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雅月
网站用户
2001年，我和新婚太太每月拿着合计不到一千元的工资，可藏在箱底的唯一属于我们婚后的共同财产——一张两万元存折，每天折磨着我们小两口，茶不思，饭不香，夜夜难眠，盘算着如何构筑自己的小家。本来住在租来的9平方的小屋里，其乐融融，夜晚躺在乡下父母请木匠赶做的婚床上读书朗诵，幸福无比；岳母陪嫁的购买电视机的2000元被太太省下来换成了存折，没有电视的日子，我立案泼墨挥毫，太太吟诗作乐，真可谓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然而，太太第一次妊娠反应，打破了书香小屋的宁静，太太一边擦干刚刚呕吐的嘴，一边自言自语，我真不想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寄人篱下，我们有两万元存款，再借点钱，买上自己的房，不在乎房子大小、路途远近，只要是自己的家，该多好呀！……太太声声语语，像一支柔软的鞭子，抽打我无言的自卑和贫穷的屈辱，我握拳的手，节节关节发出“咯咯”声响，像在鼓励我——下定决心，即使再难，也要买房！
一旦有了买房的动机，生活一下子像有了奔头，昔日案头的书籍落满了灰尘，那支给我带来无穷乐趣的毛笔也被风干成一把尖削的宝剑，悬挂成一墙寂寞……
每天萦绕我和太太的脑际——如何筹集买房款？心中估算着，岳母能借到一万元，兄弟姐妹估计能借到四万元，乡下父母向乡下亲戚再借一万元，所剩跟同事朋友借，肯定不成问题……这样想着的时候，仿佛所借的钱真到了我们的口袋，只等我们前去交房款，那种快乐不亚于新婚甜美。有了房款的筹备来源，加之我们考虑到自己的实际经济收入，夫妻俩打算买套二手房先安家。接下来就是收集房源，报纸上的房产信息、电线杆上张贴的售房广告、房产中介……一下子成了我们夫妻俩关注的对象。收集到不亚于十家二手房出售信息，紧接着就是走马观花和对方相约看房，太太忍着妊娠反应的痛苦，看房反倒给她带来一种快乐。然而当对方脱口而出的房价和现金交易，顿时吓傻了我们；偶尔遇有房主一身睡衣向我们高谈阔论他的房子住处如何的交通便利和房价的适中，房主惺忪的睡眼始终让人感觉到他的话语饱含着欺骗……
房子一家家走看下来，满意的很多，只是价钱让我们打起了退堂鼓。太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哲学深深影响了我——他们出那么高的价，我还看不上呢，咱们要买也得买新的！有了太太这样的话，看二手房的计划暂告一段落。看着自己为看房跑细的双腿和太太日复一日隆起的肚，我有一种难言的心酸……
太太想买新房的诚意或许感动了上苍，正当我们为买房有点偃旗息鼓时，单位获得一批在城郊经济适用房的名额，我左托人，右“拜托”领导，终于争取到一个名额，拿到看房钥匙的那一刻，我和太太激动得涨红了脸，好半天才异口同声一句——我们快有自己的家喽！
骑车载着大腹便便的太太去看房，我脚下生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在售房小姐的带领下看房，家徒四壁的毛坯房，404的门牌号码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而太太兴高采烈，摸摸墙，踏踏地，似乎家的味道弥漫她全身每个毛孔。售房小姐看出了太太对房子的满意度，一个劲地催我们快去办交付手续，我想找理由推诿，无奈太太答应对方明天就来交钱。
回去的路上，我第一次和太太发生了争执，她答复人家太爽快，我们只有两万元，所差八万元还没向人实施借的措施呀，再说“404”的门牌号码多不吉利！太太一听到我以门牌号码作借口推诿买房，很不满意，口伐连诛，“404”有什么不好，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名额，难道就因你的迷信思想而错过吗！依我看，“404”好着呢，你想想，乐谱上“4”不是“发”么，“发”连“发”，多好！我无心情和太太理论门牌号码，其实内心担心的还是那八万元的借款……
借钱第一站，去了岳母家，听说我们要买房，两位老人很支持，我们报出的数字也在他们积蓄能力范围之内。太太拿到岳母的一万元的存折单，出门向我挥挥手，像似在表明，她娘家这边已大功告成，接下来我们家那边的借款，关键看我了！
面对患病瑟缩坐在破旧沙发上的父亲和刚从田地里回来满手泥巴还没来得及洗的母亲，我欲言又止，还是太太骄傲地腆着大肚子说出了我们这次回家的用意，太太的话，说了一半，父亲不知替我们高兴还是替我们害怕，本来因“帕金森”综合症颤抖的双手顿时抖动得像筛糠剧烈……还是母亲沉稳地关心起我们买房钱的来源，这也正是太太接下来打算要讲的话。当太太道出像竹筒里倒豆子的借钱计划，母亲为难得脸上的皱纹，片刻像刀刻一样清晰……我的兄弟姐妹，一个个被母亲通知回来，听到我买房的消息，只是刹那间为我绽开微笑。等母亲替我说出向他们所借钱的数目，一个个沉默得像一尊尊雕塑，其实我也清楚他们各家的经济收入——大哥两个孩子都在念书，自己刚买镇上的房，我借给他的5000元至今都没还我；姐姐在农村守种几亩田地，姐夫在砖厂拖砖坯，我向他们所借的一万元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再说小弟，早我两年成家，守着自己的手推油炸摊，也是自顾自新建自己的小家……
本来一家人聚在一起享受相逢的喜悦，然而因借钱，顿时被沉默封杀得很陌生。还是母亲打破了僵局，口号喊得像念毛主席语录——坚决支持山子他们买房！大哥也受母亲的影响，响应着承诺，欠我们的5000元即使拿贷款也会如期奉还；姐姐和弟弟感到我们向他们借钱的数目简直比上刀山下火海还难，因而，他们始终委屈着沉默……
母亲说到做到，她带着我，凭借多年左邻右舍的交情，张家500元，李家1000元，半天的嘴皮子磨下来，眼看母亲快完成儿子下达给她的一万元的买房借款“任务”，可借到叔伯二舅家，二舅妈看到羸弱苍老的母亲，口无遮拦，借1000元可以，不过要打个据！母亲连忙应：是！可二舅妈拒绝了母亲，大姑你打据我们不认可，倘若哪一天还不上，我们哪好意思跟你要钱，还是山子打个据为好！……血气方刚的我差点被二舅妈的话语刺伤得夺路而逃，母亲不辱使命一把抓住我。我颤抖着握笔的手，打下了1000元的借条……回来的路上，母亲一路红着眼，而我的内心，心酸得真想大哭一场……
母亲把她所借的一万元交到太太的手上，一边握着太太的手，一边安慰着，日子会过好的，我借的钱你们不用急着还，我都跟人家打过招呼了！太太被母亲的话语感动得无言以对。其实太太哪里知道母亲所借的钱，几乎是从每一家“求”来的！
手上有了四万五千元，正当我们绞尽脑汁想办法如何筹备余有的五万五千元时，房产公司或许害怕我们这个买主临时改变主意，来了电话，问我们为何还不来交钱？否则该房子就卖给下家了！当我们说出实情，对方语气倒缓和起来，替我们想起办法——你们两口子有固定工作，我们这里可以办按揭贷款呀！……
有了房产公司的指引，交了四万元预付款，办了六万元的房贷，新房的钥匙终于拿到了手！
太太为了省下100元的房租费缓解还房贷的压力，她没等房子简单装潢一下，执意搬进毛坯房的家。搬家那天，兄弟姐妹齐来帮忙，母亲更是讲究起农村人搬家的习俗，糕、馒、
粽、圆，挑来了两大篮，一路喜悦着逢人便夸，我山子在城里买了新房，今天赶去搬家！……
住到毛坯房的家不到一年，我们迎来了儿子的降临，虽说这一年，我身负房贷的压力，不容自己有片刻缓气的机会，工作业余开鲜花店，做四个孩子的家教，熬夜写作，夜晚摆地摊……自己不知辛劳地挣扎奋斗，自然保障了每月还房贷，同时还为家用留有积余。待到孩子快过周岁生日，太太和我盘算着还贷后的结余，打算在孩子过周岁生日前把毛坯家好好装修一下，以便客人来我家像走进真正城市里的人家。太太的打算，正合我意！
新房装修一新，我邀请父母前来我家，进家门的一刹那，父亲犹豫着站在家门口，不敢再迈第二步，仿佛走错了家门，母亲一边摸摸光滑明亮的墙面，一边搀着父亲颤抖的双手，喜悦着喊起来，老头子，快进家门呀！这是您三儿子家呀！别磨磨蹭蹭像个乡下孩子拘谨……
父亲看着我们富丽堂皇的新家，激动得半天嗫嚅着嘴唇，像个孩子呜咽了起来，山子，我真替你们高兴呀！我做梦也不敢相信这是你城里的家，简直像电影里的皇宫……父亲和母亲第一次睡在我家席梦思的新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没睡觉，他们的兴奋感动得我无比的自豪……
到了孩子学会了走路，加之我们既要忙着上班，又要照看花店和写作，我们全家搬到了岳母家，新房闲置下来，成了我们隔周岔月住个一宿的宾馆。
还完了房贷，手头又有点积蓄，太太看到孩子快到了上学的年龄，又显得不安分起来，她打算把我们的房子卖掉，再在市区临近的学区买套房。所学会计专业的太太演讲得有理有据——在学区附近买房，一来可以节省择校费；二来可以减免接送孩子上学的辛劳……太太绘声绘色的演讲，没有丝毫感动我的情绪，因为此时的房价上涨得像雨后的春笋，卖房买房我们必将再次走进房奴的生活，几年房奴的生活早已害得我患上一种“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焦虑，又加之现有的房子是自己一手一分钱一毛钱苦起来的，家中每一块磁砖地板都凝固着我厚重的情感……我向太太吐露心声，她倒高瞻远瞩，如意算盘敲得滴答响，旧房不卖也行，我们先交个首付，再按揭买新房，旧房出租交按揭……我不容太太说完，便打断了她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我真不想再做房奴了！如果你强烈要求再买房，那就先卖掉现有的房！
卖房信息挂到网上，没几天就有人打来电话提出要看房。经过几个人次的看房后，我逐渐发现这其中的买房人，有的真如我们当初看房买房囊中羞涩的安家人，有的却是房产中介采集房源的探子……最终我们选择了一对朴素的农民夫妇讨论起房价，农民夫妇很坦诚地告诉我他们的家底，此次进城买房为的是即将结婚的儿子，如果买不上房，儿子的婚事就吹了，他们不得已才选择买二手房，买新房他们实在承担不起……看着买房农民夫妇一脸难色，我想到了和母亲跟左邻右舍借钱买房的场景，或许我深深体会他们的难处，我们所谈得房价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临到办理房产过户手续，农民妻子多了个心眼，她付足我房款，死死地把我没过户的房产证抱在怀里，像个孩子怀抱自己心爱的玩具，生怕被人抢去她全部的家当。她男人懂得点过户法律程序，好说歹说，她才同意把属于她的还是我名字的房产证交予我过户。当他们亲眼看到我找房产交易中心的朋友为他们省下了2000元的交易费，农民妻子这才激动得向我赔罪，大兄弟，你不见外，我农村人眼光短浅，错怪了你的好心……我把写有他们夫妻俩名字崭新的房产证、土地证和我家的钥匙全部交给他们时，农民夫妇一个劲地说“谢谢！”，我分明看到他们泪眼含花……
谁知第二天晚上，农民夫妇又摸到我岳母家，拎着一盒用牛奶盒装的草鸡蛋，嗫嚅着说，大兄弟，我们打听过了，你卖给我们的房子真没有坑蒙我们，而且你还找人帮我们过户办理两证，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唯有送来一些草鸡蛋以表我们的一点心意……看着农民夫妇丢下草鸡蛋，匆忙消失在夜色中，我有一种莫名的心酸……
没有了自己的家，我又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摆摆没有着落感。太太因这几年生活的磨练，变得干练起来，她拉着我赶看新开盘的房市，跑断了腿，看花了眼，可房价就在我们犹豫不绝观望时，价格像个冲天炮，一天高于一个价，离我们积蓄和卖房的钱差距越来越大，买新房一时成了我无言的恐惧……
或许太太对眼前的房价和自己的收入比例做了认真的分析，她终于同意重新购置一套二手房安家，不过家的地址一定为孩子的上学服务。
第二次买房，有点顺风顺水，卖房人是我写作忘年交，他深知像我这样孤身一人来城里安家的农家孩子的不易，因而他的房价靠船下篙，甚至处理家电家具还考虑到我们朋友的情谊。我交付房钱，他原封不动把房子交给了我，我们一家三口搬进去，只要带点米，就能享受现代城市人的居家生活……
第二次搬家，母亲有点不信，还口口声声有点埋怨，山子，你再买房，妈没有能力为你借钱了……当我打消她为我再借钱的顾虑，只是请她前来看看我的新家时，母亲兴奋得像个得到夸奖的孩子，依然按农村风俗，担来了馒、糕、粽、圆……可她看到我这几年为房安家所操劳清瘦的脸和满头华发丛生，终于忍不住，心疼地说，山子，搬完这次家，别再为房子操心了，房子再大，心过窄了，又有什么意思？其实，一家人聚在一起，能有个遮阳挡风的住所，其乐融融地生活，那才叫“家”……
母亲的话语，说得我好一阵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