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结

一

她还没有来。

他闭上一直朝着运动场入口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广场中央。隐约中，运动场上环形的跑道一圈一圈地向他包围过来，他的思绪也如同这一圈一圈的跑道环绕交织起来。他耳边又飘来《致爱丽斯》那悠扬的旋律，他听得出那是一条清亮的小溪正从山石的阻碍里跌撞而来，他想象，她正隔着那条小溪向他倾诉向他祈求，又似乎在向他频频保证。

他同她相识按她说的是在入校的那一天。她说报到那天她在总务处见到一个英俊的让她动心的小伙子，那时他正窘窘地数着一堆毛票交款。她说从那天起她就把他印在了心中。而他觉得认识她则是前不久的事。四周前的一个晚上，也是在这个运动场上，没有别的人，她说你按时赴约真够意思，可以聊聊吗？他好象心存介意，说可以，可是聊什么呢。她说比如我叫什么名字，我是哪系哪班的等等等等……从此，他才注意到，一个漂亮而又显得张扬的女生，真象她说的那样在他隔壁出出进进了。他那时遗憾得很，觉得她那封与他相约的信给他的确实太晚了。

他睁开眼睛，运动场里晚饭后散步的人渐渐多起来。她还没有来。直觉告诉他，她不会失约的，她是很愿意同他一齐散步的。

……你能每天傍晚都陪我一起散步吗？他清楚记得同她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这样问他。那时他说可以吧可以的。她说你今晚该对我说点什么呢，他说我给你介绍介绍我的家我的母亲还有……可她忙说除了你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她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除了你其它什么都没有知道的必要了。他说那我就讲我小时候上山拾柴禾的事吧。她说太好了生动点。他两手插进上衣袋边走边讲那好大的山好高的树好多的柴，她两手插在裤袋里边走边认真的听着。走到广场中央，他停住了，她也停住了，他继续讲着，她继续听着，他俩互相凝视着，他讲得津津有味，她听得若有所思，他讲着笑了，她听着也笑了……

二

她还没有来。

《致爱丽斯》的旋律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曲子中间好象偶而漏掉了一两个音符。这是他进SD大学以来第一次一个人这么久地呆着。

今天上午下了这一周最后一节课，他忙着给母亲写回信，给高中的班主任写信，然后就一头钻进宿舍里。他脑袋里乱极了，他极力调整交织着的思绪。高中生活虽然过去五六个月了，但他一直没有真正同它作别，他一直没能真正放下那一个盛满不知到底装有什么诱人东西，而今又让人觉得空空如也的沉重包裹。他想到她，是她，真正让他回味那段生活的是她，他想，这一定是由于她的缘故了。

是因为她。

她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倾心、甘甜与苦涩，是她使他对高中生活是那样留恋。在进入高二第二学期的时候，她曾三次被叫到他和她的班主任那里做过工作了。班主任说我理解你，对某个同学有感情是自然的事，但他的家庭条件极差，他母亲指望他考上大学找个出路……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高二升高三考试刚结束，他便接到她的一封短信，信中说：我不愿因为我让你陷入泥淖而使你母亲对你失望，也不愿整天咫尺的期待而使我痛苦不堪……班主任和我爸爸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一个理想的结局……我尊重他们的意见……你一定要考上大学……我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了。

他不相信这一个个冰凉的字出自那颗烫人的心，他心凝固了，他莫名地左右找寻着什么，顿时感到孤独起来，孤独得举目无亲。

三

她还没有来。

他闭了眼，恍惚中，一双灌注渴望与祈求的眼睛正盯着他，并在他脑海里晃动起来－－是她的？还是她的？抑或是她的？

……是她的，是她的那双，她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总是灌注有渴望与祈求。他接过她那封短信时，她亲吻了他，那时她那双眼睛里就充满了渴望与祈求。

……不，是她的，是她的那双，她那双还很陌生的眼里同样灌注有如此的渴望与祈求。那个傍晚他拾柴禾的故事讲到他爬上大树踩在树权上向老鸹窝里尿尿的时候，她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两颊飞红，她似乎嗔他讲得太生动了，不自觉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左手，深隧的眼里闪射出让人可怜的渴望与祈求。

……不，都不是的，是她的，是母亲的那双，只有在母亲那双眼睛里，才有如此深切的渴望和祈求……此时，碌碌的车轮又在他耳边碾起了：崎岖的小路在大山脚下蜿蜒摆动着，母亲驼了背伸了两臂架着手推车，他背了绳拉着车子，手推车的独轮碌碌地滚动着。母亲说到地方就来信好歹吃饱饭，母亲说去了好好学一定争口气，母亲说咱祖祖辈辈可都是在这山旮旯里喝趴水的啊！背了绳拉车的他一字一字地听着不住地应着。那时，还有谁能比他更懂母亲的心！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让他欢喜而又忧愁的那一天－－那天中午，母亲正蹲在牛棚前发呆，这时他拿着刚到手的录取通知书跑进家门，母亲抓了那张纸拣认识的字看完了，一下钻进鸡栏子里拧住那只最大的花公鸡，他忙说，娘，你仔细看看，娘说看什么，不就是五万块钱吗！取出咱那两千块的存款，其余的娘借，借也值得……他望着母亲的背影，听着碌碌的车轮声，泪从脸上滚下来流进嘴角，甜甜的、涩涩的。

四

《致爱丽斯》的乐曲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散步的人们开始陆续从广场里踱出。他开始在广场上胡乱地走动起来。他反复地想，他将如何告诉她今天下午他躺在宿舍床上做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他设想她将会怎样对待他这个决定对待他制造的那个现实。

他止住了脚，昂头向着天。顿时，一张模糊的脸庞在他眼前出现了，微笑着泛出一片温情，她那仰望着的眼睛里依然饱含着渴望与祈求，没有一点怨，也没有一点惊异！

晚间课堂的铃声急促地叫起来，人影匆匆地在宿舍一楼的窗外朝教学楼方向晃去。

她，还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