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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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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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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女人

裹脚,也叫缠足。裹脚的过程,远不止用长长的布带紧紧缠住女孩子的脚,很多情况下要对女孩子采取强制措施,大多数女孩从四、五岁起便开始裹脚,直到成年后脚骨变成严重畸形。对每个女孩子来说,这是一个痛苦而慢长的摧残过程,本质上讲,这是封建社会对女性身心残害的一种传统恶俗,最直接的表现是,它让一个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变成了“小脚女人”。正是这种习俗,在中国顽固地存续了千年之久,竟然演变成中国独有的“小脚”文化,成就了那时人们一种独特的审美观。美,是女人永远的天性,这种天性的释放,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就是在这“小脚”文化时代背景下,“小脚女人”也会以一种特别的形式释放着这一天性。“小脚女人”已成为一种畸形之美的时代记忆,而“小脚”,也给人们留下一抹韵味悠长而挥之不去的别样乡愁。

我的邻居大奶奶就是这样一个“小脚女人”。

大奶奶和我家并不同姓,可她和我的亲奶奶没一点区别,她把我当亲孙子看,我把她当亲奶奶待。那时我八、九岁。我和大奶奶家隔着一条窄窄的胡同来往,这胡同没多宽,记得爷爷出殡那天,8个人抬着爷爷的柏木寿棺刚刚能出得去。那时,我已上小学二年级,大人们都忙着生产队里的活儿,为挣生产队的“十分”工分,起早贪黑,家中常常是多半天没人,却从不把栅栏大门关上,更不用说上锁了。大奶奶裹着小脚又上了年纪,无法去地里劳动。可她总闲不住,往往是边忙自己家的事儿,边替左邻右舍照看着家,到时候还给我家喂喂猪喂喂鸡、拾掇拾掇院子什么的。为了防止鸡狗鹅鸭外窜,父亲就用铁条在栅栏门门柱上拧上一个鼻儿、在门框上结成一个挂儿,外出时就关上栅栏大门,把门挂儿扣在门鼻儿上。到了冬天,大奶奶便拿了自己家那把长方形、只有一个簧的老“穿挺锁”,把我家栅栏大门锁上,将钥匙挂在她家大门柱的内侧。

一个中午,我回家吃饭,去大奶奶家取了钥匙刚要去开门,大奶奶喊住了我:“小么个,来,给奶奶干点活儿。”

我信以为真,进屋一看,饭桌上摆着一大碗地瓜汤,还有一小半碗胡萝卜咸菜条,发着光,显然刚用花生油调过。不等我问,她又说:“今天奶奶请你的客,你娘早晨出门时,没来得及给你准备吃的。”

我拔腿就想走,可耳朵早被扭住了。我只好拿个小板凳坐下来,不一会儿,一大碗地瓜汤就呼噜噜下肚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地瓜汤就着胡萝卜咸菜条,那个香啊,就别提了!

那时,地瓜是乡亲们的主食。乡亲们习惯把面条称作面汤,也简称汤。地瓜汤是用地瓜面做的类似面条的食物,粗粮细做,是改善生活的上等饭食。做地瓜汤又叫擦汤,是个很费事的细活儿,得事先把鲜地瓜切成片,在太阳下经三五天晒成地瓜干,还得把地瓜干磨成面粉备用。我母亲是不会做这费时费力饭食的。为改善家人伙食,大奶奶一年中会擦几次汤。她擦汤时,先在地瓜面中加些水,和成面坨子,用两手把面坨子攥成一团一团的备用,事先在八印锅里添上水并烧开。这里说的印,是古时铁锅区分大小的型号,掌宽为印,八印锅直径约65厘米,现在看来是够大的,在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得具备,别看这么大一个锅,那时家里人口多,不管做上一锅什么饭,全家八九个人围坐下来,不一会准能把锅吃个底朝天,我家弟兄姊妹七个,吃饭如同作战,少不了你我扰碰,而我和三哥是饭桌上的老对头,时不时地产生摩擦甚至交战。大奶奶擦汤时有两种必备工具,一是擦子,就是厨房里常用的擦菜丝的擦子;二是撑子,是用来支撑擦子的,常用一根细长地木棍或两根细长木棍组合而成。擦汤时,把撑子架在铁锅上,左手拿擦子抵在撑子中间,右手抓起面团在擦子上挤擦,面团就被擦成一段段细条掉在沸腾的锅中。一锅汤做出来,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当锅盖一敞,氤氲蒸汽和地瓜特有的甜香扑鼻而来,盛上一大碗,偎在灶台旁或饭桌边,趁热吃下,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当时那一大碗地瓜汤,绝对是大奶奶没舍得吃,特地为我留着的。那时大奶奶家都是啃水萝卜咸菜头子,能吃上胡萝卜咸菜条,再调上花生油,是一种很高地待遇。

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大奶奶炕沿上坐了,高兴地不得了,连连感慨:“你看看、你想想、你听听……真真是。”

有时,我还能吃上大奶奶做的小豆腐。大奶奶能把剪来的地瓜秧、拾来的菜叶菜帮或撸来的树叶做成小豆腐,还颇受乡亲们的青睐。在我的家乡,把黄豆浆加石膏做的叫大豆腐,菜帮树叶加少许豆面蒸的叫小豆腐。那时小豆腐是家常便饭,大豆腐主要用来招待客人或病号的。大奶奶常常在屋门前磨台上把大捆地瓜秧子等淘洗干净,用菜刀细细地切碎,掺进少许豆面,放在八印铁锅里蒸。等到热气腾腾的小豆腐一出锅,大奶奶往往是先盛上一碗送我家,招呼我妈“他大嫂,尝一尝咱馏的小豆腐”,接着随着她那噔噔作响的脚步声,还会听到“老二家,尝一尝咱馏的小豆腐”、“她六婶子,尝一尝咱馏的小豆腐”……遇到我家没人,大奶奶就把盛满小豆腐的碗用笼布包了,系个扣,挂在我家栅栏大门内侧的枝杈上。

我的奶奶,就是我亲奶奶,去世较早。奶奶在世时,常常和大奶奶争论大脚、小脚的事,两位老太太时不时弄得面红耳赤。在我村里,象我奶奶那样大年纪的,唯有我奶奶没有裹脚,这常常让人笑话。那时,一个女孩子出嫁,双脚迈下花轿的一刹那,最受众人关注。人们关注的不是新娘的脸,而是新娘的脚,小脚越小,女人自然就越贤淑,越尊贵。奶奶在世时常常讲她裹脚的故事,她大概出生在清光绪末年,从小性子刚烈,不管母亲怎么劝说,她就是死活不裹脚。那年月,女孩子不裹脚,还了得?母亲妯娌仨一商量,硬是把奶奶绑在椅子上,把她的脚缠上,奶奶脚疼得直叫唤,后来是父亲心疼女儿,硬是给挡住了,但对外不能声张,还得装扮着裹了脚,直到奶奶出嫁。听说奶奶来到我家第一天,抬起大脚下轿的一刹那,就轰动了整个村子,以至于后来走在大街上也让人们指指点点。两位奶奶都会纺线,还是纺线的伙伴,有时两架纺车隔着胡同同时开动,像是比赛,我穿梭其间,好不快乐!只是大奶奶纺线时,把两只小脚窝在蒲墩里,是那么自然、协调,而我奶奶一双大脚杵在那里,看起来就不顺眼。

大奶奶那架心爱地纺车是卧式的,我们习惯叫它棉花车子。一到夏天,她让人卸了替她悬在堂屋的梁上,秋后再把它取下,安在大门底下开始纺线,为一家人准备一年的穿戴。

看大奶奶纺线是极有趣的。她的纺车主要由绳轮、弦子、锭杆组成,除去锭杆要跑到公社里供销社五金上购买外,其他配件全由大老爷自己打造,作为传动带的弦子,是用打了蜂蜡的细细的麻绳代替的。大奶奶纺线时,右手摇动纺车绳轮,通过弦子带着左边细细的锭杆转动,左手捏着预先搓好的棉条在飞转的锭杆上抽线。线抽到一定长度,右手把轮子一倒,再一进,左手同时一抬一松,抽出的线便收在锭杆上。于是纺车就发出时断时续,而又有节奏的嘤嘤声。

我常常坐在门前石板上看大奶奶纺线。她两腿盘坐在蒲墩上,右手轻轻摇着,左手轻轻抽着,车子嘤嘤叫着。她似睡非睡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瞅着渐渐粗起来的飞转的线锭子,嘴里不住地哼着“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那绵绵的调子,象在呻吟,象在哀叹,又象在哭诉,低低地,同纺车唱和。她间或停一下,伸一伸懒腰,象唱戏的到了回头,看着我,念呱道:“山也老了,树也黄了,小狗也长大了,妮子也该出嫁了,线蛋蛋也该换啦……”说完,摘下老花镜用两个小手指抹去两眼角积了半天的眼屎,挤巴挤巴眼看看我,再将卷饱的线锭子换下来。

我看到,这时的大奶奶,是多么地惬意啊。于是我就趁机同她搭话。

“大奶奶,你在干么啊?”

“纺线。”

“纺线干么啊?”

“织布。”

“织布干么啊?”

“做衣裳。”

“做衣裳干么啊?”

“儿羔子,打着辘轳问到底!”

她似乎生气了,但不那么认真。于是嘤嘤声又响了,接着又是那绵绵地调子。

大奶奶的纺车以极大地力量吸引着我,让我时常学着她的样子在空中舞动双手纺起线来。机会终于来了,趁大奶奶到栏里去,就是上厕所,我和邻居伙伴小狗蛋动起手来,小狗蛋摇车,我双手攥着棉条抽线,由于技术不到家,抽出的线粗细不匀,又不知道收线,硬是疙疙瘩瘩地把线抽得老长老长,以至于越过了我家的栅栏大门。当大奶奶提着裤子喊着“小祖宗、少老爷”从栏里跑来时,我和小狗蛋早已逃之夭夭了。

女人漂亮的小脚上,是打着自己社会地位烙印的。小脚既然是一种美,当然就有它的审美标准,这种标准和时代分不开,也和女人的社会地位分不开。在那时,小脚之间也有档次之分,小者为上,体现在外形尺寸上,五寸小脚为“铁莲”,四寸为“银莲”,而三寸就成了“金莲”。这种区分,直接体现着女人社会地位的高低、家庭的贫富贵贱。而“三寸金莲”最能体现女人的贤淑和尊贵,将这种习俗发展到了极致,以致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圣物”。当然,这“圣物”诞生的背后,有更多的摧残与更深的伤害。在我家乡,真正称得“三寸金莲”的,只有吴婆子一个。吴婆子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地主的老婆,她本来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子,叫什么“令仪”。那年,我跟在当上红卫兵的哥哥屁股后边开批斗大会,就专门批斗过她的封建主义小脚、资产阶级小脚,因她的名字很拗口,整天什么“姨”长“姨”短的,有辱红卫兵革命形象,哥哥就强令其改名叫吴婆子,还在生产队里张榜公布。那时,我奶奶的大脚,大长了我家的革命志气,上边还派专人给她整理了典型材料,宣传她向封建主义开战和决裂的革命事迹,我也沾了奶奶大脚的光,当上了红小兵,那时,有奶奶的这双大脚,咱还怕谁啊。

从脚的大小看,大奶奶的小脚应该是"五寸铁莲"。按大奶奶的话说,她生来就是个下力的命。大奶奶家很穷,她一生拉扯了六个孩子。听说她是童养媳,当时大人们对此很避讳,我更不懂,也不敢问,到小学毕业才知道了个大概。

放学后,我很少同小伙伴们玩耍,常常到大奶奶家看她做活儿。在我印象中,大奶奶除了和老姊妹们见面时站在街头拉个呱外,还真没有闲着的时候,就是在喂猪时,她往往也一手攥着煎饼嚼着,一手搅拌猪食。

大奶奶家有盘厚重的石磨,每天,大奶奶用它磨出地瓜面、高梁面,给家里的八九个人做饭吃,无论冬夏,那嗡嗡的磨声总能听到。大奶奶很壮实,她一个人推磨。她那平时又尖又小的脚,走起路来噔噔作响,推起磨来,更是和谐而又有力。我常常在一旁不住地同推磨的大奶奶拉话。

“大奶奶你推的什么呀?”

“推的磨子呀!”

“推磨干什么呀?”

“磨面做饭呀!”

“做饭干什么呀?”

我问个没完没了,推着磨的大奶奶是不生气的。有时我瞅空过去推一把,可磨子好沉好沉的,纹丝不动。

厚重的磨子越推越薄,大奶奶的白发越来越多,而磨道里那噔噔的小脚声却依然那么有力。

我们村最后一个裹脚的,是我的一个本家嫂子――新国他娘,她的小脚几乎裹成了“三寸金莲”。那时她也就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上身常穿一件二青子(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矿物颜料,色调古朴又庄重)家织布大襟夹袄,下身是顺色的灯笼裤子,甜静面皮,黑风流,脑后一个圆形的卧卷(发髻),用黑色的线网子罩了,额前常飘着一绺长发,透出清秀、文静和贤淑,好一个风流小脚女人。裹脚,在其“残害女性”本质之外,还赋予了它时代的审美元素,尽管是畸形的,但这毕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美,在新国他娘身上,就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种美,正如上世纪80年代前后鸡腿裤的干练休闲、喇叭裤的洒脱自如在人们的不齿中流行开来,只是束缚之美与叛逆之美的不同罢了。然而,小脚的美,毕竟是深藏的、内敛的,能有几人有机会一睹它的真实风采呢!

我终于有幸亲眼目睹了大奶奶深藏一生的"五寸铁莲",那是我与跨越时空的畸形之美的一次际遇。

那天中午放学后,我没打招呼就走进大奶奶的家门,见大奶奶正在洗她那双小脚。谁知见我进门后,她慌了手脚,忙转过身将脚放在泥巴盆中。这怎能藏得住脚!我以那时特有的天真与好奇盯着那双小脚,不禁大笑起来,喊道:

“小脚,大奶奶的小脚,小脚啊!”

大奶奶急了,发了怒,咬着牙,低声骂:

“祖奶奶,你这儿羔子,还不快滚!”

我哪里肯滚,我好奇地瞧着那双脚。那不是脚,俨然一把白瓜瓜的肉锥子,除了大拇趾可见,其它小趾前后依次挤拢在锐角的脚面下,难以分辨,恐怕早就融入到脚掌中,分不清是脚掌还是脚趾,只是一起构成了下肢的一个钉角。这哪里是脚啊?这分明是一个修炼千年的“圣物”。

直看得大奶奶脸上沁出了汗珠,我自己也发起呆来。让我难以相信,这么多年来,大奶奶家磨道里那没日没夜响亮而有力的噔噔声,就发自这双所谓的脚吗?

我不合时宜地问:“大奶奶,你的脚怎么这样?”

“奶奶!”她带了哭腔骂了一声,连忙用长长的青布带子把湿脚裹了起来,就象做了错事的诚实的孩子一样,向我解释起来,“别笑话俺……从不几岁,俺娘就逼俺裹脚,不裹就挨打,把俺吊在梁头上打,还不让进家门……奶奶命苦,从小受穷,十来岁就进了人家的门。”

她还说,她一个字也不识,她连名字都没有――我曾多次问大奶奶,你为什么叫张王氏呢?大奶奶也给我解释过多次,但我并没弄明白,直到上了初中。

大奶奶的话让我心里一抖,我童年的心第一次感到了沉重。我深知,我极大地伤了大奶奶的心,从此,我好长时间没到大奶奶家。

耄耋之年的大奶奶,那双小脚再也站立不稳,白发稀疏,再也盘不起漂亮的发髻。但她那别样的美,风韵犹存,依然通体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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