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猪永远的敌人,猪是人永远的对手。人与猪的相互残杀和械斗,是20世纪末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离开任何一方,人类的情感、智慧,都将濒临灭绝。
——题记
1
山里有头猪,是村长四平家的。
我爹丑子瞄上了这头猪。这头猪膘肥体壮,毛色又黑又亮,抡着尾巴,正把全身的劲儿使在短肥的嘴巴上,很慷慨地伸进我家的高梁地里。
我爹丑子起初并没有产生动这头猪的念想。他手里只揣了把镢头和一卷绳子。他是要进山那边的狼牙沟去砍柴。他有事没事总爱到自家的高梁地里转转。一连两年,陇东山区因干旱少雨,小麦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我爹丑子就把希望全押在了秋粮上。青青的高梁地,碧绿如海,郁郁葱葱,一派盎然,放眼望不到边儿,在清凉的阳光折射下,扯出一缕缕金灿灿的丝线,轻盈地穿梭跳跃在绿色的林海里。
这是我爹丑子一手制造的林区,整个儿一座山头二十多亩地,全让这绿色覆盖了。
我爹丑子说,老天有眼,夏粮不成,秋粮总会成的。
我爹丑子说这话的时候刚过清明。村长四平还在揣摸我爹种这么多高梁是不是脑子有病的时候,天上就落起雨了。雨不大,但很持久,最长的一次,淅淅沥沥地下了十多天。
“成了。”我爹丑子说。
他抡起一付短腿绕着高梁地跑了半天,看到高梁已长到齐腰高,就仿佛看到了郁郁葱葱的林区雏形。他大呼小叫地一路跑回来,就把这消息告诉了我娘。
我娘正在灶房里烧水做饭。又潮又湿的柴禾生出浓浓的烟雾,将我娘俊俏的模样罩得很严实。
“我看成了。”我爹丑子又说。
他屁股一拧,坐到了炕沿上,“叭哒叭哒”抽旱烟。他知道我娘对他的话几乎不做多少反应,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可他就是想说。我爹丑子说,说话又不犯法,于是,他就说。
2
我爹丑子面对村长四平家的这头黑猪,有点束手无策。他真正对它实施某种战术,使它彻底败北,确切地说,使它从村人的视线里彻底消失,是基于“爱乌及屋”的联想。从这点讲,我不能不佩服这个老实憨厚、以庄稼为生的农民,其想象力的大胆、丰厚和刺激。
村长四平家的黑猪,是个具有攻击性和摧毁性的强盗动物。它坚利的嘴巴可以在四平管辖的村子里四处扩张,毫无拘束和胆怯之色。换句话说,它是靠着掠夺和吞食村人的庄稼、瓜果以及蔬菜之类而日渐肥硕起来的。它的肆无忌惮和旁若无人,已到了令村人分外眼红的罕见地步。
四平在村子里掌握着权势,平时的救济款、信用社贷款、生育指标等等切身于每家每户利益的大事,都得四平说了算,四平不吐话,村委会其他人都轻易不敢张嘴。村长四平是一块砸不烂抬不动的巨石,一旦抬起来落在地上,就能震动全村。村里人都知道他的厉害,平时见了都怕他几分,遇事儿占理也得让他几分。于是,他走在村子里的样子就很神气,慢慢地滋生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威风
和气派,走东串西的时候,就难免会把头昂得高高的。谁要想跟他做对,哪无非是脑子进水,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去年夏天,村长四平家的两头猪在村东猎腻了食物之后,就张扬着利嘴跑进村西,在九斤家的西瓜地里,赛着趟儿似的满地拱瓜。等九斤从瓜棚里一觉睡醒,好端端的三亩瓜地,已被毁得一派狼籍,多数瓜蔓已连窝被端。面对虎背熊腰的九斤,这两头畜牲反而拉开四蹄,后倾起滚圆的身子,眼泄凶光,死死地盯住九斤,很精到地做出了一副居高临下、视死如归的拚死状,仿佛它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九斤随意入侵和干扰其正常生活秩序的正当捍卫。九斤的满腔怒火竟被这两头强盗动物的盛气击得落花流水。一想到几个月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九斤就哭爹喊娘地跑到村委会去告状。四平村长正刁着烟卷儿和别人搓麻将。
“村长,你家的猪毁了我家的瓜地。”九斤跑进门,手捂着肚子说。他跑得有点快,上气不接下气的。
“九万。”村长四平没听见他说话,往河里扔牌。
“村长,这可是大事,你得给我个说法。”九斤更正着。
“边上站着去。”村长四平一挥手,看也不看九斤。
“村长,你得赔我钱。”
“赔钱?”村长四平终于抬起头,嘲笑似地反问九斤。
“对,你家的猪毁了我家的瓜地。”九斤说。
“你们看,”村长四平指着九斤对众人说,“九斤这小子让我赔钱。”
“村长,你得赔。那是我的血汗钱。全糟踏了。”九斤有点语无伦次。
“九斤,你要是缺钱,给我四平说声儿。搞敲诈,可是要坐牢的,懂吗?”村长四平“哼”了一声,又开始往河里扔麻将牌。
“村长说的是,九斤,你可不能搞歪门邪道。”
“九斤,有空回家守着媳妇去,跑这儿添什么乱呀?”
……
众人都跟着村长的脸色走。九斤的脸上涌起了血色。
“你赔不赔?”九斤一把抓住村长四平正往河里扔牌的手。
“叭!”村长四平嚯地站起,一拳砸在桌子上,“咋?想造反冲击村委会?”
九斤“哗啦”一下,就将麻将桌给掀翻了。
这事告到县里不久,县里派了几个戴大盖帽的人来村里调查取
证。一开始,村民们还很激动,想趁机反映反映村长四平的种种劣迹,把他放倒,请上面替他们另换个村长,可后来发现村长四平与调查组的人整天称兄道弟,好烟好酒请吃请喝,而且还派人对调查组走访过的人家暗中盯梢,进行威胁,于是,这群毫无组织的村民们就如惊弓之鸟,纷纷逃散了。九斤最终因拿不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而被判了诬陷罪,又因“冲击村委会”而蹲了大牢,至今还与铁窗为伴。这期间,也有几个主持正义的律师替九斤打抱不平,但都被村长四平所设计的关系网各个击破。
村长四平因此更加威风八面,他在村子里走一圈儿,连每家每户的看门狗都得撒着欢儿摇头晃尾,态度十分媚相。
3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人类食肉的主要动物,猪是在至少一万年以前才与人类建立了某种对抗关系的。人类对它们的捕杀,起因于它们闯入人的领地掠夺丰饶而新鲜的庄稼。这种不公正的掠夺,从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强盗痕迹,属野性和惰性的不正常发挥。人类设法抵抗它们,捕获它们,进而长期驯化它们,其目的就是要逐渐退化它们的野性,使它们与人类的关系发生逆转,成为人类餐桌上的佳肴。
逢年过节,在中国农村我们随处可以看到用猪头祭祀祖先的传统行为。在我幼小的时候,就曾多次目堵过我爹丑子在香火缭绕中给我爷爷贡献猪头的情景。而村长四平的行为无异于“放猪归山”,使它们的野性复归原始,得到新的扩张和发挥。这种倒行逆施的“复辟”,不能不使我爹丑子和村人深感痛心。
我爹丑子面对的这头黑猪,相貌和体态都十分剽悍。以它出众的重量,一个猛冲过来,我爹丑子绝对称不上是它的对手。
我爹丑子对它的仇恨,是它伸出那张利嘴从高梁地里不断地开拓出一块一块的坦地而逐渐滋生的。那清脆的带着很嫩的倒伏声在绿色的高梁林里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爹丑子的心上。我爹丑子几次抡起镢头,想替全村人出口恶气,可都被九斤的遭遇给吓回去了。
客观地讲,我爹丑子要比九斤幸运得多。因为从数学的角度来看,他面对的只是一头猪,论其受损性(无论经济上还是精神上)远不及九斤那么深重和直接。九斤的冲动和举止,九斤的遭遇和苦难,已成为村人们吓唬孩子们的一张非常生效的王牌。谁家的果树上要是爬上几个偷果的顽皮孩子,谁家的媳妇要是肚皮又鼓起来,只要说声四平来了,就会把魂给吓跑了。就连我家那只大黄狗都能掂得出“四平”这两个字的份量。有次家里来了亲戚,穿得破烂,这狗势力,一个劲往人家身上扑,我娘拦不住,我爹丑子急中生智,说声“四平来了”,没想这狗“嗖”地掉下尾巴就逃了。那逃离时的迅捷和反应的灵敏,使我深深懂得一个弱小动物在强势面前为了幸存而不顾尊严甚至不顾一切的真正涵义。
其实,我爹丑子完全可以对那头黑猪置之不理。因为村人们对四平村长豢养的那群猪们早已习以为常,且已分门别户地领教过了,只是受损的程度有所轻重而已。也就是说,大家对这些猪们的种种劣行深有感触,且已逐渐生长出了颇具耐性和韧性的承受力和比较牢靠的心理准备。正是在这种司空见惯的心态中,村长四平家的猪才会公然闯入村人的田地掠夺食物,渐渐养育出了一种唯我独尊、横冲直撞的“霸气”,而且猪队的实力通过繁衍养生的自然程序得到壮大,其破坏性更为令人发指。在村西九斤家所在的那块历经重灾的地盘上,我爹丑子亲眼目睹过大母猪率领众小猪组成的猪队浩浩荡荡开进村西大老瞎雷五家菜地大肆咀嚼、公然哄抢的壮观场面。猪队的公然掠夺惊动了村西十几户人家。大老瞎雷五柱着拐杖,只能远远地站在地埂上做出一种非常单一而无奈的姿势来恫吓它们。而它们仗着群体势力,对他的吆喝和土块只做出暂时的停动,抬头望他一望,继而更加疯狂地咀嚼起来,甚至将菜连根拱出,实在是惊心动魄。
我无法想象这种抱团出动的威力究竟有多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其破坏性远比单枪匹马地出动要高出许多倍。我爹丑子说,只一会儿功夫,大老瞎雷五家的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小白菜之类,就被猪队一扫而光。大老瞎雷五睁着一双瞎眼欲哭无泪。村西人看不过眼,就三天两头从自家地里摘上菜,给大老瞎送去。有关后事,只能是不了了之。我们没有更多的理由让一个无所依靠的老人做出什么惊动全村的事情。
我爹丑子开始仇视这头猪,继而动想铲除它的念头,除了它恶毒而不知疲倦地毁坏高梁林之外,还有一个值得参考的重要原因,这直接涉及到我娘。
4
我娘的俊俏模样,在方圆几十里是有点名气的。可我娘家境贫寒,十六岁初中还没毕业就嫁给了我爹丑子。我爹丑子能非常顺利地擒获到我娘这个靓丽的女人,并非他的能耐和本事有什么过人的地方,仅仅是因为我爷爷在临进黄土时,给我爹丑子留下了一圈羊。我娘就是奔着这圈羊投到我爹丑子门下的。这圈羊的价值,对我们这样一个老少边穷地区来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我爹丑子说,有了这圈羊,居家过日子才有盼头。他是在很早的一个圆月之夜抽着旱烟对我说这句话的。这话说了没有多久,我娘就病倒了。我爹丑子早出晚归地奔走在陇东山区,给我娘四处求医,熬过的药渣在我家院子里堆成了小山,我娘的病还顽固不化地伏在身子里,且病势逐渐扩张。我娘整天卧炕不起,总是咳嗽,直到有一天我娘咳出许多血来,我爹丑子心一横,才赶着羊群在一个阴郁的早上出山上了宁夏。我娘说,她的病怕是治不好了,劝我爹丑子别花冤枉钱,可我爹丑子脖子一扭还是走了。他说,路虽远点,可能卖个好价。他一走就是十多天,我和我娘将他盼星盼月地盼回,没想他进门一屁股坐门坎上,手捂住脸就“呜呜”地哭起来。饭不吃,水不喝,我爹丑子他坐门坎上只是哭。我娘抬起病身子追问到半夜,才说,他被人骗了。再问就没话了。
这对病势本已恶劣的我娘来说,是个很致命的打击。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丑子将羊赶到一马平川的时候,拦住一辆卡车,请司机帮他将羊运到宁夏的一个小镇,可到了小镇之后,这群羊就在我爹丑子撒尿的当口,失却了踪影。在山穷水尽之时,我爹丑子这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农民,仍没忘记去找组织反映问题。小镇派出所查了几天,未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折回头就问我爹记住车号没有,我爹丑子直摇头。我爹丑子后来说,他当时真不想活了,可又舍不下我和我娘,就步行七天七夜,走肿了两条腿,靠一路乞讨赶了回来。
我想,这大概算得上我爹丑子今生今世中最为扫兴、最没面子、最感到委屈的一件事。我爹丑子后来的聪明,比方说,他面对村长
四平家的这头黑猪所采用的一套战术,大概就是从这次教训中反复领悟出来的。
作为陇东山区颇有姿色的我娘,时时总能感受到一些男人的特别关爱。村长四平就是这帮男人中间蹦得最高的一个。我无法猜测这个在村里具有相当权势的男人其动机是否清纯和地道,但有一点是确切的,我娘的病是靠着这个男人的钱进城看好的。这对当时像我家这样一个毫无经济偿还能力的农家来说,能得到村长四平这笔钱,已远远超出我们的奢望和想象。它的社会效果远比这笔钱本身的价值要大得多,它使我爹丑子这个憨厚的农民在感恩于村长四平的同时,无形中也背上了一笔沉重的无法言语的人情债务,以至于村长四平如吃饭穿衣一样频繁地出入于我家并当着我爹丑子的面对我娘动手动脚公然调情的时候,我爹丑子总是以一种颇具耐性和柔韧的缄默来对待一切。
鲁迅先生说得好,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时常捏着一把汗,为我爹丑子,也为这个家。
5
由于与村长四平有染的缘故,口碑不大优良的我娘,在后来的一个黄昏,与来自陕西的一个瓜客悄悄地私奔了。
这既可以看作是她欲求摆脱村长四平长期对她的纠缠乃至占有,也可以看作是对我爹丑子好于缄默、任人宰割的一种报复行为。
总之,她在那个黄昏与那个瓜客双双私奔,已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这在整个陇东山区也许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但在四平村长管辖的村子里,无论如何都够得上是一种很前卫的举动。它所产生的效应,无异于1976年的唐山地震。
我爹丑子在极度无奈和困苦中继续过着缄默的生活。他在田间劳作的过程中,只对着天空和小鸟说话。
我娘的出走,百分之百不能不说是他的错误。
因为那个后来闯入我家并带走我娘的男人,是他招惹来的。
那个男人走乡串户的真正身份,是作为一名地道的瓜客与村民们发生某种直接或间接的生意关系,那就是合伙种西瓜,他出瓜种,出技术,别人出地,共同投资,同担风险,按股分成。他在村子里转
了几天,两眼一滴溜就瞄上了我爹丑子。
我爹丑子那天牧羊,头枕胳膊正在山坡上晒暖暖。
作为牧官的我爹丑子家已没有羊,他是替别人牧羊,这样便可以在来年得到几只羔羊和满圈的羊粪。
他走到我爹丑子身边坐下,打完招呼又说了些家常里短的事,就给我爹丑子发了支硬装的金丝猴香烟。我爹丑子见过种烟,但从没抽过。在乡村,抽得起这种烟的人,大都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就象城里人抽红中华和玉溪一样。我爹丑子后来跟我说,那烟产于陕西,他当时只抽了一口,只觉得嗓子眼像干渴难耐时喝了口清纯冰凉的泉水一样舒坦。我爹丑子说,他从没抽过那么好的烟,那烟丝柔润匀称,金灿灿的,着过的烟灰雪白雪白的,指不弹,灰不掉。我爹丑子说他只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一支烟就完了。瓜客见他喜欢,就把剩下的半包全扔给了他。
后来,瓜客成了我家的常客。他要借助我家的地种西瓜发一笔财。他跑回陕西老家弄来上等的瓜种,又与我爹丑子跑到城里买了地膜,我们全家出动,劳作在那个毫无生气的春天里,经过刨沟、施肥、下种、压膜等多种精细工序,西瓜这种在陇东山区乃至整个大西北并不罕见的东西,就算在我家仅有的二十多亩地里一分不少地种上了。
后来的结果是,瓜客索性住进了我家。他什么东西也没带,两肩撑了个脑袋就来了。他真的像我娘说的,不拖泥带水,做什么事都爽快。
这年的农历五月,陇东山区以它持久的干旱迎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冰雹。山里山外,田间地沟,方园几十里都被冰雹覆盖了。九斤家的驴和大老瞎雷五家的骡子,就是在这场百年罕见的自然灾害中被夺走了性命。那些栖居于树上的鸟儿在密如枪林的冰雹面前也难逃劫数,尸首遍地。郁郁葱葱的树枝像被刀砍了一般,横七竖八地堆积在树下。
陇东山区一时间大伤元气,举目凄凉。
瓜客和我爹丑子的发财梦也因这场空前的冰雹被击成了碎片。可瓜客终究还是瓜客。正当我爹丑子还徘徊在无望的痛苦中无法自拔的时候,瓜客带着我娘私奔了。当然,也可以说是我娘带着瓜客私奔了。
我说过,我娘和这个男人的出走,给村子的震动无异于1976年的唐山地震。它使村长四平在谴责我爹丑子不像个男人的同时,丧失了尊严和光彩。村长四平无法想象一个整天东游西逛的瓜客是靠何种高明的手段拐走了我娘。他远未想到这个来自异地他乡的瓜客,会在争夺我娘情爱的这场无声的战斗中成为他的强劲对手,并将他击得无地自容。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偏远小村,似乎还没曾发生过他四平村长办不到的事情。
几乎是一夜之间,四平村长就被激成了一头发疯的公牛。他凭借村长这块王牌以及尚能被村人理解和接受的理由,率领我爹丑子和众人组成了一个声势强大的“讨公队”,踏上了向外乡人讨回公道的艰苦历程。
半个月之后,“讨公队”凯旋而归。村长四平以他的机敏和强悍,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失魂落魄的我娘押回了村子。
四平村长骑在一匹泛着幽幽光亮的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走在“讨公队”的最前面,一副雄赳赳的架势。我娘低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走在队伍的中央,她的两只手上各系了一条绳子,由两个身板高大的汉子牵着。村子沿途站满了观望的男女老少,一个个交头接耳,指头划脚,窃窃私语。
“大伙都看见了,只要我四平在,有谁胆敢败我村俗,跟着外乡的野男人跑,丑子老婆就是样板。”村长四平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停地向村人招手,表彰着他旗开得胜的赫赫战功,俨然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偷野汉子,该千刀万剐!”村长四平的老婆站在人群里,对着我娘酣畅淋漓地吐口水,大有他男人四平替他铲除了心腹之患的高涨情绪。
这使我想起古罗马那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和他的军队穿过凯旋门进入罗马城,以期接受市民祝贺的情景。而作为战俘的我娘则像那个高举着将军那顶桂冠的奴隶,她的尊严、人格、地位和身份,就因为私奔而沦落得一钱不值。可她的脸上却分明流淌着屈辱的泪水。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娘此时此景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一头钻进地缝里。
作为从那个瓜客手里缴获的战利品____枣红大马,理应落在我爹丑子的手里,但村长四平却以“讨公队的集体战果”为由,牵进了他家的院子窃为已有。
我爹丑子对这种公然掠夺的强盗行为又一次报以缄默。
我期待着我爹丑子那张很少挂笑的脸上涌起一股男人的血气。
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
6
当我爹丑子面对一头将利嘴伸进我家高梁林里的黑猪时,这张脸上确定无疑地涌起了男人少有的血气。这血气从我爹丑子的胸膛里缓缓地扩张,漫延,幅射,一直涌到耳根和眼睛。那双眼睛血红血红的,放射着可怕的邪恶。他要谋算这头黑猪,彻底切断村人与这头猪的视线。他很清楚,这头黑猪是村长四平家的。他之所以这样做,仅仅是出于防御本能的需要。作为一个人,他只有处于绝望时,才会这么做。
我说过,我爹丑子对这头黑猪的仇恨是逐渐滋生的。如果说,它刚开始采用锋利的牙齿咬断嫩绿的高梁杆简单粗暴、狼吞虎咽、囫囵吞枣地进食,完全是出于饥饿的需要,那么,后来对高梁成片毁坏而并不咀嚼和吞食的做法,就明显带有不可原谅的强盗行为了。它这种行为刺痛了我爹丑子的神经,甚至大大挫伤了我爹丑子的尊严。对此,我爹丑子不想袖手旁观,他开始启用自己的想象,企图寻找一种最简便、最直接、最富杀伤力的解决办法。
从生物学的角度讲,动物界中只有人类最为可怜,他没有与生俱来的任何天生武器,如锋利的爪牙、犄角、毒腺等等。他在与动物身对身的肉搏中若不做出巨大努力,是很难置对方于死地的。
我爹丑子手里有两种武器,镢头和绳子。按说,用任何一种武器都可置对方于死地,或活擒对方,但这样做具有一定的风险,都可能使对方那短胖的嘴巴做出不合时宜的大叫或求救信号,以惊动四邻,株及家人。再者,凭我爹丑子那短小的身材,倘一镢抡下不能结束对方,不但使整个谋杀计划流产,还极有可能激怒它,一个重量级的猛扑过来张嘴疯咬,我爹丑子可就惨了。
不管我爹丑子凭借两种武器的地位多么优越,他都绝对不能保证会秋毫无损。温顺的兔子绝望之时都会咬人,又何况我爹丑子面对的是一头具有强烈反叛意识和野性复归的硕猪呢?
无论怎么说,这个谋杀计划都充满了惊险、兴奋和紧张的色彩。
尽管如此,我爹丑子在未策划到绝妙的解决办法之前,还是想用土块或镢头做点试探。他弯腰从地埂上拣起许多土块,很有节制地扔过去。第一块正巧扔在它的嘴下,它似乎受到惊吓,很利索地将一张利嘴从高梁的根部抽出来,抬头将我爹丑子张望了一会儿,又开始重操旧业。第二块落在它的背上,那肥厚的脊背却将土块弹到两米开外,惊飞了高梁头上的小鸟,而它只是回头轻蔑地张望了一下,很快又投入到毁林的嗜好中去了。对于后来扔去的土块,它索性懒得去理,专心致志地将一棵又一棵高梁连根拱出,不断地扩大战果。
这家伙的无懒和顽固,已可见一斑。我爹丑子坐在地埂上抽了两锅旱烟,终于想出了一个很上策的谋杀计划。他甩起两条短腿,以最敏捷的速度跑回家里,找来一把斧头将手腕粗的木棒截出十多个木段,又一个一个地将它们砍成尖利的木矛。他抓起一个,狠劲往地上一戳,木矛很利地钻进地里,稳稳地立住了。
“成了。”我爹丑子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丑子,什么成了?”村长四平不知不觉从我爹丑子的身后冒了出来。凭直觉,他又是来找我娘的。
“想听?”
“想听。”
“我说地里的高梁成了。”
“丑子,你做这么多木矛做什么?”
“想听?”
“你说。”
“防强盗。”
“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强盗?”
“多得很。村长,你可要小心哩。”
“我怕什么?”
“你屋里坐。我还要砍柴去哩。”
“你去吧去吧。”
我爹丑子将木矛往胳肘窝里一揣,提了把铁锹就要往我家的高梁地里赶。
“哎,丑子,砍柴你拿铁锹干什么?”村长四平那双贼眼盯住我爹丑子嘀溜溜乱转。
“柴快砍好了,用铁锹垫垫路。你进屋坐吧。”
村长四平没吱声,贼眼盯住我爹丑子的身影一直消失在山野里。
大约抽根烟的功夫,我爹丑子就赶到了我家那片高梁林里,可那头黑猪却失踪了。
我爹丑子穿进足足高出他一头的高梁林,绕着绿色无边的山头来回走了半天,没有获取任何有价值的追踪线索。他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这对我爹在心理上是个打击。等于说,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败给了这头黑猪。“四平,你狗日的,老子想跟你一头猪拼个死活,你都不肯给个机会。”我爹丑子自言自语地骂着四平村长。他这么骂着,忽地站了起来。他坚信那头黑猪还会来的,所谓狗改不了吃屎。
一个人一旦对某种事情走火入魔,其执著与进取的精神就会毫无限制地释放出来,显得难能可贵。
7
在距地埂大约十米开外的高梁林里,我爹丑子来回走了几步,用镢头刨出一个长三米宽一米多的长方界线,然后两腿一叉,站稳了,将汗衫从头上脱下来,光着还算结实的膀子,抡起镢头左砍右
刨,只几下,界内的百十棵高梁就被放倒。
陷阱,正式动工了。
正是初秋的“老虎”天气,正午灼烫的阳光,从刨尽了高梁的一方天地里直直流淌下来,浇在我爹丑子不时晃动着的光脊梁上。我爹丑子手里的镢头无比锋利,在阳光里闪烁出一道道弧线。他的身影在铁锹扬起的黄土中时隐时现。
日斜头顶,这口陷阱就基本落成了,差不多跟我爹丑子齐肩深。虽说我爹丑子身材短小,跟他齐肩的深度,吞没一头猪早已绰绰有余,但他仍不放心,抡起镢头继续加深,以做到万无一失,一举歼灭。
正当我爹丑子投入到二次加深工序中挥汗大干的时候,一种刺激得令他欣喜若狂、激动不已的“哼哼”声,从高梁林的深处隐约传来。我爹丑子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他急忙扔掉手里的镢头,屏住呼吸,全身心地用目光扫视林区深处。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股股热风从高梁头上轻轻掠过,掀起阵阵的“沙沙”声。我爹
丑子凭直觉断定,那头黑猪离他并不遥远,就在他一手制造的高梁林里。这种在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哼哼”声,令我爹丑子精神大振。他手攀阱边,两脚轻轻一点,一个猛窜就坐在了阱沿上。阱沿上堆积着潮湿的黄土,在阳光下散出缕缕新鲜的土腥味儿。我爹丑子惬意地点起一锅旱烟,刚抽两口,那个时时牵动着他每根神经的“哼哼”声又很逍遥地从绿色深处穿淌过来。他拨开密密的高梁杆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了十多米,就见那头黑猪正翻动着肥胖的身体,在林子里酣畅地打着滚儿。那些嫩绿的高梁在它的翻滚中随着“叭叭”地脆响,一棵棵地倒伏。只一会儿功夫,就滚出了一片开阔地。
可见,对这头黑猪的破坏手段,还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尖利的嘴巴。
攻击目标的重新出现,极大地鼓舞了我爹丑子的斗志。斗志,来自于信心和力量,有时看起来是不理智的,但却是必要的,它是促成战事顺利推进的基本保证。
我爹丑子的情绪十分高涨,像初升的太阳扶摇直上,大有势如破竹、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豪迈气魄。他感到他正在干着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想要主宰着全村命运的四平村长明白:丑子也是个铁骨铮铮的大丈夫,决不是个任人想捏的软蛋。重新投入抢挖陷阱的我爹丑子,精神饱满,意气奋发。他的精力如此旺盛,杀气如此厚重,使人感到有点后怕。
加深后的陷阱,与我爹丑子齐头高。从真正意义上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土坑而已,要使之成为陷阱,丰富和发挥最大的杀伤力,还需要在坑的底部安置尖锐的木矛,在坑的上面铺设一些隐蔽物。现在只能说是初具规模。我爹丑子用粗糙的手,抚摸着那些尖利的木矛,心里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这种快感来自于他那长久以来被压抑着的、见不到阳光的、几乎干枯的心底。但几乎就在同时,他的心底又滋生出了一种悲气。他的思绪被那些尖锐的木矛,带到了林区以外的地方。他想到了楚楚动人的我娘,想到了与我娘有关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三个男人,不由落下两行青泪。
我爹丑子这种很纯粹的心理,导致了他反应的迟顿,使他没有洞察到此时此刻正有一双眼睛从地梗上向他投放过来。那人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往林子里望了一会儿,喊了声“丑子”,就跳下地梗,向林子里直钻过来。我爹丑子听到喊声,慌忙抹了把眼泪,定睛细看,原来是村长四平的老婆。他操起铁锹,几锹土铲过去,刚将木矛埋掉,村长四平的老婆就站到了阱沿上。
“丑子,你挖坑做什么?”她打量着我爹丑子。
“不做什么。”
“挖得像个墓坑一样,还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
我爹丑子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林子深处。
“丑子,你莫非要做什么坏事哩。”
“我是做好事哩。”
“不像,我得说给四平哩。”
“你提个包,跑我家地里做什么?”
“我这是赶集回来路过,你可别乱栽赃。”
“你走吧。”
“哎,你看见我家大黑没有?”
“没见。”
“我怎么听见猪哼哼?”村长四平的老婆用一双贼眼向林子深处搜寻。
“我还干活哩,你走。”
“哎,丑子,嫂子给你说正经事。以后你可得把你媳妇看紧点,别尽跟野男人打混。上次那事可得吸点教训哩。”
“你少给我打咧咧,你滚。”
“丑子,嫂子这可是为了你好。话又说回来,我家四平也不是个好东西,你可得防着点。”
“滚,给我滚!”
我爹丑子的一腔血气,被眼前这个女人的一番话,很轻易地调动起来。他铲起满满一锹土,朝着这个女人的脑袋狠狠地扬了过去。女人抱起头,发出杀猪似的尖叫,愤怒地逃出了林子。她站在地梗上又伸长脖子,向着我爹丑子的方向吐了一阵口水,说:“你个挨千刀的,你等着,我告四平去。”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告就告,怕你?”我爹丑子一边说着,一边又狠劲地扬了两锹土。密集的黄土像雨点一样,在高梁的头上敲出“辟呖啪啦”的响声。
田野,即刻又恢复了平静。
我爹丑子的视线像六月的草蛇一样很灵性地穿进林子深处,将攻击目标又侦察了一遍,他见那头黑猪还在贪婪地做着圈地运动,
就折回身对着那些木矛,实施他的既定计划。
在中外陷阱史上,木矛的设置、布点、间距以及它们的下端置于土中的深度,都很有讲究。它对有效发挥其杀伤力至关重要。在较为古老的陷阱中,除了设置尖锐的竹矛,还设有鹿角枪、罗网、铁夹等器具。猎人们认为,这样做可将杀伤力发挥到极致,目标一旦落阱,就难逃一死。与这种古式的陷阱相比,我爹丑子制造的陷阱就显得过于简洁和粗糙。当然,那时的人们设置陷阱,其目的除了防御外,主要是狩猎。著名的古典篇章《弹歌》,仅用“断竹,续竹,飞土,逐穴”八字,就朴实、生动地叙述了原始人类狩猎的全过程。猎人们初期采用的棍棒、石矛等十分简易和粗制的投掷及打击动作,到了“中国猿人”时期,经过弓箭、罗网等猎具射、刺、砍等动作的推陈和修饰,对猎物的杀伤力大大增加,并使之逐渐成为谋生的主要手段和封建帝王、王孙贵族们游山玩水的一种时尚。从某种意义上讲,生活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我爹丑子,与几万年前的原始人类狩猎的目的及方式并无二致,都是为了解决生存。 我爹丑子虽无任何猎杀经验,但他,作为人类进化到现阶段的终极产物,毕竟富有当代人的聪明特质。木矛在他的手里几经掂量,很快就像栽植树木一样轻松地植进了坑里。他努力地爬上土坑,两手插在短小的腰间,长长地吐了口气,以一个即将胜利者的姿态,观赏着他制作的这个半成品。陷阱中的木矛,清一色呈现出白净的带有棱角的斧痕,像一支支被削尖了头的铅笔,又像一个个捍卫这块土地的忠魂,挺拔而刚劲地植立于坑底。
我想,我爹丑子倘若还健在于世的话,倘若还有机会随我一块观光秦兵马俑这一世界胜迹的话,他一定会联想到他眼下的创造是何等的瑰丽和不朽。
我爹丑子的豪情,像蓝天一样广阔。他一鼓作气,砍下许多高梁覆盖在陷阱的上面,至此,这口陷阱就算真正落成了。他绕着这口阱跑前跑后地转了几圈,又奔到地梗上砍来一抱蒿草,铺盖在阱口不太严实的地方,扯起铁锹,就钻进了林子深处,他不能等待目标自投罗网。
8
那头黑猪还在。它由于疲于奔命地开拓林区,大概有些疲顿了,正在它滚出的开拓地不远处,将潮润的土地拱出一个深深的临时居穴,微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重的鼻息。显然,它对于我爹丑子这个动作较为愚笨的对手的出现,并未予以理睬,或者说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当然,它这样做也许还有另外的目的,除了因为它的汗腺不发达而需要靠潮湿的地气帮它散发体热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养精蓄锐,恢复强健的体力。这似乎可以说,它已看穿了我爹丑子的阴谋,正欲擒故纵地做着有备无患的出击。我爹丑子必须以过人的智慧和胆识,将它准确无误地引诱或者威逼到那个为它设计的墓穴里去。
在我爹丑子挥动着亮晃晃的铁锹向它步步逼近的这段极有限的时间里,它显得异常平静和无动于衷,只是那双原本微闭着的眼睛,进入了一种半启动的盯视状态,且泛着幽幽的阴森之光。它的举止使人强烈地感受到居高临下和目空一切的优越感及自豪感,在心理上,极易给人构成无声的威胁和压力,以显示它的强大和气势。也许,这仅仅是出于动物的一种本能,但它却明显地暴露出了人的某些劣根性。它的一招一式无不渗透着“四平式”的狂妄和自大,其逼真程度令我爹丑子暗暗吃惊。对于这样一头在品行上可谓人畜混杂的动物,我爹丑子务必付出双倍的努力,方有置其于死地的可能。
它终于在我爹丑子手中那把锋利的铁锹向它逼近中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拉开四蹄,尽量将整个脊梁伏下一条曲线伸了个懒腰,“哗哗哗”地抖动起身上的土,用短胖的尾巴,很有节奏地划着弧线。当我爹丑子向前一步,试探性地将铁锹伸向它的时候,它既不后退,也不进攻,只用邪恶的目光做出全神贯注地盯视。这种直瞪瞪地盯视,是动物最凶暴的面部表情之一,是最富挑衅性姿态的伴生物。
在地中海周围的一些国家,人们至今仍坚信不移地认为,邪恶的目光会给人带来恶运。在我们这个泱泱大国的穷山僻壤之地,也有着同样的忌禁。未出满月的孩子和老弱病残者遭遇这样的目光,就会大病一场甚至送命,饲养的牲畜也会突然死亡。人们为了躲避这种灾难,抵御潜在的危险,常常会用桃木制作成精巧的避邪物,比如弓箭、小刀等等,悬挂在家门上方或是佩戴在身上。
面对这头动物的目光,我爹丑子心里顿时掠过一股寒气。他握着锹柄的手不由得抖动起来。他闭上眼睛,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
以稳固情绪和斗志。也许是这头黑猪过于狂妄的表现刺痛了我爹丑子本来受伤的心,他几乎不再做任何试探,就将锋利的锹头,猛地向它刺了过去。它先是一惊,随即机灵地一闪,拉开四肢,将尖利的嘴巴高昂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原本温顺地倒伏在脊梁上的粗硬的鬃毛,“哗啦”一抖,全都直立起来,在阳光下格外引人注目。它的姿态,很明显已对我爹丑子构成威胁和恫吓。我爹丑子挥着铁锹,小心地直立于它的对面与它对峙,寻找着恰当的攻击机遇。
从外观上看,这是头典型的猪科动物,体格强健,四肢胖而短小,具有过人的暴发力和冲杀力。其生龄大约在五年左右,倘能逃脱我爹丑子的陷阱而不遭他杀,它至少还应该有十五年左右的生龄。十五年,对我爹丑子来说,实在过于漫长和遥远,他不想让它等到自然死亡的那一天。
与这头黑猪相比,我爹丑子除了在四肢和自带武器上略占优势外,诸如体力、冲击力、反应力、灵敏度等等,均处劣势。可以说,双方都将面临着一场力量和智能的较量。
有些时候,我们不能仅凭双方形体的伟岸或低矮来断定其较量的成败。古今中外,两败俱伤或猎手暴尸于荒野的惨象比比皆是。即使在以人为主体的战争史上,以少胜多、以弱克强的战例也多不枚举。
黑猪在与我爹丑子的对峙中,表情由威胁逐渐转向傲慢,意想不到地做出了一个出格的、颇具嘲弄意味的侮辱性动作。它抬起后爪放肆地搔动它的阴毛,射出了一股极度骚情、极为响亮的尿水,并将一张“猪”嘴不停地昂起,冲着我爹丑子做出惬意的深呼吸。
这是一次严重的挑衅行为。如果说我爹丑子在遭遇它那邪恶的眼光之后,其斗志和情绪略有挫伤的话,那么,这个侮辱性动作的产生,则很直接地将他的自信和怒火在眨眼间推到了极致。因为这个动作颇具强烈的刺激性和丰富的联想性,它使我爹丑子并不发达的大脑很清晰地勾出了村长四平那张洋溢着骚味的嘴脸。
我爹丑子趁其不备,挥锹向前,一个猛冲,对着黑猪那个非常致命的生殖器具奋力铲去。黑猪咧开大嘴嗥啕大叫,一个高难的弹跳,向他直扑而来,一头将我爹丑子冲了个四脚朝天,然后在距它的对手约有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用仇视而兴奋的目光张望着仰躺在地上一点一点呻吟着的对手。
这个结果,我爹丑子是有备而不足的。他不该低估了它。他光着的胸膛上,被它坚利的前爪,拉开了一道口子,正缓缓地往外渗血。这一爪,虽不致命,却足以够他痛苦不堪。因为他的一根肋骨已严重挫伤。我不能断定,这个结果对我爹丑子来说会不会是个凶兆。但至少可以肯定,谋杀黑猪这件事,已有败露。当村长四平俩口子那种多疑的目光在他脑子里回闪而来的时候,当那头黑猪在受到他致命的出击发出撕心裂肺的嗥叫时,他就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无论在体力上还是在精神上,我爹丑子已大伤元气。如果说,他已完全输给了这头猪,也不准确。因为他那锋利光亮的锹刃上,分明带有丝丝血迹,这至少可以说明,足以使对方平日显威的要害部位已受到损伤,致使它高傲的头颅一度耷拉下来,再无法做出应战的姿态。但这并不等于说,它已完全丧失了招架之功。以我爹丑子现有的体力和恢复体力所需的时间来看,可以说,他已败给了这头猪。
我不想对我爹丑子的精神品质作过多的描绘,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如果我爹丑子仍然把一个人的种种过错强加于一头猪的头上而就此大开杀戒,那么,决胜者一定是他而不是猪。以眼下的情形看,他已失去了再战的勇气。这种心理消耗来自于他对一头猪的全部理解。当他侧过身去寻望那头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张望着他的猎杀对象时,他的心底忽然升腾起了一股悲凉之气:它毕竟是一头供人食肉的畜牲啊。我爹丑子的意志力和自信力,就在这种原始的理念中,自我瓦解。
这是陇东山区初秋的天气,山风将厚密的高梁林掀起阵阵涛声,燥热的天空噼哩叭啦地落起了雨,浓浓的土腥味像流水一样从山头向山腰清澈地弥漫而来。
我爹丑子抬头望天,云头低垂,压得人胸口发闷。他双手撑地,几经努力,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用手将额头的雨水狠劲一抹,拄着铁锹摇摇晃晃地往地埂上走。这时候,一阵极其惨烈的猪叫声,从高梁林里直穿过来。那头在五米开外张望着他的黑猪,早已没有了踪迹。
也许,这头猪是在替它的主人赎罪,也许,它本来命该如此。总之,它已非常彻底地从村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但它是不是最好的结局呢?我不能断言。因为我爹丑子已被阵阵惨烈而尖利的猪叫声捅得心窝子发疼,脸色惨白,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这就是说,我爹丑子在精神上已彻底败给了一头即将命归黄泉的猪。他错就错在不该将这头猪与它的主人做任何联想。是的,它只是一头供人食肉的畜牲啊。
总之,这场善良与邪恶的较量、人与猪的战争,从战备到结束,前后不到十个小时,没有弥漫的硝烟,没有壮观的场面,但自始至终却充满了血腥和残酷,它与当代的信息战争相比,其目的、对象和任务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消灭对方。
这,也许就是苦命的我娘在这个初秋的雨天,从天黑直到天亮也没等到我爹丑子回来的原因。
(《秋天的陷阱》,首发于《佛山文艺》2006年第9期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