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清明前后螺,并非其他时令不食螺螺,只因西乡清明前后的螺螺,肉最肥,富有弹性,味最鲜,回味无穷。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原本缺油少荤的岁月,再逢上青黄不接的三春头上,孩子亏空整个冬天的身体,亟待滋补,而此时,春螺像个木讷的邻家大哥及时为西乡少年送来进补的大餐。
春螺是西乡春风中的第一鲜,是西乡春水里大人孩子都能摸捞或趟网便能得到的第一廉价鲜味的荤菜。少荤的春光,与其对靠鸡鸭生蛋贴补家用走动家禽荤菜奢想得望尘莫及,不如自己动手下河摸螺慰劳干枯的躯体。在西乡,春螺美食在孩子的菜谱中占有C位。
螺螺是一代西乡人一生感激的荤菜。灰黑的螺肉,从观感、口感两个维度攻占物资匮乏年代西乡人的味蕾高地。在西乡,最不缺的是螺螺,河湖沟塘渠里无处不在的螺螺,像老谋深算的计算机程序员,在孩子幼时,便编程了舌尖味蕾上的密码,时令一到,身体里神经元便被螺螺唤醒。
西乡的螺螺分青褐色和瓷白色,青螺地道,白螺浓鲜,壳如锥形,质地坚硬。也有一种大泥螺,是普通螺螺的十几倍大,儿时也不知这种大泥螺是新品种,还是螺螺的爷爷辈爷爷辈。大泥螺不如螺螺多而盛,偶尔池塘里摸到大泥螺,只是额外喜。观其形,察其色,大泥螺完全是螺螺的放大版,因而西乡少年更愿意把大泥螺叫做螺螺的爷爷的爷爷。不过大泥螺的壳不如螺螺坚硬,是岁月风化了壳的质地?还是淤泥长时间的摩擦腐蚀?不得知。其实,每一颗螺螺都是河水的测试仪,忠实地记录着水环境的冷暖变迁和水质好坏。
螺螺虽是农家食物,但食用还是有讲究。半篮螺螺从水里摸回家,要先放在清水里静养两三天,待其吐尽淤泥后再烹制,螺肉的鲜味才会完全释放、凸显。若是要加速螺螺吐泥的速度,在清水里加点盐,即可。此外,洗螺、剪螺尾或挑螺肉等操作,也均有窍门和技巧。
清明前后的西乡,能端上桌面、上得台面的时鲜菜必是“小葱炖螺螺”“螺螺肉炒韭菜”。这一碗时鲜是春宴,是新葱、春韭和螺螺的相逢、交融,是食材毫无保留释放春的芳华,才成就了让人难以忘怀的绝味美食。
“小葱炖螺螺”大人孩子都会做,螺剪尾、洗净,盛装在洋钵子里,撒上葱花,滴几滴菜籽油,加少许盐,待饭碗里的米饭溢出饭液汤,舀半勺加入洋钵子,再将洋钵子置于米饭面上,灶膛里的余火煮熟米饭的同时慢炖起洋钵子里的螺螺和葱花。当米饭炕出了锅巴,小葱炖螺螺的菜也大功告成了。一碗喷香的米饭,就着一洋钵小葱炖螺螺菜,螺头对唇,双唇闭合,用力一嗍,嗍声悦耳,螺肉入口,空壳落桌,“咯答”一声,声声如奏,一嚼螺肉,弹跳于舌齿间,一汪鲜汁水盈腔,味蕾片刻苏醒……
“螺螺肉炒韭菜”做时有点繁琐,先得把螺肉从壳里挑出来,用针掀去螺盖,再用针戳螺肉,一挑一拨,前黑后白的螺螺肉便从壳里盘旋而出,不过此时要剔除螺肉后面的部分,里面含籽和淤泥,吃起来涩嘴撞牙。半盘颗颗如小黑珍珠的螺螺肉挑好后,洗净,就着菜籽油、葱花、生姜丝下锅爆炒三四分钟,新割的春韭切段下锅和着香气外溢的螺螺肉翻炒,螺鲜韭香,交相辉映,融合升华,一盘螺螺肉炒韭菜,下得了民间,上得了高堂,是下酒、吃饭绝配的小菜……
摸螺是富有诗意的快乐活儿。网包里的打猪草满了,劳动一会儿,春风徐徐来,几个孩子敞开了怀,撸起了袖,对着沟渠塘边的刚冒出嫩绿芽尖的芦苇出神,有人抢先挽起裤腿,一咬牙涉到水里,“我的妈呀”一声又缩回了脚。来来回回伸缩几次,终于适应了,脚踩春水,两手顺着妩媚软滑的芦苇根向上抚摸起来。刚睡醒的螺螺,像个钢管表演者,正忘我地表演着,被水中鼓掌的双手合拢于掌心……
春江水暖鸭先知,西乡水暖孩也知。二三月的春风里,最先伸向河水的,除了鸭,还有西乡少年。他们脚丫双掌与春水相逢,与河沟渠塘里一排排芦苇根上一只只螺蛳壳里做着参禅打坐道场的螺螺相遇,是经典的实用主义和浪漫主义融合的春光乍现……
最喜清明前后螺,何止解馋、滋补?摸螺成诗,食螺生趣,一涉春水,一摸芦根,一嗍新螺,林徽因的诗便在春风里吟唱,在春水中荡漾——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