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的疼痛

中考的疼痛

胥加山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对于家贫的农家孩子，报考小中专是改变人生的最佳途径。因为当时的小中专在读期间，国家不但每月发放几十元不等的补助，而且毕业工作国家还包分配；再说初中一毕业考上小中专，一来可以减轻家庭所支付的3年高中的经济负担，二来可以免去高考落榜给家庭带来鸡飞蛋打的阴影。因而，那个年代的小中专录取分数线，高于重点高中很多分。虽说每个农家孩子都明白这份竞争的剧烈和残酷，但一想到考上就可以踏上人生灿烂的前程，自然内心就升腾起一股千军万马挤闯独木桥的决心，即使当年没考上，第二年，第三年复读，同样对报考小中专树立起一种誓不罢休的悲怨豪情。

我的初中毕业是在1990年7月，正逢农村初级中学对报考小中专虔诚到白热化的程度。对于我的家庭，当时父亲刚刚动完脾切除手术，大哥1987年参加高考以3分之差名落孙山的阴影始终无法从父母的心头散去，自然对于我初中毕业读书的走向，报考小中专，势在必行！然而命运向来喜欢捉弄人，90年中考，一向在学校成绩排名第一的我，经常被全校老师指望当年一定能考上小中专，给全校带来荣耀的我，常被同学津津乐道几个月后成为吃国家粮的我，却以2分之差被拒在预考门外。预考成绩出来，老校长不信，嚷嚷着要帮我找人查试卷核实分数；班主任摇头叹息，只是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以表安抚；同学们疑惑的眼神，有人替我难过，有人暗叹殊途同归；家中，父亲悲观地感叹，我的孩子们天生不该走读书这条路，还是趁早学门手艺，木匠或泥瓦匠，早点帮家中挑挑担子吧！不识字的母亲几乎吵嚷着推翻了父亲的悲观想法，即使家中砸锅卖铁，也要让山子继续读下去，他的身子骨这么差，不是种田的料……我也总结预考失败的原因，考试题目完全会做，只是因思想压力太大，面对会做的题目，握笔的手颤抖不停，直至每场考试结束。以这样心顶巨大压力的心态应对预考，即使再优秀卓越的考生，也会马有失蹄。

预考以后，参加全市统一的中考，成绩出来，分数超过了省属小中专的录取分数线30分，可预考的这张门票没有获得，再高的分数也是徒劳。老校长得到消息，上门劝说我的父母，无论如何该让我上重点高中，说不准3年后，我会被重点大学录取。可当父亲撩起衬衣，向老校长显露匍匐在他肚皮上一条如蜈蚣的手术疤，老校长迟疑了，只丢下一句“胥加山是个难得的学生，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读书”而离开我的家；班主任了解我家的实情，他没有找我的父母谈话，而是找到曾经经历过落榜打击的大哥，劝说让我复读初三，来年再争取报考小中专。大哥咀嚼着曾经自己的伤痛，点头默许了班主任。

大哥是家中文化最高的人，父母面对他的劝说，点头默许。而我的内心，一直希望自己读重点高中，将来走读大学之路。可面对家徒四壁，能有继续读书的一线希望，也唯有牢牢抓住。

选择在邻镇一所成人校复读，向来成绩第一的我，通过第一次摸底考试，竟然在全班88名同学中排名66名。我第一次懂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个铁的道理。尽管善解人意的新班主任劝说我，这个成绩不足为怪，因为你所面对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复读3年以上的人，他们几乎有水平做初三的老师。老师的话语虽一时安慰人心，但家庭的贫困所形成的无形压力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出气来，唯有借用比别人付出三倍的努力对待学习。半年下来，我的名次从最初的66名跃到前20名。其中学习的辛劳，不亚于古时赶考科举的秀才。

终于等来了91年中考前的预考，按我自己的推算，如果参加所在成人校乡镇名额中考预选，我肯定不抱希望，毕竟该乡镇只有10名的预考录取名额，而仅我们成人校就有90名复读生，再说自从我跃上前20名，再想争取靠前，比登天还难，因为对手太强大，一个个寒门学子人人都知道上进。不过天无绝人之路，预考前，班主任通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根据上级教育局文件精神，原户籍所在地的复读生回到原乡镇参加预考！这无形给我指明了一条生路。

参加预考当天，我们同在一所成人校复读的10个同学相约走向镇里的考场，当看到前来参加预考的复读生竟有200人，竞争10个择优录取的名额，我们心头都捏了一把汗！

预考成绩公布在镇教办大楼的外墙上的当天，我们10个相熟的同学，谁也不敢提醒他人相约前去查看光荣榜的人名和分数，可去镇的路上我们不约而同相遇，可越临近镇教办的大楼，我们的脚步越迈不开，像一个个耗尽体力的长跑运动员，再无冲刺的欲望！

大家用猎鹰的眼光搜寻着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当我看到排名第五写着“胥加山”的名字和分数的时候，我眩晕得无法感受到身旁其他9位同学的叹息声和哭泣声，我只觉得自己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本来10人相约好，预考后再来成人校参加最后一个月的中考前的复读冲刺，现时只有我一人形影孤单前去，我说不出欣喜，反而满腔悲情，毕竟大家都用了百倍的努力和艰辛应对这场预考，结果失败受伤还是免不了！

竞争的残酷，最终导致人性的扭曲。按常理，预考通过，一周后就接到镇教办体检的通知，可我迟迟不见通知到来，以致于等来的却是教办工作同志冷冰冰的电话通知——胥加山同学，据镇派出所核实，你参加中考预选上的名额，因超龄，已被取消！

这样的噩耗，犹如万箭穿心，晴天霹雳！

我不知如何离开成人校，回家面对正在田里收割大麦的父母！在父母一再追问下“你咋回来啦？不在校好好复习！”，我如梦方醒，委屈的泪水，喷泻而出，哽咽着说，他们说我超龄，预考上的名额已被取消，复习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扔掉了握在手上的镰刀，愤怒地反问，超龄！谁说的？！母亲木楞着站在麦田里，片刻像个孩子嚎哭起来，我的孩子命咋如此苦呀！……

哭！愤怒！此时，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大哥得此噩耗，冷静地分析，以及拿出解决当前问题的下一步措施——他让父母前去镇派出所打听我超龄的依据，等查出问题的所在，再做下一步打算，不过他也劝我，要作最坏的打算！

我陪同父母来到威严的镇派出所，我们的到来，像似大家早已预料似的，有人躲着，有人暗示同情。父母小心翼翼来到所长办公室，一个劲地追问所长，自家孩子超龄的证据在哪里？父亲或许有意要引起所长的同情，他向所长一边撩起上衣向他显现蜈蚣的手术疤，一边轰然双膝跪向所长，请他无论如何帮帮孩子，自家生的孩子，生日时辰像个胎记印在心里，哪有记错的话！

所长没有被父母朴素的真诚感动，只是粗暴地吼着，你们在我这儿胡蛮乱缠没有用，有人举报你家孩子超龄，我们查了第四次人口普查的档案，发现你家孩子属鼠，明摆着超龄！父母一听所长说我属鼠，他们像寻到一根救命稻草，央求着所长，我家孩子属牛，不可能属鼠，不信你去我们庄上打听，73年我们庄上共生了8个属牛的孩子，这种事瞒不住的！……

母亲哭着请求所长到我们村里取证，还我没超龄参加中考的资格！可能所长也意识到自己工作的失误，他打断了母亲的请求，大声地说，即使你们说的是事实，超龄中考的资格被取消，已无法挽回，你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向村里申请，减去孩子将来的“两上交”，责任在村里第4次人口普查出了差错，现时，这孩子唯有自认倒霉，命运不济了！

父母再多有理的话也打动不了所长的半丝怜悯，最后，所长借上厕所的机会，躲离了我们。

中考的日子越来越临近，父母和我每天坐在所长的办公室如坐针毡，一连几天不见所长的踪影，急得我们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还好，一位老警察不忍心看到父母无助的眼神和不停的叹息，他指点我们抓紧时间去上级公安局查第3次人口普查档案，如果是事实，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在派出所这里干坐肯定不是办法！在我们三人跪谢老警察时，他感动得扶起父母，而且还向我们透露了一个信息——原来，所长躲着我们是有原因的，我的中考名额被“超龄”刷下来，被所长的外甥女顶替了，当时所长的外甥女也是和我们一批参加复读预考，可惜考了第11名，因为要想第11名挤人前10的中考名额，唯有成绩前10名的同学某一人因“超龄”刷下来，才有可能。所长利用职务之便，把前10名的复读生按个查找第四次人口普查档案，无独有偶，我的年龄被村里错统计长了一岁……

大哥大嫂丢下仍在吃奶的小侄女，连晚去了县城，找人去公安局查找第三次人口普查关于我的出生年月。我再无心情进行中考前的冲刺复习，整天心里像堵着什么，令我呼吸困难。父母在家无心情收割一地丰收的麦子，大家都在翘首以待，县城里的哥嫂能够带来好消息……

哥嫂去县城第二天，传回了让我回成人校继续冲刺前复习，因为他们已找到人，同意帮忙查找第三次人口普查档案。

再次回到成人校，班主任也得此消息，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暖心的话安慰我，只是要求我静下心来，做好眼前的复习，时刻准备着家人力争洗刷我没超龄的清白，重新赢得中考名额，迎接中考！否则，名额争取到了，没好好复习，考砸了，到那时，也对不起家人的共同努力呀！

在成人校最后冲刺复习的那几天，度日如年！一周后，班主任接到了哥嫂的电话，说是本属于我的中考名额重新赢回！原来，哥嫂请人在公安局户籍档案室里找出了那一页发黄的我家户籍档案（第三次人口普查），甚至上面还清晰地记录着我家掉到河里死去二哥的出生年月。公安局长听完哥嫂的举报，愤怒而感慨地说，一个农家培养一个孩子多不易，下面人工作这样不负责任，差点毁了一个孩子的前程呀！随即他拨通了镇派出所所长的电话，批评一通后，让他立即恢复我的中考名额！……

本属于我的中考名额失而复得，按理，我得此消息又会升腾起飞翔的感觉，然而此时，我堵在心中的东西，无法消除。目睹半月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父亲肚皮上如蜈蚣的手术疤向所长显现，令他无动于衷，母亲声泪俱下的哭声，父母的下跪……这些无法让我释怀，一种钻心的疼痛舔舐着我少年的心；甚至，我也替所长的外甥女重新取消中考的资格，平添起另一种忧伤的疼痛……

中考过后，我顺利地被一所省属中专校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日，家中所有人都沉浸在快乐幸福之中，包括我的左邻右舍。然而，一页红灿灿的录取通知书，怎么也撩不起我的幸福快乐，因为内心滋长起的关于中考的疼痛，早已像血缘渗透到我的血管，布满我全身，伴随我走向日后的人生！

如果说这种中考的疼痛，对于一个乡村的农家少年，是一笔无价的成长财富，我甘愿放弃，因为这种心灵的疼痛，残酷、煎熬、冷漠，无法让人承受得起，更何况，一个少年脆弱的心灵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