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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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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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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

我对和我一样年轻的阿珍说,不就是给厂长登记一双鞋号吗,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阿珍两只圆圆的眼睛盯住我看了好半天:怕什么,天会塌下来?

那是早上上班不久,我正伏案起草一份文件,厂器材库来电话,说库里最近要派人去上海购批劳保皮鞋,让我们厂长办公室速将厂领导的鞋号报过去。主任探亲不在,我速将情况汇报给临时负责室里工作的阿珍。阿珍当时正坐在打字室和三个打字员谈什么热点新闻,开心的笑声从楼上直传到楼下。听了汇报,阿珍就皱了眉,说厂长出差去了深圳,一时半时还回不来,事情有些难办。我说好办,人的身高是脚长的七倍,只要知道厂长的身高,就能知道厂长的鞋号。阿珍一瞪眼,说我废话。满脸卑鄙的微笑。她让我把全室人喊到打字室,说要开个短会,研究一下厂长的鞋号问题。阿珍这人向来办事认真,连走路的步子都迈得不紧不慢,不大不小,稳稳当当,深得主任和厂长的赏识。

阿珍首先深刻分析了厂长鞋号登记准确与否的厉害关系。登鞋号事小,反映出我们厂长办公室工作作风、办事效率和为厂领导服务的态度问题。眼下正遇砸“三铁”削减人员,小事情办不好,会影响到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和切身利益。可厂长调厂里上任还不到一个月,家又不在本地,这鞋号从何找起呢?听阿珍这么一讲,我们大家深深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也不再认为阿珍是在兴师动众,反而由衷地钦佩起她的干练与成熟,就学着她的样儿皱起了眉头。

阿珍到底是阿珍,一摆手让打字员立刻打印了七份“关于寻找厂长鞋号的最佳建议表”分发给我们全室人均一份,要求每人至少填写三条以上,下午上班提交给她。

文件自然是起草不成了。我们几乎全停下了手里的活,关了各自办公室的门,手捧着脑袋,替自己的前途命运着想,挖空心思地等待着灵感的降临。都想在这件事情上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到空前绝后,都想到时候美美地露上一手。

午觉自然是没有睡成。大家都怕在宿舍或者家里会使灵感的降临受到干扰,竟不约而同地早早地胡乱吃了顿午饭就往办公室跑。

我怀疑我们的思维是不是出了毛病,二十多条建议竟像同出一辙。可这些小小的智慧果,最终还是被我们又残酷无情地否定了。与厂长早先的单位联系,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正如阿珍说的,那都是些无凭无据的老黄历了,谁敢打保票说厂长的脚就一直那么点大,再没有长呢?给他家发电报吧,但谁敢拍着胸脯说出人家家属的确切地址呢?至于说厂长办公室的地方,不错,值班床下倒是有一双鞋,可那是双拖鞋,谁敢说拖鞋与劳保鞋的鞋号就没有区别呢?

为了各自的饭碗,大家谁也不敢轻易地拍个胸脯,甚至不敢轻易地打个响鼻。我们像是一群失落在林子里的鸟儿,被饥饿驱赶到了一个无形的笼子里,时不时地发出些还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悲叹声。万般无奈之际,只有学着阿珍的样儿,耷拉下平时高傲的脑袋。

阿珍究竟是阿珍,说声马虎不得,大家的脑袋就又旋拉到了原位。我想我们的脑袋或许原本就该是耷拉着的,何须当初非要制造出一副高傲状来吓唬人呢?

这时候,不知是谁打开了一扇窗户,就听一束刺眼的光柱忽地射进潮湿的空气里发出嗞嗞的脆响。机灵的小通讯员叭地一拍脑袋,说几天前他在厂长的办公室里打扫出一双绣花鞋垫,一时疏忽扔到了三楼的垃圾洞里。阿珍的一双圆眼倏地亮了许多,直亮到我们大家的心里。

我们兴奋得将“小通讯”抛起好高。

整个下午,我们身着工服,头顶初秋的毒日聚集在一楼的垃圾总出口处寻找那双鞋垫。为了消掉早上对于阿珍的那点敌视,我不惜丢下临产的妻子,在垃圾口爬进爬出。

男士们挽了袖筒,奋力挥锹,汗落如雨,女士们全戴口罩、手套,全副武装,由阿珍领着,在蚊蝇的呐喊中,一人捉一根细木棍,弓腰圈背,不停地翻刨着那积压了整整一个夏季的垃圾。那副目不转睛的可爱模样,远远望去,与其说像一群美国西部的淘金者,莫如说像一群寻食的鸟儿。

(《鸟儿》首发于《百花园》199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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