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的稻子
▲胥雅月
稻穗前几天还像一支支利箭直指湛蓝的天空,上面沾满了细碎洁白的稻花,几乎是眨眼之间的事,一支支稻穗低下了含羞的头颅,向土地膜拜起来。
在棉田间采摘迫不及待早开棉花的人们,时不时地听到不远处稻田传来一阵阵“沙沙”风吹稻浪的声音,这天籁声中传播喜悦和期盼,加快了人们采摘棉花的双手,抬头不时观望起逐渐变黄的稻田。还好早开的棉花并不多,棉田像是懂得人们的心思,催促着人们赶去稻田。没走几步,稻浪的波纹加剧了,翻滚着闯入眼帘。一株株稻秆,下青上黄,高擎着一挂挂低垂的稻穗,粒粒椭圆的稻粒紧密有序地排列着,闪着金光,低垂稻穗形成的弧度,高雅优美,像一只只精雕细琢的珠环,它们牵系着稻秆稻叶被风推搡着,欢笑着,前呼后拥,后仰前俯,把原本闲逸宁静的稻田变得喜悦热闹起来……
十天有余,半月不到,镰刀的封口被磨刀石摩擦出如月的光芒,捆稻秆的草幺子已打结得像小山堆在天井里,鸡叫三遍,月亮还高悬于西天,深秋的露水很重,但不影响村子里的动静——有人成双成对踩着月光,手执镰刀,背着草幺子,走向稻田。那些饱满低垂的稻穗仍在睡觉,尽管通体缀满轻盈的露水,但天亮后经过阳光的一番照耀,稻穗便像晨妆过,鲜亮,清新……早早来到稻田的人,卸下草幺子,抽支烟,早饭没顾上吃,秋收耽误不得时间,当然,抽着烟握着镰刀独步在田埂上端详满田沉甸甸的麦穗,本身就有一种望梅止渴把人看饱的感觉。
割稻,不像割麦有点杂乱无章,稻棵间有距,横竖皆成行,镰刀轻拢起两行四棵稻秆,左手正好握一把,镰刀的锋口贴着稻棵根“噗呲”一声,稻棵便脱离了土地,连同稻穗扑倒在割稻男人女人的怀中,像久别重逢的恋人迫不及待地深情拥抱,新生的稻茬如刀切般光滑齐整,像男人刚理了板寸头阳刚精神……男人女人割稻凭着多年劳作的肌肉记忆,无需看,无需量,多少棵成一把,多少把成一捆,割、放、捆,连贯得像电脑设置好的程序,一丝不乱,有条不紊。男人止不住掂量起金秋第一捆稻捆的重量,手提,臂肌隆起,刹那,几十斤的喜悦在心头荡漾开来……
割稻男人女人弓腰的弧度像极了低垂的稻穗,两种心心相印的弧度是致敬土地最虔诚的姿势,土地毫无保留把一切都奉献给庄户人家,从一粒粒细小的稻种孕育成嫩芽、小秧、青棵,乃至金黄的稻穗,供养着庄户一日三餐,一年四季,让生命得以繁衍,生生不息。
天微亮,原来隐藏在稻浪里人如此之多,尽管他们看不到彼此,但“噗呲噗呲”镰刀与稻秆亲吻声在稻田里流淌、交织……此时,站在村后的拱桥上远眺,这片金色的稻浪里,每个人都像游泳健将,奋力地挥舞着双臂,把原本方方正正的地块,游剪出不同的几何图案,他们俯视稻浪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太阳像个顽童揉揉惺忪的睡眼跳了出来,田埂上晃动起低矮的身影,孩子们提着篮儿,拎着锅儿,篮中有碗勺筷,还有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米饼,锅里盛放着浓稠稠的新鲜绿豆粥,一只只狗也来凑热闹,跑前跳后和孩子们呼喊着——吃早饭喽!
男人女人用手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端坐在稻捆上,接过孩子一手递过的米饼,一手端起孩子呈上的绿豆粥,无需用筷,大口咬一块饼,呼溜溜喝一口不烫不凉的爽口绿豆粥,笑嘻嘻一会儿看看眼前懂事的孩子,一会儿满足地看看身后赶早割起的如匍匐在地的士兵式的稻捆……孩子趁大人吃早饭的当儿,拿起父母一时闲置的镰刀割起稻来,尽管他(她)割稻的棵数行数还不及成人,但他们有板有眼的挥臂,分明有着一种遗传基因在默默地指挥着他们的大脑……
一两天工夫,河道里多了一条条满载稻捆的水泥船;稻场上,如蒙古包的稻捆垛一夜之间从土地里长了出来。一块几亩地大光滑如镜的稻场上,几乎每个蒙古包前都停放着一台或两人或多人滚稻穗的滚笼,稻穗在滚笼快速旋转的铁器环上跳跃、歌唱,脱离稻秆,滚笼身后是孩子扎起的草把,五把一背,驮向不远的稻茬地,人之型站立晒阳;滚笼前面是逐渐隆起成丘的稻谷……
一大堆稻粒、细碎稻叶连同一些瘪稻被聚拢到了一起,像小山一样。男人停下滚笼,蹲在小丘旁抽支烟稍作休息,看似要放松一下心情,实际上他是在等待一场秋风的到来。在这个秋收的季节,风是大自然派来的得力帮手。稻场边,一棵坐禅入定的老榆树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身子,男人觉察到了,他站起身来,铲起半锨稻谷,寻找风的方向。风徐徐刮来,逐渐趋于稳定。是扬场的时候了!他屈膝弯腰,铲起一板锨稻谷向右前方上空抛去,风恰好赶到,把碎草叶、瘪稻托起带向下风口,稻子则跳跃到一定的高度做自由落体运动。男人只管挥动着板掀,并不抬头看,他知道那些稻粒落下的位置,不变腰身手腕的力道掌握着稻粒跳跃的高度。女人扎着包头布,握一把扫帚,一会儿扫去落在稻子上的碎草、瘪稻,一会儿执帚微笑着欣赏男人扬场优美的身姿和隆起的稻谷小山……
稻子晒干了,一家家写有“勇”“兵”“刚”“富”字字样的笆斗箩筐,盛满稻子,被男人们喜悦着“哎嗨哟”“哎嗨哟”一担担挑回家,白天挑不完,趁着月光继续挑,如水的月色浸润着他们挑担的背影,像一尊尊雕塑,诚然被月光雕刻的雕塑,更显健美和神圣……
几千斤上万斤的稻子堆得家中的稻折子如山,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这是稻子赋予人的心得。整个冬天到来年麦收季节,高枕无忧,有点夸张,但一日三餐,半年两季的踏实是实实在在的……
寒冬,家中来了客人,床铺让客,这是待客礼节。主家和孩子抱来几捆早已晒得蹦脆的稻草就着堂屋打起了地铺,厚厚的稻草之上,展开一张席子或铺条床单,一条条棉被一字排开,人躺在上面,屋外再刷人的寒气也被稻草地铺烘托出的暖气抵御门外。
浅睡梦来,手被稻草蒸腾起的暖流变得活络起来,像是要寻找什么,一摸一根两根稻草,手指习惯性地摸向稻草须,惊喜!竟然残留着一两颗稻粒,捋下,入嘴,嚼开稻壳,一粒米的清香在农家地铺上散发开来,那种含有稻谷精华灵魂的香气把梦拉得很长很长,直抵岁月深处的农耕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