭大篷车像摇篮一样在山路上颠簸。起初,大家还有说有笑,而此时,却把脖子缩进棉大衣里,肩靠着肩迷迷糊糊地入睡了。突然,我感到头部像是重重地磕在车槽上,麻麻的一阵酸痛。几乎同时,车上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整个车身像是被狠狠地抛了出去,又一百八十度地回转过来。这时,只昕司机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惊恐地喊:

“李队长,李队长!”

驴脸李队长瞌睡重,出车从不坐驾驶室。他将棉衣往车板上一铺,仰面朝天睡得自在。听到喊声,他糊里糊涂地从停稳的车槽里站起,一把扯开帆布篷,伸出头大声问:“喊什么喊?”

话音刚落,驴脸李队长就像鱼刺卡在了喉咙,半天说不出话。这时,大家就把脑袋伸出了篷布,想探探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雪雾茫茫,四周全被夜色和寒气笼罩着。在我们的车身周围,铺满薄薄白雪的山路上,几十双绿眼在夜幕里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刺骨的寒光,车灯下一片红光闪耀。一群尖喙狭颧三角脸的禽兽围住了整个车队。

人和兽都愣住了。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

“李队长,狼群,是狼群!”

驴脸李队长这时像是掏出了喉咙里的鱼刺:“妈的胡说,我们遇上狐仙了。”

司机也说“对,是狐狸!”

炊事员胡万万大呼小叫地喊:“是狐仙,得磕头哩。”

驴脸李队长说:“胡万万,你下车给狐仙磕个头去。”

胡炊事赶紧说:“我不去。你让党员上。要不,咱们冲过去。”

钻工赵小校的女人胆小,一直钻在赵小校的怀里。赵小校推开她,掏出个瓶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说:“胡炊事,我掏一百‘大洋’,你干不干?”

“得五百。”胡炊事说。

“行,君子一言。”赵小校就把手伸进内衣兜里掏钱。

胡炊事说:“你瞧瞧下面那阵势,就五百,当哥们儿是傻大爷,说涮就涮?我掏五百,你干。”

“当真?”

“不干是孙子。”

赵小校又仰头喝下两口酒,就扯开篷布将腿伸出去,做出要下车的架势。胡炊事一把拉住他说:“乡下人才磕头哩,你发什么急?”

驴脸李队长说:“行了,还有完没完?”就点了根烟,一个侧身从车篷里钻出来,很快站到了驾驶室的顶子上,两手卷成个喇叭筒,喊:“各车注意,听我的口令齐按喇叭。”

为了弄出点声势,他要做一首诗让大家记住,就清清嗓子,两手叉腰,学着电影中的伟人,努力做出挺拔的姿势朗诵:”石油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不拜狐仙拜自己,连夜挺进野狐沟。”朗诵完,手臂在夜空中用力地一挥,喊道:“一、二、三,开始!”

山夜固有的一丝静寂,突然间被喇叭声、汽车轰鸣声、人声组成的一曲雄壮交响驱散得荡然无存。整个车队如流动的灯河,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缓缓地向狭窄的山谷流淌而进。红尾狐们竖起一片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雪雾中划出缕缕绚丽的彩虹,带着小狗受了惊吓般的哀鸣声,“噢……”,很快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之中。

据《陇东志》记载,陇东西部山区的野狐沟,以红尾狐居多,喜成群出没,以猎食物,喂养幼子。而我们今年夏天在野狐沟打井的时候,却始终没见过一只野狐。这次才算是长见识了。

在油田,钻井队素有流浪部落之称,每打一口井,整个井队就得挪一个窝儿。

我们第一次挺进野狐沟,是在今年夏天。正落雨水,基地的帐篷和生活设施,全遭到咆哮而来的洪水袭击。我与胡炊事晾在外面的裤头也被卷走了。胡炊事大呼小叫地要跳进山洪里去,被驴脸李队长一把提了回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胡炊事那件裤头,是他与乡下的老婆结婚时老婆送他的礼物,难怪他心疼得直跳。

部落人把女人送的东西,都视为宝贝。这是因为在我们这样的部落,女人总是很少,少到一个部落只有几个。也许正因为这样,男人们对女人送的一针一线都格外看重。要是哪个男人突然间丢了信物,会比割他们身上的肉还难受。

凭感觉,这次进沟的深度,远比第一次要深入得多。入沟后光是坐车就三个多小时。我的四肢被朔风封冻得不能自由屈伸,坐在地上揉搓了半天。当我仰头把眼光投向天空的那一瞬,我的心一阵猛缩,像被谁揪了一把。深蓝的天幕上,钩月当空,山头山脚、山里山外,一片亮丽月色。刚才还是一派北国风光的飞雪景象,眼下却是朗朗晴空。我感觉,我们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井,终于开钻了。我们分三班倒。为了安全起见,驴脸李队长将基地设在山腰下的一个平台上,距上班的地方足有二十多里地。平时车接车送,绕山环行也就四十分钟。有时,车出沟跑油盐酱醋,大伙就穿山路步行。命大命小,全在个人的福分了。

我们步行的这条山路,是驴脸李队长带着几个人,跑了整整三天探出来的。可以说,在野狐沟能探出一条让人步行的山路,已经是破纪录了。

穿行这条山路,先要穿过一个小峡谷。小峡谷老远看上去,像是只倒扣在野狐沟沟体上的蜗牛。蜗牛的背部,裸露着高低不平的青石,我们必须踩着这些青石,爬上蜗牛的背部,然后到达井场。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动着,眼看就快到春节了,大伙心里都慌慌的,想回家过年。这是我们转战山里,一年当中唯一的盼头。驴脸李队长看出大伙有松劲情绪,就召集会议。大伙以为他又要做动员报告,讲大好形势,都心里发毛。

胡炊事这时候怪声怪气地说:“队长,大伙都等着过年哩。都快渴死了。”

胡炊事一说,地质班几个女工,就吸溜吸溜的,都说老爹老娘病了几回,从没回去过。

驴脸李队长抹了把酸酸的鼻子说:“下面,我宣布留守作战班名单。名单以外的,明天就可以回家团圆。”

大伙的心热乎乎的。掌声和欢呼声,直传到山的那边。

“张青、刘春、赵凯歌、张小强、方华东、胡万万……”

驴脸李队长正宣读着名单,胡炊事就直着嗓子喊起来:“队长,我不能留,我老娘病了半年了,再说,我也该和老婆……”

胡炊事话没说完,大伙都哗地笑了。

驴脸李队长手一挥说:“你走了大家喝西北风去?”

胡炊事说:“我不当老炊,我回家。”

两个人正为回家的事争持不下的时候,钻工赵小校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说:“队长,让他回吧,我眼小校留下。他情况特殊,老婆要怀娃哩。”

驴脸李队长说:“不行,你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你们回吧。这小子年年回去种孩,连个孩的影子都没见着。”

赵小校举起手说:“队长,我有话。”

驴脸李队长说:“你说吧。”

赵小校走过来说:“队长,你就让胡炊事回吧。我们能行,晚几天没事的。”

驴脸李队长咬了咬牙说:“胡万万,你他妈真不如个女人。你回吧,尽快把孩种了,把女人领来让大伙看看。”

胡炊事说:“队长,这次我要种不下个孩,就死给大伙看。”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

驴脸李队长说:“胡万万,让你回,你就回,罗嗦什么?”

胡炊事就拖着很长的哭腔出了队部,回了自己的房间。

胡万万顶替他父亲到我们队当炊事员的第三年,他娘在乡下为他找了邻村的一个民办教师。起初,胡万万有点不愿意,但拗不过他娘,就跟那个民办教师结了婚。结婚第二天,胡炊事就被队上一封电报传了回来。那年,任务急,队上挨了上面的批。驴脸李队长铁青着脸,见谁骂谁。可结婚几年了,胡炊事拿不下那个民办教师,一直种不上孩。胡炊事就把种孩工作当作一件要事,发誓年年要回去。

腊月二十三,当地有祭灶的风俗。《论语》中有“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的话。可见,远古已有灶神和祭灶之举。据当地老乡讲,灶神在大寺小庙里都没有排份,更没有单独建殿供灶王的。可是在野狐沟一带,不管穷的富的,家家户户都毫无例外地要贴上一张新的木刻版印的灶神像,上香叩头,进行祭奉,以望来年家人安全和幸福。

由于我们留守作战班的努力,腊月二十三这天黄昏,便顺利完钻,就等着上面派大吊车来进行拆迁工作。驴脸李队长一高兴,就张起嗓门吼起来:

大雁回家排下字,

想你就是心中事。

八月的谷子坡上黄,

想你想的时光长。

马兰开花在路旁边,

活人见不着活人面。

大河畔上捞冰片,

想起情人看针线。

想你想得心花乱,

怀抱算盘算时间。

……

一曲信天游唱得大伙拍红了巴掌,都叫驴脸李队长再来一曲。驴脸李队长清了清嗓子,就又唱起来。大伙听着听着,都低下了头。地质班的几个化验女工,抹起了眼泪花子。

驴脸李队长十八岁当钻工,走南闯北,历经风霜。他从小生活在陕北老家,装了满肚子的情歌。他婆姨带着两个孩子一直生活在乡下,耕种着那二亩地,照应着老母。去年春天,老母病重,连来三封电报催他回去,没想这一去,他就跪在地上给老母守了三天的灵。秋天,十一岁的小儿子趟河上学时,又被洪水卷走。小儿子在村小上三年级,很机灵,连年的三好生。他曾答应小儿子,过几年他在井队干不动了,就退到后勤,接小儿子来油田上个重点中学。小儿子说了,他将来要考大学。他答应了的。如今,小儿子去了,婆姨也生了一身的病。他自己也因无规律的生活,得了胃病。他写了两份请调报告,但最后还是锁进了抽屉。

胡炊事在回家种孩的第四天傍晚,又悄悄赶回了队上。一脸的麻木,像块生铁泛着青光。驴脸李队长叫不喘他。半夜里寒风乍起的时候,有人看见他钻进被窝里偷偷流泪。

这天夜里的风很大,呼啸的寒风和着铺天盖地的雪片灌进峡谷。冬夜里固有的那种寂静,就这样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所强暴。

天气骤然间变得格外冷酷。它迫使所有的生灵,包括野狐沟的野狐们,全都终止了户外活动。后来,我们跟着驴脸李队长,在冰天雪地里为产妇赵小校的女人寻找吃食时,竟发现许多被困死在山丘上的野狐。这天夜里,我们从电台得到消息,这场暴风雪,至少使全油田三十五个钻井停钻,一百八十多条线路中断,三人失踪,十多人伤亡。第二天,电台失灵,我们与上级失去联系。气温在急剧下降,积雪在逐渐加厚,队上与井场的八名钻工也失去了联系。整个钻井队粮草中断,所有道路都被积雪封住了,上级根本无法接济我们,全队陷入了空前的困境。

驴脸李队长叫来胡炊事细细盘算,将队上仅有的五十斤大米和二十多斤面粉,除保证赵小校的女人每天能得到足够的定量外,其余都按人头平均地分配到春节前的每一天。

作为我们这个部落的最高行政长官,驴脸李队长得为每个部落成员的生存问题做出最为实际的考虑。就在他组织抢险队为井场的八名钻工赶送干粮时,地质班的女化验柴婷,风风火火地一头闯进队部,说钻工赵小校的女人临产了。驴脸李队长立马叫来在队的所有女工组织接生,没想,女人们全都哭丧着脸,说她们都是姑娘,没有接生经验。

驴脸李队长找出队上的花名册一一排查,眼光就在赵小校的名字上打住了。

“这个混小子,叫他带女人早点回去,他偏不听。”

柴婷说:“外面的雪都淹过膝盖了,赵小校下不了井场。”

驴脸李队长说:“胡万万这个杂种!”

女工们也愤愤地说:“是胡炊事那天给赵小校两口子私下里做的工作。”

驴脸李队长问:“做什么工作?”

柴婷说:“胡炊事说他结婚几年了,他老婆的肚皮还空着。”

“把这杂种给我叫来。”

“队长,胡炊事这几天有心事,话都问不响哩。”

“叫来。”

不一会儿,胡炊事就低头闷闷地进来了,拿下头上的帽子拍打着雪,立在一旁盯住驴脸李队长那张铁青的脸发愣。

驴脸李队长说:“坐。立着干什么?”

胡炊事说:“不坐。你坐。”

“你给老子闯祸了。”

胡炊事不吭声。

“赵小校的女人要临产了,这阵正绊命哩。”

胡炊事阴着脸不吭声。

“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从我队上滚蛋。”

胡炊事挪了挪沾满泥雪的两脚。

“再说,赵小校也不会放过你这杂种。”

胡炊事蠕动着两片薄唇,咽口唾沫,将帽子狠劲捏了一下说:

“是他同意我回。关我屁事。”

“我说胡万万,你这人怎么这么混?你还算是人吗?”

“那我是鬼,你就让我成鬼吧!”

“你还耍赖?你去给我接生。马上去。”

“我不去。你是队长,你去。”

“好,我去。胡万万,你会后悔的。”

驴脸李队长原打算亲自率抢险队上井送粮,没想胡炊事指望不上,就让技术员张青带上绳索、铁锹、镢头、探照灯等应急器具,连夜率队迸发,并命抢险队在二十四小时,将井上所有人员安全接送回队,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天夜里,尖利凄婉的狐嗥声突破风雪的帐幕,从野狐沟深处由低而高地扶摇直上,带着一种格外悲怆、揪心和呼唤魂魄的韵味,久久萦绕,叫人毛骨悚然。

驴脸李队长走到产房门口,手刚挨上门边,又缩了回来。他对这次接生没有任何把握。如果说,他刚才往产房走近时还有点怕羞的话,而此时他已将此置于脑后。情势异常危急,他已顾不上这些。他长到四十几岁,从没见过接生。他婆姨生两个孩子时,他都忙在井上,没回家照过面。钻工娶女人难,生孩子更难。女人一脚踩着阳间,一脚踩着阴间,要是出点差错,这人命关天的事,作为队长他如何给赵小校交待?他在产房门口转了几圈,然后就蹲在地上叹起气来。听赵小校的女人哭号得要死要活的凄惨劲,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一根烟还没抽完,柴婷就跑出来喊他,说羊水破了。

他随柴婷进去时,赵小校的女人裸着下身,弄了满床的血污。他下意识地向后一退,转过了脸。柴婷说:“队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封建?”

他说:“柴婷,接生的事儿,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有什么事喊我一声。”

驴脸李队长说的是心里话。这几年,队上前前后后死过好几个钻工,都是他一手料理的后事。他一见血,就有种条件反射,心里难受得想呕。柴婷看他要走,一把拦住了他。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就要出门。柴婷一步跨前拦住他的去路。他无路可走,一把推开她,像头公牛直冲出去,蹲在院子里干呕起来。柴婷跟出去嘴里就骂上了:“驴脸李,你个孬种。你不接我接!”转身就进了产房。

几句话把驴脸李队长骂醒了。多少年来,他在队上说一不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几个人敢对他说句硬话,更没有人敢冲着他喊他的外号。柴婷这几句话骂得他有些恼怒,但转而一想,还是硬着头皮又进去了。

他冲着柴婷喊:“靠边去。我就不信,我个大男人家,不如你个黄毛丫头。”

他明白,柴婷刚才是在帮他,是在救他,是在替他分担一种责任。柴婷身上总有一种带有女人味的侠客风度,他从内心十分钦佩。柴婷毕竟是个优秀的女人,无论做人,做事,都很坦荡,不夹杂任何的虚伪成分。她心里有事,总是写在脸上,像她的人一样,长得端正,不会玩花花肠子。她见驴脸李队长冲进产房对着她喊,就偷偷地笑了。

腊月二十四日凌晨五点多钟,赵小校的女人终于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产下一个男孩。

驴脸李队长两手血淋淋地拿着剪刀,瘫在地上。柴婷和在场的女人们将他抬上椅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让他喝下,他这才打起了一点精神。

柴婷扶他到队部休息。将床铺扫干净,拉开被子叫他上床。看他的袜子已有好些小洞,露出自生生的脚指头,就硬将袜子从他脚上脱下来,要找来针线给他缝补。等脱下袜子时,柴婷发现,他的脚趾已被冻得浮肿。一种爱怜之心,促使她将那双冰冷的脚,揣进了自己暖烘烘的怀里。她的脸上很快泛出一丝美丽的红晕和少有的幸福。当她把自己的脸再次贴近放在胸口上的一双脚时,驴脸李队长已进入梦乡,打起了温馨的鼾声。她不知怎么,心里一难受就流下了眼泪。

此时,抢险队离队已整整十二小时。风暴仍在继续,电台与上级的联系依然没有回音。

三小时过后,一个女工跑来报告,赵小校的女人两奶蛋子挤不出奶水,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柴婷放下手中的针线,叫醒了熟睡的驴脸李队长。他揉揉睡眼,站起来点了根烟,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说:“胡万万呢?给我叫来。”

一会儿,女工又来报告,说跑遍全队,找不到胡炊事的影子。驴脸李队长正想发火,又一个女工跑来说,赵小校的女人失血过多,得想法子给补补身子,催催奶水。孩子哭闹不说,还拉肚子,可能是刚才给喂了面糊糊,消化不好。

驴脸李队长跑到食堂门前一看,门上着锁,但没有锁死。他喊了几声胡万万,听不到回声,就推门进去胡乱翻腾。除找到仅有的一点面粉和大米外,锅里还盛着大半锅雪水。这几天,在队人员就是靠雪水解决生活用水的。黄乎乎的雪水,带着一股浓浓的泥土味,喝起来干涩难咽,直想呕吐。除此之外,一根葱一粒蒜一棵菠菜都没有。至于能带点油水的东西,对于陷入困境的人们来说,只能是一种奢望了。

他又挨个看了每个钻工的宿舍,发现屋里的火炉都灭了。“呜呜”叫着的风雪不时从揭起的屋角灌进来,使宿舍冷飕飕的像个天然冰窑。几乎大半钻工被冻伤,患了感冒,有些还在发着高烧。一问才知,胡炊事昨天通知他们,仅有的一点煤快烧完了,任何人不得再烧火炉,得保证食堂用火。

他不去访贫问苦还好,一去问题就来了。那些伤病钻工都闹得要回家,说大腊月的呆在这鬼都进不来的地方,受苦受饿,挨冻挨病,他们不能这样等死,再危险也要冲出沟去。他讲了半天道理,劝他们再挺一挺,等井上的人回来一块想办法渡难关,要走也得大伙一块走。可却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闹得院子里乱哄哄的。钻工刘春还带头往外闯,他喊了两声,叫他回来,刘春头也不回。他于是走过去一拳将刘春打翻在雪地上。刘春爬起来,抹了抹鼻子,发现鼻血染红了手背,放下背包就跟他在地上打起了雪仗。两个人正难解难分的时候,柴婷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一把拉起驴脸李队长就骂上了:

“亏你还是个队长,跟一个钻工打架,算什么本事?”

“柴婷,你少管闲事。”

“这寒冬腊月的,眼看快过年了,刘春要回,有什么不对?别人能有春节过,为什么我们没有?别人可以团圆,为什么我们不能?难道我们钻工天生就该死守在这鬼都进不来的地方过大年吗?”

驴脸李队长叹口气说:“柴婷,你少说两句,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

柴婷的嘴还不饶人:“你为大家着想,这大伙心里都明白。可你应该把话讲明了。平时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谁愿意把困在井上的弟兄们扔下不管?我想,刘春的觉悟再低,也不会低到这份上。大伙说对不对?”

没想柴婷这几句话还真管用,大伙听了心里尽管难过,但总算是平息了一场格斗。

驴脸李队长趁势冲着大家说:“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的工作方法过于粗暴简单。我给大家赔个不是。希望大家还是以整体利益为重,多点理解和关心。好了,大家都回屋里去吧。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来找我。都回去吧。”

钻工们一个个走进了各自的宿舍。

整个井队的战斗力在一天天地削弱。死亡之神像只饥饿的乌鸦,“嘎嘎”地在每个人的头顶盘旋着不肯离去。

为了赵小校的女人和她刚生下几个小时的孩子,柴婷只身前往野狐沟附近的农家,想买回几个猪蹄帮赵小校的女人催奶。同时,驴脸李队长和我们几个带上斧头、钢纤、绳索等工具,向野狐沟深处挺进了。

走出没有多远,驴脸李队长在翻越一个小山包时两腿发软,一下子跪在雪地上,险些滚下沟去。他已有两天吃不下一口饭,喝水也呕吐,胃里直犯酸水。他手捂住胸部喘着粗气,脸黄得像雪梨。

我们挺进的目标,主要是飞禽走兽。但我们在茫茫雪雾里穿行两个多小时,始终伴随我们的却只有野狐们悲怆的哀鸣。

这是陇东的深冬,在黄昏灰色的阴影里,一只年轻的野狐走到了一座坟顶上,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

那坟里埋着的是胡炊事的父亲。那年他父亲办了退休手续,离队时手把子痒痒,就请求队长,想上井再握回刹把。没想,这一去就没能回来。

那只年轻的野狐,将红色的尾毛横在厚厚的雪上,黑色的尖鼻,在风雪中贪婪地吸着潮湿的雪的气味和被寒霜冻死了的野草还没有消散的草味。在夜幕即将被风雪冰冷的舌头所舔化的那一瞬间,它身躯一扭,悲苦地长叫了两声,将脚爪掘进坟顶的泥土,然后头枕着坟顶,身体裹在了银白色的深雪里。它那露在外面的尾巴,松软地横在雪上,就一动不动了。

我和驴脸李队长都被这只年轻的野狐在短短一两分钟内所完成的这个举动惊呆了。

驴脸李队长说:“收了它吧。”

我抓住它的尾巴把它从深雪中用力拖出的时候,分明还感觉到留存在它身上的体温。

后来,我在读史书时才知道,狐狸是种很有灵性的动物,有着深深的恋家意识,临死前总是把头枕在土丘上,向着故乡的方向。

我们和驴脸李队长赶回队上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钟。远远听见营舍里传出依稀的悲哭声。起初都以为赵小校的女人或是孩子出了意外,驴脸李队长说声不好,扔下手中的绳索就冲向产房。这时,技术员张青瘸着腿走出来喊住了他,哭丧着脸说:

“队长,胡万万他,他滚沟了。”

“怎么滚的?”

张青说,昨夜里抢险队临出发前,胡万万给他下跪,说他这次回家,孩没种上老婆反跟上野男人跑了,害得赵小校两口子也没回成家,他没脸见人了。非要他偷偷带上他一块去抢险不可,否则就长跪不起。没想,回来的路上,在翻越蜗牛背部的大青石时,赵小校腰间的绳索松开了头,胡万万眼尖手快,去抓绳头时没想脚底一滑,就滚沟了。

“妈的,万万人呢?”

“万万死了。我们在沟底寻到他时,已经断气了。”

我们随驴脸李队长走进胡炊事的房间时,赵小校两口子正跪在胡炊事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哭喊不止。

腊月二十六,只身外出的柴婷还没有回来。在队的人都在为她的安全担心。驴脸李队长带领五名钻工深入到野狐沟的山涧地沟,走农串户,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却始终没有寻找到她的踪迹。一走进队部,驴脸李队长就抱头失声痛哭起来。柴婷临走之前,驴脸李队长就不同意。风雪迷离,大雪封山,道路阻隔,附近几乎没有农家,仅有的几家,也在十多里之外。驴脸李队长说,要去,也必须再派个女工,相互间有个照应。可队上仅有的人,不是伤了,就是病了,剩下的两个女工轮流守候着赵小校的女人,实在难以再抽出人来。见柴婷执意非去不可,拦也拦不住,驴脸李队长就咬咬牙让她去了。可如今,柴婷是死是活,全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弄得钻工们整天打不起精神。他们都在为失去这个优秀的女伴而深感惋惜。

腊月二十八,风雪依然很残暴。我们在野狐沟深处,开了个很悲壮的遗体告别仪式,用掩埋胡炊事父亲的方式,又掩埋了胡炊事。事后,大伙建议给失踪的柴婷也建一座墓碑,以示怀念。驴脸李队长拒绝了。我们知道,驴脸李队长的心里,对柴婷还装着另一番感情。他固执地坚信,柴婷还活着,会有那么一天,柴婷还会再次闯入他的生活。为了证实他的判断,午饭后,他再次率领几名钻工,深入野狐沟艰险之地,踏上了寻找柴婷的征途。可夜里回来的时候,只有风雪的饥寒残留在他们身上,柴婷的影子仍然没有见到。

眼看快大年三十了。这天夜里,野狐们的哭嗥声十分凄惨,害得我们迟迟不能入睡。后半夜的时候,赵小校敲响了驴脸李队长的门,说他老婆突然血流如注,喊半天不见醒,怕是保不住命了。驴脸李队长披了衣服就跑过去,按住女人的人中掐了半天,才醒过来。

赵小校说:“队长,得找个大夫。”

驴脸李队长说:“要是有,我们早请来了。”

腊月二十九,天色刚亮,我们留守作战班全体人员,在驴脸李队长的率领下,抬着赵小校的女人和刚出生几天的孩子,迎着茫茫风雪跌跌撞撞地从野狐沟撤退。

皑皑白雪之上,一串深深的脚窝子点种着殷红的血滴缓缓地伸向山的远方。

这是陇东的年底,风雪催春的季节。当我们走出野狐沟好远好远的地方,我把目光投放到身后雪雾茫茫的深处时,又一只红尾狐敏捷地在眼前一闪,接着一声悲怆的凄号,就消失在雪野深处了。

狐狸在临死前,总是把头枕向故乡的方向。

我不知道,那个为了几只猪蹄只身闯沟的柴婷,还会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不知道,担架上的母子俩会不会在大年三十这个回家的日子里,如期赶回他们的故乡。

(《雪季》,首发于《青年作家》199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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