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式炭炉子,一口小铁锅,块块炭火旺旺舔着锅底,锅里温火炖着扁豆荚子烧芋头,穿堂的微风,卷起锅中升腾起来氤氲的热气,把一锅的味道洒向孩子放学归来必经的庄道上;端坐在炭炉子旁木凳上的祖母,一手拿着小木铲,一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老态龙钟,三寸金莲并拢,头上一年四季不变干净整洁的发髻,是她永恒慈祥的标志;祖母安详的目光笼罩着眼前一锅“咕嘟”“咕嘟”炖着的扁豆荚子烧芋头,她有的是耐性,把日子和时光拉得又细又长……
扁豆荚子是清晨从爬满院墙扁豆藤蔓丛中带着露水刚采摘的,撕去边角的筋络,剔去有虫眼的,专挑饱满的,片片扁豆荚,紫红如耳玉,浅绿的似玛瑙,盛放在有点年岁的发黄竹篮里,来到河边漂洗去豆荚上的浮尘,一路回来,篮中扁豆荚鲜亮抢眼,紫红的如血,青绿的养眼,篮下一路洒下或成线或如珠的水滴,洇湿脚下磨光岁月的青砖路面,身后由近而远的水渍,片刻把古老的庄道幻化成一幅现代流行的沙画,没有多余的色彩,黑白,深浅,清晰模糊,足够诠释脚下村庄的历史。芋头是早几日在自家田头的河堤上挖回的,大的龙芋,被封藏到厨房草堆里,等到过年招待客人食用,现吃的是附在龙芋上如球的子芋头,半篮子芋浸泡在水桶里半日,用扒火塘灰用的木掏耙,鼓捣,子芋互相摩擦,片刻功夫,一颗颗子芋像剃了光头的孩子,调皮着露出了洁白的脑袋。清洗几遍后,大的切块,小的整颗,等到锅中的菜油炙热得盛开灿烂辉煌的油花,葱姜末躺在油花中央片刻,一颗颗洁白如玉的子芋下锅,被祖母的小木铲指挥着跳起热身舞蹈,篮中的扁豆荚也是迫不及待,眨眼下锅和子芋跳起了或伦巴或探戈的双人舞,舞后便是沐浴……
远远地听见村西头孩子放学的敲铃声,炭炉子上铁锅里的扁豆荚炖芋头,沐浴得都酥了筋骨,锅中的汤汁也被炖得浓稠起来,一大勺自家伏天酿的黄豆酱下锅,翻铲拌匀,温炖片刻,掀开锅盖,瞬间,扁豆荚炖芋头的炭炉子,像一个有着魔力的香囊,把味道传得很远很远,诱得饥肠辘辘的我们,循着香气,一路飞奔而归……
一海碗米饭,一大盆扁豆荚烧芋头,吃得孩子头上直冒汗,味蕾生花——芋头滑腻适口,外柔软内筋道;豆荚片片满汁,扁豆粒粒含香;豆瓣酱醇厚的沉香,浸润得扁豆荚烧芋头的汤汁,稠而不粘;那个无需味精添加的鲜,泡着米饭,再无需他菜,直吃得打起饱嗝,还想贪吃;那个老味道,值得味蕾回忆一辈子……
正逢长个头的年龄,胃的容量像一个橡皮筋编织的口袋,始终达不到极限;消化系统如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让青春的躯体一直处于饥饿状态。
或许从青春刚走过来的姐姐最懂弟弟的饥饿心——清晨,穿着素雅小棉袄,扎着两根胸前摆的麻花辫子的姐姐,起了个大早,来到村上的肉案铺,买回一块白花花的猪板油,洗净切块,生火热锅的同时,细心的姐姐用干布吸去板油块上的水珠,带着微笑,把一大盘切成条的板油倒入锅中,刹那,锅和板油奏响起“嗞嗞”的乐曲。中火舔着铁锅,木铲轻翻着板油,在姐姐轻哼着小调的欢愉中,条形板油收缩着体积,流淌出猪油,此刻,撒上少许葱花姜末,葱姜的清香附和着猪油的浓香,盈满了厨房,外溢出庭院,向村庄腹地漫延……一勺一勺猪油舀倒在青瓷大碗里,盖底,油面渐升……等一根根板油条,再也熬不出半滴油,姐姐停了锅的柴火,往锅里黄褐色的板油渣撒上少许碎盐,翻炒几下盛盘,夹一根油渣含在嘴中,细嚼,脆香生津。
三两把翠绿的青菜,被姐姐切得细碎可数,一淘箩洁白的粳米,姐姐淘洗翻捡得不含一粒杂质。待到白米和着菜沫下锅煮菜饭,灶台上盛放在碗里的液体的猪油,像变魔术似的,已与碗凝结一体……
风箱有韵律呼呼拉,大锅里的米和菜翻滚着,交融着……菜饭的香味越来越浓郁,停了风箱,纱布密封起锅盖,阻挡起菜饭的香外逃,翻几下火剪,火塘的余热又炙烤起饭锅,菜饭锅巴的浓香还是冲破了纱布的阻拦……
端起一大碗菜饭,挖一大块洁白的猪油埋于饭中,搅拌,猪油滋润着菜饭,菜饭包裹着猪油,油滋滋,香喷喷,咋不叫饥饿的青春狼吞虎咽!猪油菜饭喂饱了青春的胃,意犹未尽,铲一块一面黄灿灿一面绿白相间的菜饭锅巴在手中,就着一口锅巴一根油渣,咀嚼,那口口脆香,是一代人青春岁月中,最地道的味道,让人一生回味无穷……
时光里的老味道,温暖的不但是我们的胃,更能感动的是我们当下的心灵,乃至民间对食物的敬重,对岁月的虔诚,对日子的坦然……回忆旧时光,品味老味道,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淡泊明志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