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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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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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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淤泥心芳洁》

 


胥加山


在里下河地区的农家,有些菜蔬种植在池塘沟渠里的淤泥中,它们如古诗中所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此类菜蔬除了人们再熟悉不过的菱藕以外,荸荠和慈姑也属于“身处淤泥心芳洁”的菜蔬。

 

荸荠在《本草纲目》里,李时珍写作“荸脐”。荸荠最早名叫“凫茈”,成书于战国至西汉之间的《尔雅》里写道:“芍,凫茈。”东晋的郭璞注解说:“生下田,苗似龙头而细,根如指头,黑色可食。”《尔雅》“尊享”着十三经之一的殊荣,由此可见,荸荠出身不低。

种植荸荠在里下河地区的水乡是再平常不过的农活了,不过荸荠种植是件辛劳之事,加之荸荠秧苗对水要求时间长,灌溉繁琐,因而种植荸荠是大队部统筹之事,今年本村种植荸荠,多般他村选择来年种植,很少有重复种植的。对于一般农家心灵手巧的农妇,遇到本村不种植荸荠的年份,她们到邻村亲戚家帮忙移栽荸荠秧苗时,总会带一些回来,栽到水不枯竭的池塘边或水渠里,以便孩子入冬解馋。

儿时记忆中,家中也曾种植过两亩地的荸荠,对于育苗、移栽、维护、施肥、除草、刨摘、出售……一系列的农活,每一步都付出艰辛的劳动,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夏收夏种正忙得热火朝天,人还没稍作片刻喘气,新收割的麦地已被打水手灌溉满了一田白哗哗的水,耕伐、耙土、施农家肥……秧池里,清明前后育苗的鲜绿的荸荠秧已长成了筷子高,移栽荸荠苗迫在眉睫。

趁着雨天不能脱粒大小麦,一家老小齐上阵,再请上邻村七姨八姑帮忙移栽荸荠苗。从秧池田里移采荸荠苗,可是仔细活,用力得当,根须不断,茎叶不折,直接关系到荸荠的长势和初冬的收成,因而移采荸荠苗的活儿,多般是女人,用的是巧力,而男人们则负责担运荸荠苗到水田里,像打趟稻秧一样,尔后由女人们按棵横竖成行栽种。

荸荠秧移栽完成,三伏天里的维护、施肥和除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三伏天,荸荠田里一片青翠葱茏,远看荸荠长势喜人,可近看一些水生植物缠绕着荸荠稞,强食着田里的肥料,被水生植物缠绕的荸荠稞明显羸弱,于是,一家之主号召全家下田除草。初涉荸荠田除草,我们孩子当作儿戏,有水玩,有泥鳅拱脚丫,那是何等乐趣!然而,连续一两小时的弓腰如虾,头顶烈日,脚,移步要轻,不伤到荸荠的根须,手,除草要慢,不折断荸荠茎……腰酸了,腿涨了,头晕了,心里直埋怨,这样的荸荠田除草的活儿何时是个尽头。于是,那份荸荠田里的乐趣荡然无存。还好,一阵小腿肚奇痒无比,抬腿一挠,七八条蚂蟥吸附其上,正涨破肚皮,随即,及其夸张地一边惊叫,一边借机溜出荸荠田……父母见之,没发一句意见,只是摇摇头,继续干着他们手中的活儿。

入冬,原本搁田还没几天的荸荠田,昨天还是青青翠翠的一片,一夜的霜降,像孩童手中的水彩笔,一涂一抹,青翠成枯黄。有经验的农人,披着棉袄,吸着烟,闲溜在田边,眯着眼,自言自语,今年荸荠不赖,再过二十天左右就可以刨土上市了。

三伏天荸荠田除草,若说是苦活儿,可比起三九天刨荸荠的活儿,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三九四九,神仙都难下手。可想而知,浸淫在凛冽的寒风中,脚踩泥泞不堪的荸荠田,手刨冰冻的泥土,一颗颗荸荠被刨出,那是何等的艰辛呀!一般两亩地的荸荠全被刨完,几乎只要参与刨荸荠的人,几乎脚生冻疮,手皲裂,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若是遇上荸荠卖上好价钱的年份,这种冻疮裂口的疼痛,会多少减免一些;要是遇上荸荠贱卖的日子,心灵的疼痛比起肢体的疼痛要延续到来年踩荸荠的快乐时光……

阳春三月,沉寂了一个冬天被刨的荸荠田,主家上水,吆喝着邻村没长荸荠的人们,到八队去踩荸荠吆!主家“放汤”了!(方言:意指不收费,无人问津。)

一听荸荠田“放汤”了,于是人们手提篮,腋夹袋,大人小孩齐上阵,奔赴那白哗哗一片的荸荠田。

到了白哗哗的荸荠田,才知来晚了,田中已站了许多露着白皙腿肚的女孩和少妇,她们嬉笑着,一边移动着碎步,一边弯腰摸起一颗搁脚的黑褐色的饱满的荸荠……主家看到越聚越多来自家荸荠田里踩荸荠的人,开心地笑了,因为荸荠田中的去年冬天残留的荸荠若是不被踩尽,这种植物遇水生命力极强,将会直接影响早稻秧的生长!

踩荸荠是老少皆宜、男女同喜的活儿,说是活儿,其实更是一种娱乐,因所踩的荸荠免费,因人多热闹,又因荸荠最解青黄不接时令孩子的嘴馋……因而人们手头的活儿即使再忙,任务再重,只要一听到“放汤了,踩荸荠吆”的吆喝声,便会云集而至荸荠田!

踩荸荠不是什么技术活,要的是耐心,一脚脚踩到松软的水田里,遇到搁脚的物件,弯腰一模,便是一颗荸荠,一颗一颗踩摸起,聚沙成塔,便有半篮,满袋的收获。

踩荸荠时最热闹处,还要算新媳妇大姑娘们踩荸荠,先不说她们裹藏一冬的白皙优美的小腿肚印着白哗哗的水田,像水葱立在水中央,恬美得让大老爷们看花了眼;再说,新媳妇大姑娘们三个一群四个一团,手脚不停踩荸荠,眼睛更是传着神情,嘴里互相说着悄悄话;有时说到激动处,有人笑弯了腰捂起了肚子,有人拿眼瞟身后热辣辣男人们的眼光……男人们有时扎不进新媳妇大姑娘踩荸荠的堆里,一激灵,甩段草绳在女人们的身后,惊吼一声:“蛇!”,吓得新媳妇大姑娘们一时慌了神,花容失色也不顾,大伙儿惊慌失措朝田边跑,身边踩荸荠的篮倒了,泥点溅到脸上了,挽起的裤脚散落了……当听到身后男人一阵坏笑,她们才镇定下来,知道被人耍闹了,随即,抓起一团团泥巴砸向那个甩草绳的男人,而男人不躲也不闪,任凭新媳妇大姑娘的泥巴甩满身,依然憨憨地笑着,逗得踩荸荠的人群哄堂大笑,而新媳妇大姑娘们此时才想起自己的矜持,一边讪笑着,一边走向她们踩荸荠的篮……

现今的冬天,或三春头上的清晨或傍晚,偶尔遇见担担或提篮进城叫卖荸荠的菜农,总有一种亲切感,一边买荸荠,一边笑问卖者,这荸荠是踩的?还是自家长的?卖者闻言,笑得更憨实,答,想必大哥也踩过荸荠!我这篮里的荸荠是自家长的,现在哪里还有人再去踩荸荠呀!

回家,荸荠削去皮,细嚼,还是那么甜;切片和肉皮青菜烧菜,味道不减当年。爱吃整颗煮熟荸荠的妻,吃吃笑笑,说是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而我却止不住又回忆起种植荸荠的艰辛和踩荸荠的欢乐场景……

 

慈姑,多年生挺水植物。《本草纲目》说,慈姑一株多产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燕尾,其叶之象燕尾分叉,故有此名也。“慈姑”又写“茨菰”或“茨菇”,但从字面上,茨菰,茨菇,仿佛纯粹的植物学名,而“慈姑”,多少带上了感情色彩,容易让人联想起慈眉目慈村姑那种淡淡的幽怨,尤其是慈姑煮熟后那一味淡淡的苦涩的味道,更似一种亲近土地的滋味。

慈姑的时令种植几乎和荸荠的大致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育秧所选的种,荸荠育秧是整颗荸荠,而慈姑育秧则是慈姑果的那一节尾。记得老家有一则笑话,说是一家新媳妇刚过门,正逢农村插慈姑尾育苗,新媳妇或许没接触过慈姑这种菜蔬,但又不好意思问他人,都在忙乎些什么?但初次进婆家又不能落下好吃懒做的骂名,于是便学着他人学插起慈姑尾。然而新媳妇看着这简单的活儿,原以为不用学便会,便自做聪明,自顾自忙开了。谁知,一周后,家家插的慈姑尾冒出了嫩嫩的青芽尖,唯独新媳妇的那一块秧池地,依然青黄不露。大伙也觉得奇怪,近前一看,才发现天大的笑话,新媳妇插慈姑尾,尾尖都插进了泥土里了!后有好事者编出乡村荤溜子:新媳妇,花样新,慈姑尾,倒着插,苗不出,急煞人……

慈姑在乡村算是极其平常的菜蔬,因其味略苦,又有许多孩子讨厌吃之。不过乡村孩子对慈姑叶和花却由衷地喜爱。碧绿的燕尾式慈姑叶是不能采摘玩耍的,因为其叶的长势直接关乎慈姑的大小。即使偶尔有调皮的孩子,上学路上无聊透顶,拿脚对着半人高的慈姑叶练扫狼腿,只要被农人发现,定会一路臭骂,一路追打。待到一场浓霜降过,慈姑叶完成了营养供给的使命,农人再无问津已枯黄一片的慈姑叶,这时孩子乐此不疲采摘一些回来,去掉两头,用绳拦腰一扎,挨根慈姑叶撕成细条,蓬松成球做毽子,乡村孩子高超的踢毽子水平,大多数是通过慈姑叶毽子练就的。慈姑叶素白的花儿是女孩的最爱,七月流火。正是慈姑花盛开的季节,虽说慈姑花盛开得不如桃梨花热烈茂盛,但万丛碧绿中藏有星星点点的洁白花儿,尤加素雅美丽,于是女孩们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爱美之心,争抢着跟父母到慈姑田里除草,因为爱美,她们忘却了蚂蟥吸腿的恐惧;因为爱美,她们忽略了太阳的炙烤……约一两个闺蜜,慢吞吞地跟在父母身后除草,当发现慈姑花笑漾在一株慈姑叶中,她们笑得更灿,背着父母,偷偷采摘下,插在发梢,臭美着问闺蜜,好看吗?慈姑花和我的衣服搭配吗?……碧绿丛中女孩阵阵吃吃的笑声,惊起不远处慈姑田中一两只觅食的白鹭腾空而起,向更远的慈姑田上空滑翔,白鹭滑翔的剪影,映着开阔碧绿的慈姑田,看呆了女孩的眼,止不住感叹着——多么灵动的画面呀!

虽说慈姑味略苦,有些孩子讨厌吃之,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孩子也有吃慈姑的新花样,五六颗慈姑不用洗,无需除须,扔进饭后仍有火星的火塘里,半个时辰,一颗颗外皮有点糊焦的慈姑,剥去焦皮,露其冒着热气洁白的果肉,咬一口,顾不上烫嘴,粉嘟嘟,香喷喷,简直解馋透心。一般完整大个的慈姑,家人是要上市卖的,往往家中吃的,都是些个小或破皮的慈姑,大冷天,吃不到大个完整的慈姑,对于孩子本来就提不起精神,再叫他(她)瓷片刮小慈姑皮须,自然怨声不断,叫苦连天。大人也自知孩子怨声中的反抗,只叹生活的无奈,于是急中生智,让孩子把一篮小慈姑倒在脚盆里,注满水,浸泡十几分钟,用木掏扒戳洗,这样省事不少,孩子露出了笑脸,嚷嚷着让大人把洗净的小慈姑煮熟洒上盐当零食吃,看着口中无味的孩子,成人顺水推舟点头同意。这种小慈姑零食,曾陪伴我们童年时许多个冬天……

汪曾祺先生曾在《美食人生》一书中写过“慈姑片咸菜汤”的片段,要我说,慈姑烧菜,最好的还算是和五花肉红烧,慈姑或滚到切或整颗,与切成块的五花肉,就着葱姜菜籽油爆炒三五分钟,倒点红酱油缀色,洒上白糖或冰糖和食盐,尔后注水煮开,调至温火慢炖,直至收汤变稠,起锅,洒点细碎香菜或蒜叶沫缀色,一盘慈姑烧五花肉大功告成,此时的慈姑比肉好吃,慈姑吸足肉的油脂,吃在嘴里,香、油、酥、粉、甜,灵动十足,回味无穷。

诚然,物质匮乏的年代,要吃一顿慈姑烧五花肉,那是过年才有点奢华。而农村正常吃的是慈姑片烧大把子咸菜,此时的慈姑片,咸中夹酸,酸尽含苦,像极了那时的岁月。待到生活条件有所改变,慈姑小圆子茶,成了人们百吃不厌的早餐。七八颗慈姑洗净,就着案板一拍,慈姑碎,白汁溅,就着豆油翻炒一两分钟,注水烧开的同时,用新碾的糯米粉搓起一个个蛋黄大的小圆子一字排开,当锅中慈姑汤如乳时,小圆子下锅;有时尊贵客人至,再打三五只鸡蛋放入慈姑汤中,那慈姑荷包蛋小圆子早茶味道更绝;若是恰逢正月里,家中过年的果子也参与其中,白的慈姑、乳汁、荷包蛋、小圆子被金黄的果子点缀着,慈姑酥软,荷包蛋嫩腻,小圆子糯粘,果子外软内脆;喝一口汤汁,甜香绵口,真乃是鲜花在舌尖上怒放……

慈姑从育秧到结果,成为人们的盘中餐,就其一生,清清苦苦,像极了农家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宠不华,不喧不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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