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斤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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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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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黑哥

斤墨


                                                一

奶奶是在一九六四年冬至那天去世的,享年七十六岁。那时二黑哥七岁,我六岁。出殡那天一大早,二大爷给奶奶入了殓,盖了棺,边向门外走边对我们说:“哭两声吧。”我们就大哭。不一会儿二大爷又进屋劝我们:“喜丧,别继着哭。”我们就停住了哭,这时却听到一个轻轻的嘤嘤声还在继续――大家惊奇地看到,二黑哥正趴在墙角落里嘤嘤着,低垂的眼里似乎还流着泪水。

二大爷说:“真成精了!狗通人性,二黑也舍不得奶奶走啊……不过,今天你在这里可不合适。”说着,把二黑哥撵出了屋。

转眼间二黑哥又回到屋中,悄悄走到那个墙角落趴了下来。我过去抱住二黑哥,亲吻了一下他的脖子,把他送到院中影壁墙后的窝中。我回屋刚跪下,就见二黑哥又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可怜巴巴地看看我,偎依着我,趴在了奶奶的木棺旁。

大家默默地注视着二黑哥,似乎被他所感动,哭声又响了起来。

下午为奶奶送行的时候,我随大人们哭着跟在奶奶木棺后,二黑哥低垂着脑袋耷拉着尾巴紧随着我,一直到了西南荒场我们斤氏家族的墓地――斤家老林。

送走奶奶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二大爷把一盆子热气腾腾的面汤端上桌,一个一个地劝大家喝一口。我刚端起碗,想起了二黑哥。每逢饭前,我总要先给二黑哥喂食的。可左寻右找就是没看见二黑哥。

大家都帮我寻找,可始终没有二黑哥的踪影。

我担心二黑哥走丢,急得要哭。

娘说:“你二黑哥不会走丢的,你到磨道里去唤唤,他就会回来的。”

在这半年前,二黑哥曾走丢过一次。那天五妮子姐去五里开外的老北山上打柴,太阳就要落山了还没回家,奶奶就指使二黑哥说:“二黑啊,快去老北山迎一迎你五妮子姐。”二黑哥二话没说就朝老北山奔去。傍晚,五妮子姐打柴归来,二黑哥却没有回家。几个小时过去了,二黑哥还是没有回来,我急得直哭,二黑哥不回来我就不睡觉。娘和奶奶就轮番哄劝我。奶奶还嗔道:“这个傻二黑,忒实性,迎不见五妮子姐就不回来!”说着,走到磨道里,对着磨眼,连喊三声:“呗呗来,二黑来,奶奶喊你回家来!”不多时,就听到大门叮当响,奶奶叫我:“大黑,快去给你二黑哥开大门!”我急忙去开门,果然,二黑哥回来了!一见我,他就猛摇着尾巴一下扑到我身上,不停地舔我的腮帮子,我俩紧紧抱在了一起。

听娘这么一说,我似乎看到了希望,赶紧来到磨道里,爬上磨台,两手按住磨顶,对着磨眼,不停地喊起二黑哥来……

二黑哥一夜没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我醒来就哭喊二黑哥。娘注视着我,寻思了寻思,说:“你二黑哥一定和你奶奶在一起……”

我就赶紧起了床,顾不得穿袜,趿拉上棉鞋,冒着刺骨的寒风向西南荒场跑去。

我很快来到离村庄不远的西南荒场我们斤家老林。冬至时节,野外的清晨已格外寒冷,几棵闪闪的星星兀自挂在天上,整个西南荒场披上了一层洁白的霜,一些黑老鸹散卧在凌乱的坟头上不时发出一声或两声啊啊的叫喊,三五株轻轻颤动的干枯的艾蒿零星地站在乱石间。斤家老林里那棵苍老的歪脖子柏树前就是我奶奶的坟头,几束鲜艳的花纸在上面摇曳着。走到奶奶坟前,我一下怔住了:二黑哥正蜷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听到我唤他,二黑哥苏醒来,慢慢抬起头,眯眼看看我,然后边踉跄着起身,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啪啪地全身抖动了几下。我看到,二黑哥起身处,地面上现出一个和他蜷曲的身体重合的图形,那应该是洁白的霜为蜷卧一夜的二黑哥烘托而成的一个杰作。二黑哥走到我跟前,用耳根磨蹭我几下。我说:“回家吧。”只见二黑哥围着奶奶的坟转了一圈,然后跟随我离开西南荒场。

 

      如同当年日本鬼子进村,当吆驴子在东寨门口像叫驴一般高亢而婉转的长喊一声“有――卖――狗的啵――”,全村的大狗小狗半大狗都会猛然齐声回应,整个村庄就立时淹没在一片惊悚的汪汪声中。吆驴子是邻村一个杀狗不眨眼的专业屠户,他人高马大,驴脸灰黑,全身上下油乎乎的,常常用草绳束了外腰,腰里别着烟袋,耳朵上夹着烟卷,两手架着手推车沿街吆喝买狗。吆驴子真正有杀伤力的,不是那叫驴一般高亢而婉转的长长的叫喊,而是他那套好使的套狗工具和技艺。每当和狗的主人谈妥价格,吆驴子就佯装谈论狗外话题,麻痹狗狗――二十年的屠杀经验告诉他,狗是能听懂人话的。而这时的狗狗早已觉察到自己身处险境,吓得夹起尾巴,依偎着躲藏在主人身后,还不停地瞅瞅吆驴子,紧张地嘤嘤着转圈圈,尿液也沥沥拉拉从颤抖的两腿间流下来。狗狗不仅忠诚于主人,更依赖于主人,他越是知道自己大祸临头,越是不离开主人半步,总是把生的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主人身上――殊不知,这时,它侍奉多年、信赖多年的主人为了那两块五毛钱已经成了吆驴子的同谋,将它出卖。这时的吆驴子,已经把绳索挽在左手上,谈笑间,一甩左手,嗖的一声,绳索飞出,正好套在狗的脖子上。吆驴子一瞪他那俩驴眼,用力一扽,活的索扣就牢牢套紧狗脖,狗狗就立刻止了叫声,四肢拼命向后挣脱。说时迟、那时快,吆驴子右手迅速抄起一柄被狗毛摩擦得铮亮的丈二钢叉,准确卡住狗脖。吆驴子立时驴眼瞪得通红,左手拉绳子,右手撑钢叉,狗狗立刻翻开了白眼。这驴再跟进一脚,死死踏住狗脖,拿细麻线绑了狗嘴,拿粗麻绳绑了狗腿,一手提起狗狗就挂在手推车的横梁上。这时可怜的狗狗,翻着白眼,喘着粗气,嘴角流血,照死地盯着两手数着毛票走远的主人。如一头获胜的驴,吆驴子拍拍两手,从腰间摸出烟袋,从耳朵上捏下烟卷插进烟锅,掏出火柴,哧啦划着,把烟点了,吱吱就是两口,然后,叫驴一般昂头朝天,高亢而婉转地长喊一声:“有――卖――狗的啵――”

这一天却反常,吆驴子那喊声过后,村里只有一两声回应,不免让他有些失落。而这,却让大队治安股的夏股长抓住了机会。

夏股长扛着猎枪一瘸一拐地闯进我家大门时,奶奶正端着一大黑碗刷锅水向我家后园里走。

“我说老嫂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三番五次地来,你都说你家那条老黑没了,刚才吆驴子一喊,就听到你家有狗叫。打狗是大队的命令,你再硬抗,连我也保不了你。今天你得把狗交出来,你要明白,这是运动!再说,这年月,人都没得吃……要不,我去把吆驴子叫来……”

奶奶一听“吆驴子”三字,立时脸色煞白。平时,大人们常用“吆驴子来了”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孩子保证被吓得钻瓮旮旯;狗狗不听话时主人一句“再不听话就把你卖给吆驴子”,狗狗准被吓得俯首帖耳。不想,连奶奶也惧怕吆驴子三分。

夏股长边嘟囔边把扛着的猎枪从肩上拿下来,两手斜端着,满院子里瞄,仿佛要随时开枪似的。

奶奶定了定神,说:“夏股长,快把你那家伙收起来,别走了火伤着俺的腿……像你那个似的,这事看来是瞒不过你了,老黑确实还在,可俺就是不交,更不能交给那头大驴,狗命也是命!只要我还活着,你就甭再打老黑的主意,你回吧,别再费唾沫星子。”

“老太太……别给脸你不要……”夏股长被气得连连点头,翻着白眼直冲天。

“疤脖儿兄弟,要脸不要脸……你知道……老黑和你有过结,你的心思俺知道,你这是官报私仇啊。”

“疤脖儿”是夏股长的浑名字。夏股长“疤脖儿”的由来是在我长大后听说的。那年初秋的一个中午,娘在东南洼下地干活回家路上落在了后边,被看坡巡逻的夏股长堵在玉米地头上,那时他还是治安员,他硬说娘偷掰了生产队里的玉米,硬是要搜身,硬是把娘扯进玉米地摁在了垅沟中,硬是把娘的褂子撕掉了仨扣子,娘大喊老黑,老黑猛然从地里窜出,一下扑在夏股长后背上,朝夏股长的脖子就是一口,夏股长哎哟一声爬起,捂着流血的脖子逃走了,那时夏股长的左腿还没被他自制的线枪打残,等娘从地上爬起来,夏股长已一溜烟跑远了,连老黑都没追上。娘回家跟奶奶一说,奶奶说,人没事就好,这杂碎就这德性,一个狗的本儿,咱不和他一般见识,以后多加小心就是。奶奶还从后园里采了艾草和桃叶,用蒜臼子磋成泥,偷偷给夏股长送去替他敷在伤口上,对夏股长说:“俺家老黑可不是好惹的……幸亏没咬在你脸上!”从此,夏股长后脖子上就一边落下一个伤疤,后来夏股长“疤脖儿”这浑名字就在村里叫了起来,尽管很多人并不知道这来龙去脉。从此,老黑就成了夏股长的冤家。

“那……好,咱们就走着瞧!”夏股长把猎枪扛在右肩上,用左手摸了一下后脖颈,一瘸一拐地走出大门。

夏股长走后,奶奶赶紧关了大门,用枣木杠子顶上。奶奶来到后园柴草垛后边,脖子上拴着绳子的老黑正轻轻摇着尾巴眼巴巴地等着奶奶。奶奶把那一大黑碗刷锅水放在老黑跟前,拍了拍老黑的狗头,对老黑说:“这年月,别讲究,凑合着吃吧,你还得喂孩子哪。”说着,向柴草垛深处的狗洞看了看,再下意识地向四周望了望。

第二天中午,奶奶端着大黑碗照例来到后园,猛然看到老黑脖子上的绳子断在地上,老黑却不见了!奶奶知道事情不妙,狠狠骂一声“狗杂碎!”跺起小脚就向大队院跑去。

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大队院中,见夏股长正坐在办公室门前的杌子上拿火柴棍剔牙。奶奶劈头就问:“我家老黑呢?”夏股长连腚都没欠一下,用刚刚剔牙的手指了指门前的一棵小枣树。奶奶看到,枣树上挂着活鲜的黑狗皮,枣树下堆着光滑的白狗骨。奶奶立时脸色发青,嗫嚅着,瞪了夏股长一眼,过去扯了狗皮就气呼呼地往回走。夏股长一边继续剔他的牙,一边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老太太,慢点走,兄弟我就不送了!”

奶奶回到家先向后园里跑。

奶奶来到后园,钻进柴草垛洞中,捧出一只可爱的小黑狗娃,小心放在怀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老泪扑簌簌掉在黑狗娃身上。

正是奶奶和夏股长周旋了二十多天,才让老黑生狗宝宝赢得了时间。一九五八年腊月二十五,被藏在后园里的老黑生下两个狗宝宝,老大不幸夭折,老二活了下来,奶奶给老二取名叫二黑。二黑出生刚三天娘就被夏股长吃了,奶奶成了二黑的娘,奶奶晚上把二黑搂进被窝,白天把二黑放进针线笸篮,宝贝一般伺候着。

半个月后,我出生了。

我娘精瘦,生下我后,更像扒了皮的秫秸,哪来的奶水给我吃!娘就把我扔给我奶奶:“给您的宝贝孙子……这年月,一下添了俩张嘴货!”

奶奶倒是挺高兴:“来了就是缘……一个羊是赶,俩羊也是放!”

奶奶和我娘商量:“这孩子下生来就黑,就叫大黑吧。二黑比大黑早来二十天,二黑是哥哥,大黑是弟弟,就把他俩当成亲兄弟,都有个伴儿,好拉扯。”

娘不在乎,说:“叫狗屎蛋子我也没意见。”

奶奶专门从大队场院的秫秸垛上找来细细的、光滑无节的秫秸挺子,用细细的麻线密密穿成一个新的大些的针线笸篮,还在里边铺上厚厚的软软的小被褥――我和二黑哥一样,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暖和和的小狗窝。

从此,我和二黑哥就一人占据一个针线笸篮,陪着奶奶做针线活儿。

我弟兄俩只喝了不几天的羊奶,之后,羊奶就被玉米面糊糊和地瓜面糊糊取代,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俩哭着直喊“饿饿饿”,说不清谁的动静大,比赛一般,时不时招来奶奶合了眼昂起头“皇天啊后土啊”咬牙切齿的大骂。实在没法了,奶奶就每天到后园里刨地,剜蚯蚓找虫子喂那两只老母鸡,老母鸡隔天下个蛋,让我和二黑哥有了改善生活的机会。那时,家里人都饿,饿得象蝗虫。五妮子姐当时十四五岁,得了浮肿病,先肿脚,再肿腿,后肿脸,整天偎着墙根走,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奶奶实在看不下去,就从我和二黑哥嘴里省出蛋黄给她吃,吃了没几个蛋黄,五妮子姐就精神起来,病情也慢慢好转。

天气渐暖,奶奶把从大队里拿回的那张狗皮处理软和了,铺在地上,让我和二黑哥在上面睡觉、玩耍,我和二黑哥从此走出了针线笸篮。在奶奶精心养育下,我和二黑哥度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两年后,生活渐渐好转,经过了磨练的我和二黑哥一天天长大起来。

我和二黑哥情同手足,形影不离。六岁时,我很不情愿地上了小学,这时的二黑哥更是离不开我半步,每天都要陪伴我去上学,甚至跟着我到课堂上去。老师拿我和二黑哥没法儿,就到我家家访。后来在老师和奶奶的共同教育下,才把二黑哥拒之学校门外,可二黑哥坚持每天按时接送我,上学时把我送到校门口,放学时准时坐在校门口等着我,几乎天天如此。

二黑哥六七岁上长出了一身黑缎子般油亮顺滑漂亮的狗毛,出挑成一个健壮的大小伙子。那时我也开始懂事了。

公社里来的张组长领着俩人第一次来我家时,被二黑哥呜呜两声拦在了大门外。奶奶过去照着二黑哥的头就是一巴掌,我连忙去抱奶奶的手,不想我头上啪的一声也落下一巴掌。奶奶还教训我和二黑哥,说张组长是贵客,不得无礼。这是奶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和二黑哥。张组长仨人来了两趟后,我爹的大队会计就被撸了去,还听说老支书和大队长也得反省写检查。这以后的几天,爹不是在家反省就是到工作组交待问题。晚上,二大爷偷偷来我家,立睖着俩眼用右手指着我爹的鼻子问:“兄弟,今天你得和我说实话,那二十七块六你到底贪污没贪污?这可差不多是兄弟爷们几百个工的血汗钱啊,咱可不能昧良心!”

爹说:“二哥,你虽不是我亲哥,可比亲哥还亲,我不敢和你说瞎话,你放心,我不会昧良心,这笔粮款确实交到了公社。”

“可张组长说,公社账上查不到,你又拿不出交款单子,人家张组长说了,想保也保不了你……说不定明天就得把高帽子给你戴上!”二大爷说着,拿出随身带来的剃头刀子就要给我爹剃头。爹问:“给我剃头干啥?”二大爷说:“不干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二大爷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硬是把爹的头发都给剐了去。我和二黑哥好奇地盯着昏暗中爹那光亮的头看了好半天。

果然,第二天爹就戴上高高的尖尖的纸糊的帽子开始游街了。晚饭后,气灯把整个场院照得通亮,场院里老戏台前人山人海,两位民兵背着钢枪威武地站在老戏台两边,戏台中央,三个脖子上挂着“大地主”牌子的人弓腰低头并排站着。不一会儿,主持大会的大队贫协孙主任拿着铁皮广播话筒大喊一声:“把贪污……犯……押上台来!”随后,一高一矮两个背着钢枪的民兵押解着我爹忽忽跑上台。高个子民兵用力一拍我爹后背,我爹就立马弓腰低头和那三个“大地主”站在了一起。这时,戏台下有人喊:“斤会计家祖祖辈辈是老贫农,不能让他和大地主并排站!”人群里有人随声附和,贫协孙主任示意押解人员把我爹向后拽了拽。这时,十五六岁的菠萝花眼瞎子六跳上戏台,跑到三个“大地主”跟前,一一抓起头发扇耳光,嘴里直骂“我叫你压迫人,我叫你反攻倒算,我叫你藏变天账……”轮到我爹这里,瞎子六一看没头发可抓,边喊“光蛋一个……我叫你吃社员的肉喝社员的血”,边跳起来拧着爹的耳朵转了一圈。再看我爹,鲜血已从耳朵根子直流到下巴上。这时,我哭喊着挣脱五妮子姐向戏台上爬,二黑哥紧跟着嗷嗷两声窜上戏台,一口咬住瞎子六的裤腿就向戏台下拖,现场立马响起一片喊叫声。这时,邦当一声枪响,二黑哥一下倒在戏台上,接着拖着一条后腿就向戏台下跑去……

夜已深,我家堂屋里小煤油灯那豆大的亮点微微跳动着。爹的耳朵还在流血,被打断一条后腿的二黑哥躺在当门里他娘那黑狗皮上,我在爹的怀抱里迷糊着,奶奶的骂声时不时从东屋里传来,全家陪伴着,没人能睡得下。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接着,门外传进一个低低的声音:“不要开门。”娘悄悄说:“是贫协孙主任!”就看到门缝里塞进一个白纸包,五妮子姐赶紧拿来,大家一看,是消炎粉!

第二天,张组长带领两名组员又来我家,把所有盛粮食的葫芦头、瓮子翻看了一遍,连家中几张锄头、几个镢头都一一清查登记。登记完了,张组长走出门,遂又折回,对我爹说:“斤会计啊,我没想到你家这么穷!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当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相信你,可你总得拿出证据啊,再好好回想回想……”

爹说:“时间长了,真得想不起来,我认栽……”

张组长愕然地向门外走去。

常言道:扇不烂的驴嘴,砸不断的狗腿!二黑哥被打断的后腿,在不到半月时间里,神奇地康复了!

我家本来就缺劳力,爹一出事,娘每天就得下地干活,顾不得家里的事,家务就落在奶奶身上。不长时间,年迈的奶奶也慢慢支撑不住,常常躺在东屋里她那睡了不知多少年的旧土坯炕上絮絮叨叨。

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

白天在家反省,晚上站戏台例行接受批斗,爹终于病倒了。实在撑不下去了,爹开始走出大门,常常到西南荒场斤家老林里那棵歪脖子老柏树旁转悠。每逢爹出门,奶奶总是招呼我或二黑哥紧紧跟上。

贫协孙主任一大早就将一柄钢钎和一把铁锤扔进我家大门,嘱咐我娘:“他婶子,不能让他叔闲着,你家有后园子,就叫他叔挖口井吧,深深地,兴许有用处。”

我娘激动得泪水哗哗淌。

我爹就开始一个人挖井。我和二黑哥就开始蹦来跳去地看爹挖井。我家后园土层半米以下就是糠石岩,挖井就得动用铁锤钢钎。井还没挖到一人深,岩层就变得坚硬起来。爹需要下到井中凿碎岩石装入三系柳筐,再两脚蹬着井壁上预留的窝爬上地面,用预先拴在三系柳筐上的绳子把盛满碎石的柳筐提到地面上。爹就这样重复着:下井,凿石,装满柳筐,上井,提上柳筐,再送下柳筐……没想到,这过程中如何摆布绳子,成为爹不大不小的难题。爹就尝试着让二黑哥帮忙,他下井时就让二黑哥咬住绳头在上面拽着,以免绳子掉落井中。谁知,二黑哥很愿意干这个差事,甚至乐此不疲,只要爹一下井,二黑哥一准卧在井上咬住绳头不放。整个井挖下来,二黑哥做得尽职尽责!那时我刚刚上学,二黑哥还要接送我上下学,整天忙得他是不亦乐乎!

三个月过去了,眼看着井底开始冒水,水井就要竣工。爹的压力因挖井而缓解,爹的心情因二黑哥而好转。

冬至那天中午,奶奶把我和二黑哥叫到她炕沿前,对我俩说:“二黑啊,以后还得好好照看好你大黑兄弟……大黑啊,长大了好歹别忘了你二黑哥,是你二黑哥帮奶奶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是啊,二黑哥从小就特听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二黑哥特勤快,那几年是二黑哥主动担起每天为我擦屁股的活儿,还时时处处保护着我,从不计较得与失。

说完,奶奶就睡去了……

奶奶出殡后的一个下午,二大爷匆忙来到我家,急咧咧地走到后园找我爹,还把我娘叫到跟前,三人唉声叹气地讨论一番。

晚上的批斗大会上,新上任的大队贫协李主任宣布:有人检举,我五妮子姐与何家大地主的二儿子谈恋爱……还说我爹勾结地主阶级,死不悔改。

我爹又增加了一项罪名,批斗也升了级,腿、胳膊、头、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爹实在是撑不住,倒在了戏台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来到后园,忍者伤痛下到尚在清理中的井里。从不吸烟的他从兜里掏出一整盒香烟,抽出一支,点上……

二黑哥急匆匆地跑进屋,一口咬住娘的裤腿脚,拉着我娘直奔我家后园。来到后园,娘猛然看到,新挖的井中腾出一阵阵烟雾来……

爹被送往大队卫生室抢救。

这年腊八节,也就是我奶奶去世的第十八天,天寒地冻,半米长的冰琉璃挂在我家堂屋和东屋的草檐上,多日不见阳光的院子里显得更加清冷。我兴奋地举着梧桐木杆子沿着墙根一个一个戳着冰琉璃,二黑哥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时不时把掉在地上的冰琉璃叼起,再放下。

午后,天上飘起了雪花。

我陪爹坐在炕上被窝里,二黑哥偎着娘趴在火盆旁,二大爷坐在抽屉桌子东边的椅子上,穿着红士林棉袄、围着红士林围巾的五妮子姐站在里间门口对了墙壁啜泣。

二大爷从桌上抓过旱烟笸篮,两手哆嗦着拿起烟纸卷起一棵烟,用唾沫将烟纸粘好,划根火柴点上,吸了两口,慢条斯理地说:“今天,是人家大队贫协的李主任托我这个媒人,来给五妮子提亲的。李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他那儿子就是稍微有点儿憨,人可很本分,我看人家不嫌弃咱就不错……眼下这势头,五妮子断断不能再和何家有什么瓜葛……五妮子,你可不是小孩子了,让你自己说说,你爹的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你这个家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你自己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五妮子姐始终不说话,不停啜泣着,眼泪从红士林棉袄上向下滚。大家谁也不再言语,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火盆里那燃烧着的几根黄草苗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猛然间,五妮子姐转身给二大爷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朝屋门外走去。娘一拍二黑哥的脖子,一指五妮子姐,二黑哥随后跟了出去。

屋外,雪越下越大,整个院子都被大雪覆盖了起来。

爹下来炕:“我得去看看五妮子,她心小……”

爹的话还没说完,老支书头顶雪花闯进了屋:“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张组长真是个好人,人家又亲自跑了三趟,终于在公社封存的财务档案里找到了……”

老支书说着,从棉袄袖子里掏出一张单据递给我爹,我爹并没看一眼,就递给了二大爷。

“当时你交上那粮款后,公社武会计就给你开了单子,那时正巧有人喊他去开会,武会计忘记给你裂单子……这事说起来也怨你太大意……后来武会计就调走了。”老支书激动地通报从张组长那里听来的情况。

“我就说嘛,咱兄弟哪能昧良心!”二大爷高兴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黑他娘,快去熬白菜……我去铺子里打酒。”爹说着就要向外走。

“甭去了,酒,我带来了……”老支书说着,伸手从扎着外腰的棉袄里提溜出一个盐水瓶子一晃荡,“还够六两,热乎的,差不多够咱哥仨喝一顿的!”

娘连忙向火盆里续一大把黄草苗子,顿时,尺多高的火头从火盆里腾起,火盆上黢黑的吊壶立时发出吱吱的声响,屋里一时青烟弥漫,变得暖融融起来。

这时,只听大门一声撞响,紧接着,二黑哥急匆匆地窜进屋来,咬了娘的棉裤脚拉着就向外跑。爹一看势头不对,趿拉着棉鞋跟着向外跑去。

村庄西寨门外,漫天的大雪静静地把天和地连接起来。

二黑哥领着娘和爹,踏着厚厚的积雪向西南荒场跑去。还没跑进斤家老林,奶奶坟后歪脖子柏树上一团火红就映入眼帘,那团火红在白色茫茫的天地间燃烧着,是那么鲜艳……

上了年纪的二大爷常常用他那苍老而悲怆的腔调念叨――我后悔啊,我后悔!我后悔,我后悔啊……

二大爷逢人便说,他这一辈子做了两件让他后悔的事,一是悔不该给五妮子提亲,他说要是不给五妮子提亲,五妮子就不会上吊寻死。二是悔不该让二黑哥看到我奶奶从咽气、入殓到下葬的整个过程,迷信的二大爷说这会影响奶奶投胎转世。

可二大爷没有想到,真正受影响最大的是二黑哥。二大爷常说:狗通人性,人有狗性。可对一只像二黑哥这样通人性的狗来说,没有任何义务去承受有狗性的人所施加于他的痛苦与磨难。而事实上,奶奶去世后,二黑哥就一蹶不振,整天懒洋洋的。

奶奶和五妮子姐去世两个月后,也就是第二年春天,天气乍暖还寒,一大早我和二黑哥跟着娘去河边洗衣裳,娘拣出我的衣裳让我自己洗,河水冰凉,我用裤子玩起了钓鱼游戏,不料我的裤子被河水冲走,我喊着追,二黑哥也跟着追了上去,眼看裤子就被冲进河当中,我正不知所措,二黑哥猛然一跃,跳进河里,游近裤子咬着拖到岸边。我一阵惊喜,我从不知道二黑哥还会游泳!

第二天,二黑哥就咳嗽、流鼻涕。娘伸手摸了摸二黑哥的耳朵根子,说,你二黑哥发烧,这是为你的裤子感冒了。我赶紧把我的棉袄找出来,心疼地披在二黑哥身上。

二黑哥持续发烧,开始不进食。娘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饭,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爹请来了公社的兽医大夫,大夫说:“应该是感冒,吃些药就会好起来的。”可二黑哥好像连药都不愿意吃。二黑哥不进食,就出去满大街毫无目的地溜达。

娘给二黑哥找出我俩小时候睡过的已经破旧的一大一小的针线笸篮和那张黑色的狗皮。二黑哥瞅瞅两个针线笸篮,然后走近那张黑色的狗皮,嗅着,趴在上面睡着了。二黑哥一睡就多半天。睡醒的二黑哥爬起来,再去溜达,从堂屋到东屋,从东屋到后园,从后园到胡同中……

二黑哥开始咳嗽起来。他咔咔地咳嗽,不停地咔咔咔咔。我和爹把二黑哥装进粪篓,我拉车,爹推车,把二黑哥送到公社兽医站。大夫确诊了,是“掐脖子”病,一种狗瘟。大夫给二黑哥打了针,吃了药,我和爹又推他回家。

二黑哥的病一天一天地加重。他开始走路不稳,踉踉跄跄地,那咔咔地咳嗽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

二黑哥已经七天没吃任何东西了。他几乎每天都要躺在影壁墙后狗窝外面的地上,头使劲地扬着,四肢自然伸开着,皮包着的骨架清晰可辨。二黑哥极力昂着头,咔咔着,每次咔咔,他的肋条都一根一根地爆起,再猛地收缩,五脏六腑都跟着弹跳。我焦急地蹲在他身边,不住地叫二黑哥,可二黑哥连看我一眼都不看。我坐在地上,把二黑哥抱住,不停地捋着他僵直的脖子,亲吻着他的头顶……娘坐在磨盘上,看着我哥俩,放声哭了起来。

这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随后,一声高亢而婉转的“有――卖――狗的啵――”直冲进我家院子,我和二黑哥同时打了一个寒颤。那喊声未落,吆驴子已站在我家大门口:“大妹子,这小家伙眼看就不行了,扔了多可惜,让我捎走吧,不少给你……三块钱!”

“不麻烦您了,我家没有要卖的……”娘并没看吆驴子一眼。

我急了:“他是我二黑哥……他是我二黑哥,你不能把他带走!”

我说着,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牢牢顶上枣木杠子。

晚上,爹和娘专门让我把二大爷请到我家。他们并没背着我商量二黑哥的后事。爹说二黑从小就很懂事,娘说二黑就是我的儿。经过再三商量,二大爷最后表态:“……二黑是个好孩子,可以进咱斤家老林,占个坟头。”

我站在里间门口呜呜哭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一阵零零星星的春雨洒在院子里,洒在躺在地上的二黑哥身上。二黑哥顽强地抬起头,用力坐了起来。我兴奋地来到他身边。看到我后,他用力支撑起前腿,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却又摇摇晃晃倒在地上。他再次用力支撑起前腿站起来,不住地眨着眼睛看着我,似乎在对我说“我还行……”他摇晃着走到我身边,用鼻子嗅嗅我的鞋子,用耳根蹭蹭我的裤子,然后一步一步向堂屋走去。二黑哥走到堂屋门口只是向屋里看了看,回头再到东屋门口,再到后园,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

我紧紧跟随着二黑哥。

二黑哥一路踉踉跄跄,一路咔咔咔咔,朝西南荒场走去。

春雨过后的西南荒场草木一新,一些不知名的低矮的野花零星地开了,斤家老林里那棵歪脖子柏树也吐出嫩嫩的新芽。

二黑哥踉跄着来到奶奶坟前,围着奶奶的坟转了一圈,再来到奶奶坟前围着五妮子姐那小小的坟头转一圈,回到歪脖子柏树下卧了下来。二黑哥茫然地望了望四周,长叹一声,然后首尾蜷起,把那皮包着的整个骨架紧紧收缩,收缩……慢慢闭上了眼睛。

零星的春雨又洒了下来。

我静静地坐下来,慢慢伸过两手,开始给二黑哥细细梳理起他那凌乱而潮湿的毛发。

不远处,爹和娘正拿着草席和铁锨匆匆朝歪脖子柏树这边赶来……

二黑哥去世一年后的那个春天,二黑哥的坟头上长出了一棵嫩生生的苦菜,开出一朵小小的苦菜花。

( 2020年4月 于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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