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新宇
一
弓九月骑着自行车赶往厂子里接班的路上,遇到了好长时间没见的发小儿黄英。“哎哎,黄英!”九月兴奋地大叫:“你可算是回来了!”话刚落音,就发现黄英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
“你这是怎么了?”九月心里一惊,出什么事了吗?不会呀,上个月,黄英的妈妈陈阿姨还在炫耀女儿黄英现在任教于省城的高校,虽然工作才十年,已经顺利晋升副教授了。
“英英,你说话呀!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黄英张了张嘴,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九月急得直跳脚,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样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这事儿还不小呢,不然黄英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失态。看来今天的夜班她得请假了,虽然现在整个钢铁产业生产形势和销售状况都不好,厂子里裁员的风声一直在刮,九月一直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的力求自保,今天也顾不上了,别人倒也罢了,她也操不了这个心,可这不是别人,是黄英啊,小时候的发小、闺蜜,还在童年的水库里救了她弓九月一命的黄英啊。
“喂,老何,拜托拜托,赶紧帮我值个班去,今天我是大夜班,我实在是过不去了,明天我换你的班儿。什么事?嗨,我顾不上现在说,明天明天!救急救急!……”再给段长请了个假说明家里有急事,临时和何秀英换了个班儿,段长也没有说什么,只说下不为例啊。揣起电话,九月拉着呆立一旁的黄英说跟我回家,黄英倒也真跟着她走了。
九月心里舒了口气,好吧,这年头看来谁都不易。大学教授也好,工厂女工也罢,谁还没有点子窝心的事了。
小时候的九月和黄英是邻居,九月的父母是厂里的钢铁工人,黄英的父母是工厂子弟中学的医生和护士,大家都住在一排一排的平房里,谁家大人回来晚了根本不用担心上学的孩子回来怎么办,一准自己钻到邻居家里自己解决了饭辙。那时的邻里关系和现在高楼洋房里的人际关系压根儿没得比。
九月记得应该是自己八九岁的夏天,暑假里跟着几个大人一起去水库游泳吃烧烤,也叫上了黄英,黄英怕父母不同意,没敢说去水库,说跟九月去市里的三角湖公园玩。结果九月在水里不知道怎么忽然觉得脚抽筋,人直往下坠,其实离岸边没多远,但是她一点也使不上劲,也叫不出声来,正好不识水性的黄英刚上岸,回头就看见九月在水里的异样,一边大叫一边把身上的游泳圈抛向九月,好在九月还真是靠着这个游泳圈支撑到游到远处的大人们赶到,才算是有惊无险。
当然回去事情就露馅了,后来听说黄英挨了打。黄英的父母一是心惊,幸好没出事,而且黄英又不会水居然敢撒谎到水库里游泳,还要不要命了,必须打,让她下次想起来水库两个字就想起来这疼,二是这撒谎,也必须压住,不管怎么得了。后来的九月发现黄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两个人的学习成绩也拉开了距离,九月悲哀的发现,黄英和自己是两条道上的人了。
再后来黄英大学毕业读了研究生又留在了省城的高校里教书,九月只是偶尔听到黄英的传闻,传说中的黄英是个女学霸,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其实九月知道黄英非常努力执着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罢了。九月的妈妈喜欢说一句话说每个人都要靠自己的本事活人。没错,九月觉得自己活得也挺好的。丈夫老俞憨厚老实,从没有让自己受过委屈,儿子乖巧听话,学习一路领先,九月每天都乐滋滋的,觉得自己像朵绽放的牡丹花。老俞说你可拉倒吧,还牡丹花,你当自己国色天香啊你?九月瞪他一眼,老俞立刻嬉皮笑脸说,我逗你呢你,可不我媳妇儿长得好看么!牡丹可比不上你!儿子就在旁边大笑,趴到地上滚得像只小狗。
九月锁了自行车,抓着黄英的手,把她往自己家里带。这会儿老俞不在家,儿子俞江海上晚自习,她不信问不出来什么来,黄英肯来证明她有倾诉的需要。朋友嘛,不是应该在类似的时候有点儿作用吗?九月不是那么多话的人,但是知道哪怕是倾听呢,可能对于此刻的黄英来说也是好的吧。
二
黄英此刻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在母亲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的这段时间发现丈夫郑健在别处筑有爱巢另外金屋藏娇,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一个在高校任教二十年的领导干部,用什么钱在外面置办房产?钱从什么地方来显而易见,问题是要追究吗?怎么追究?每年都上报的“领导干部个人事项报告书”中为什么组织上没有查到这套省会中心地段的房产,那说明房产并不登记在老郑名下。老郑前妻生的女儿在省城大学上大三,孩子不怎么到他们俩的家里来,也没有听说老郑底下跟女儿有多么亲近,应该也不会登记在这孩子名下,那就只能是在那个女人名下了。老郑这是要干什么?一想到尚年幼的女儿,黄英的眼泪就忍不住,印象里还是那个比自己大了十七岁的丈夫时时刻刻摆出来的爱妻爱女的姿态,黄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事实摆在这里,如果黄英要追究,家就没了,老郑可能有牢狱之灾;可是不追究,难道这些事情就不会暴露?那个女人打电话过来的意思可是希望自己离婚,给她让位,理由是她给老郑生了个儿子。真是荒唐可笑!黄英看着为她在路边忽然落泪忙前忙后的弓九月,百感交集。
她能说吗?说出来会怎么样?引爆对老郑的调查吗?自己又能保住清白的声誉吗?黄英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几个字:“刀尖上行走”,未来的某段时间,估计自己也要有这样的切肤之痛吧。
黄英决定了,她不能说,起码现阶段她忙乎的重点应该是母亲,安顿好母亲之后,她还要赶回去上课,还有一个月就要放暑假了,先混过去眼前的这一个月再说吧。
“九月,你别忙了,我就是心里难受,我妈的老年痴呆好像更严重了,我最近太忙了,学生们马上毕业,毕业考核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快崩溃了……”
“那你们家那个郑健呢?他不是很有本事吗?”
“那他也得上班呀,什么本事都是一份工作罢了,天天忙的晨昏颠倒,顾不上我和孩子。”黄英的情绪调整得差不多了,她说出来的话在九月这里可信度应该还是蛮高的。
“嗨!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别难受了,老人都是这样啊,自然的生命代谢,我们尽心就行了。这个月你有事给我说一下,我多去看看阿姨不就行了?”九月轻松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还以为是郑健官场上出事了呢,那对于黄英来说可就是天大的灾难了吧。生老病死,这谁也躲不过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明天和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个先来。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九月说得多,黄英听着频频点头,看她没什么异样也坚持不让自己送,九月放心地看着黄英出了门。
三
“你怎么还不回家啊?”九月给老俞打电话。
“你不是让何秀英替你值班去了吗?他们家老黄人家俩本来岔开上夜班的,那俩人都去上夜班孩子怎么办呀?我这不碰上了老黄,我一想那算了,我们俩也换一个班吧。省得人家孩子明天早上没人管上学啊!反正你回去了呀,那黄英怎么样了呀?”
九月心里一暖,这就是老俞的这点好了,什么都愿意换位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所以她弓九月的日子才能过得这么敞亮。
“那行吧!你上夜班警醒一点儿啊,别睡着了又被扣钱,正说裁员呢!”九月不知道,她这临时遇到黄英换的这个班,给日后的自己和孩子带来了什么。如果知道她真恨不能把时间重新定格到那个时刻,自己按照原计划上班去,明天和意外,你真的不知道哪一个先来。
早上七点一刻,钢城的西北角传来一声巨响,紧跟着是滚滚的浓烟夹杂着火光满天。九月当时带着儿子正准备出门,俩人吓得一哆嗦,九月手里的水杯都掉了下来。
紧接着楼道里噼里啪啦就听见人们往楼下跑,这是怎么了,到处都是询问声。哪儿出事了?是爆炸了吗?焦化还是炼铁?是高炉吗?几号炉?要紧吗?……九月的心吊了起来,她哆嗦着掏出了手机开始拨打老俞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但是没有人接听。
不能啊,不要啊。九月一遍又一遍拨打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小海在旁边也急得快哭了。给老黄打,他们应该能联系上,老黄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压扁了一样那么不真实,远远地飘在天边:“九月!都说是高炉出事了,我现在就去厂子里,我开车去,你别急,应该不是一号炉!哪儿有这么巧?……”九月的腿一下子软了,她摸索着在沙发边坐下,脸白得吓人,看一眼儿子,她说小海,你上学去,自己去吧。俞江海个头也有一米六了,看着妈妈失魂落魄,猜也猜到了怕是联系不上爸爸,怕和事故有关,抓过电话打给了老师说了家里的情况,自己替自己请了假,班主任老师也听到了那声巨响,倒是很欣赏这孩子在关键时刻的表现,嘱咐了几句就准了假,还让他有了爸爸的消息就告诉老师一声,也好让老师放心。
该来的还是来了。
老黄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说这个事故本来不该有人受伤,就是一号高炉在环保限产结束复产的过程中,因炉内压力失常,造成炉顶东南方向煤气上升管裂开,致使膨胀节突然脱落,炉内高压煤气携带部分煤粉、矿粉及焦炭颗粒吹出炉外。事故发生后,高炉采取紧急休风,事故得到有效控制,经排查,当时在岗工作人员只有一车间的俞宏康同志不见踪影,经二次详细排查,发现俞宏康或许是早上最后一班次查完高炉状况沿着细窄的临时通道想要到二号炉那边再由旋转的钢化梯下到地面上的时候被震下到地面了,也不凑巧,那天冷凝车间的两块钢板还没有完全降温,生产任务紧,临时加了个小的轨道,将这两块钢板放置在通道右下方,好巧不巧,就挨着了这两块温度尚高的钢板,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
九月的天塌了,九月想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啊,我怎么面对孩子盼望爸爸回家的眼神啊,我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可是,眼前的一切还要继续,面对,要尽快让这个事情过去吧。
九月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她让老黄请一直想见她商谈老俞后事的公司领导过来,老黄和秀英两口子流着眼泪说,九月,这是意外,可是毕竟走的是老俞,如果他不和老黄换这个夜班,老俞也不会出事,厂里会管的,我和老黄也会管,你放心,以后小海就是我们家的小儿子,是我们家小凯的亲弟弟!九月流了泪,她知道秀英和老黄的心情,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谁不清楚彼此的秉性和人品呢,她没必要让他们两口子带着负罪的心情夜不能寐,所以这个事情更要尽快过去。
九月说:“老何,那好,我们都清楚,这是意外,别说这种话,即便不出事,难道我们小海就不是小凯的亲弟弟啦。你们帮我照顾一下小海,这个事瞒不了他,我们一块吧,你们帮我度过这个难关……”
公司里的领导回去后都感叹,没想到俞宏康的老婆这么识大体,说话也在点子上,公司按照规定赔付的30万抚恤金弓九月就那么原样接受了,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公司的法律顾问拟定的协议里有可以接受俞宏康子女就业的约定,弓九月也划掉了,还说不是我高尚,我不愿意孩子将来在他爸爸出事的地方工作,虽然是个意外。事情再也没有这么顺利就谈妥了。弓九月的气度和格局让公司领导颇感意外,都在说这个女工不是普通人呀,孩子将来也错不了。
弓九月知道孩子一夜之间也长大了,她必须成为一个坚强的母亲,别无选择。就算是为了小海,她都不能行差踏错,以前老俞在,她大可以不操心,做他的身后的小女人就够了,现在不行了,一切都变了,她要把孩子的天空撑起来,让孩子尽量生活在和以前几乎一样的环境里,还做一个小孩就够了。而她弓九月的天空自此大概是萎缩了,她要想办法把它也撑起来。
四
十年后,弓九月没想到在省城高校里工作的儿子带回来的女朋友是发小黄英的女儿郑小伊,其实之前九月没有见过小伊,只是觉得这张秀美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后来问起来才恍然这是黄英的女儿。弓九月想,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机缘际会啊,命运的安排,有这么玄妙吗?当年老俞出了事,弓九月担心黄英知道了心里会有负罪感,明明是个意外再被过分地解读,那活着的这些人要怎么心安理得地度过未来的时光呀,她特意嘱咐了厂区可能认识黄英的人不要对黄英母女提这些事,老人年龄大了听了这些对情绪不好,再后来黄英的母亲也过世了,所以黄英根本不知道老俞过世的意外。
从小伊嘴里,弓九月也听到了为什么黄英这些年也没有怎么主动和九月联系过的真相。原来黄英那次从九月家里离开,第二天就回了省城的家,她用了一周时间说服了郑小伊住校并妥善安排好了住校的事宜,就找郑健签了离婚协议,郑健问为什么要离婚,黄英说为了女儿未来的各种表格上不要出现你的名字,会影响她的前途,如果你也爱女儿,你就听我的安排吧。郑健叹了口气,就签了字,净身出户,当天就搬了出去。后来不久,郑健的事情东窗事发,被双规和判刑时,小伊在学校里并不知情,周末回来黄英说你父亲公派出国了,要在国外做三年国际访问学者,小伊还说爸爸真棒,我也要去国外看爸爸!黄英说好啊,你好好学习,以后也做国际访问学者!小伊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等真的知道了这些时也长大了,事情也过去了……
九月愣住了,她眼前浮现出来那晚黄英的神情,原来她在大街上泪流满面还是有更难的事情堆积在心里呀,看来,在九月家里整理情绪的时候,她就下定了决心了。九月心里感叹,这个儿时的小伙伴还真是个人物呢。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看来不管是大学教授还是普通女工,做母亲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弓主席,下午咱们集团公司的年度表彰大会两点半准时开始,要求你们公司领导在两点二十准时入场完毕啊,我提醒您一下!”工会办公室的职员张美丽打来了电话,九月笑着应下了。
“妈,我黄叔呢?”九月忍不住笑起来,“还皇叔呢,不知道的以为你是皇太子。”
哈哈,大家都笑起来。老黄和秀英真的说到做到,这后来的日子里,他们真的当小海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小凯有的小海都有,每次九月阻拦,说公司的抚恤金都给孩子存好了,不会亏着他的,老黄和秀英都会说公司是公司,我们是我们,这个必须要做的,我们答应了老俞,你就不要管了。
三年前,秀英得了重病,九月拿出了给秀英、老黄、自己、小凯和小海买的意外险保单,把大家吓了一跳,九月的未雨绸缪让大家赞叹,更加自愧不如。秀英一年半后还是走了但是走得很安详,在她的心里知道这个姐妹,这个她认为自己愧对了的同事妹妹也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把她的小凯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照顾起来,她没有遗憾。临走前,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但还是努力挣扎着把九月的手放到了老黄的手里……
二〇一九年三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