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印象起,每每我从午睡中醒来,便会光着脚从竹炕上下来,然后噔噔地从屋子里跑出去,便瞧见二叔正手持砍刀在那里削竹子,我的心便定下许多,下午的日光已然不浓烈了,只剩一个圆在那里淡淡地照耀着,二叔便问我,睡醒了,三娃子?我点点头,便继续光着脚来至小溪面前,我们屋前不远便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小溪,在为时尚小的我的眼里,那就是一条十分宽阔的大河了,小溪旁放着许多我的“玩具”,竹子做的各种船只,小小的竹筏,竹筒、水车等,都是二叔给我做的,二叔是一个木匠,不,大多数的时候,是竹匠,我们这儿盛产竹子。
这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就从二叔的竹屋里面度过的,如今回想起来,是多么怡然自得的事情!渴了喝山泉水,饿了二叔就用竹签子,给我烤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大多数是玉米,时间久了,我自己也会烤了,二叔在那里用竹坯扎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便在一旁“呲呲啦啦”地烤玉米。
我的爷爷奶奶早就死掉了,但我总是问二叔,爷爷奶奶去哪里了,二叔说,他们死了,我又问二叔,我的爸爸妈妈呢,二叔说,他们在大城市上班呢!于是,我偶尔在过年的时候看见他们,他们拎着太多的礼物回来,我同他们也是亲切的,但这种亲切和与二叔的那种亲切是不同的。
再大一些的时候的某一天,二叔背着很多很重的东西,牵着我的手,带我走了很久的山路,山上都没有路,二叔说,这是到学校最近的距离了,我问二叔,我们去学校做什么?二叔笑着回答,傻娃子,去学校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念书了,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了,你念书都不用花钱了,不像二叔那时候……我见他沉默,于是追问下去,怎么了,二叔?二叔叹了口气,才说,那时一户人家想要有一个孩子读书下去,其他的孩子自然要放弃掉读书的,不然是供不起的。
我天真地问二叔,那末,你读书不好么?二叔这么聪明,怎么会读书不好呢?二叔答,我读书很好,但你的父亲读书更好。我撇了撇嘴说,读书有什么好的?还是在家里好。在家里,有小船玩,有烤玉米吃。二叔无奈地笑了笑,说,你父亲学习那么好,你可千万不能不好好学习啊!我不是很感兴趣地问,我爸学习有多好?二叔平静地回答,他是我们这方圆几十里的山区里,出的第一位大学生。噢,我点点头,便没了然后。
我们总算来到一块半山腰里的十分阔大的一片空地上,这片空地上有一个围墙围着的大院子,里面有几间平房,院子中央还立着一根极高的旗杆,杆子顶上挂着五星红旗,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五星红旗,不免肃然起敬。二叔指着这院子说,这就是你的学校了,娃子。
这地方,好陌生。我撅了噘嘴,告诉二叔说我不是很想读书,二叔乐了,说,你不读书,将来长大了去做什么呢?我说,做木匠,我长大了,一定能可以像二叔做的那样好的!二叔哈哈大笑,说“做木匠有什么好的”,继而将我领进学校,带我走进校长与老师们的办公室,我们只有三个老师,包括校长在内。
进了门,二叔先是站在门口,对着三位老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随后又抓着我的手向老师们介绍说:老师们好,这是我家娃子,大名叫梁永胜,从小既聪明又乖巧听话,单纯善良,顽皮爱玩,今后他要是不听话,老师们就好好教育就行,永盛这娃子,俺就托付给你们了!
不知为何,我高抬着头,竟觉得很有些骄傲。
因为二叔毕竟是读到初中的人,这山里面的人,就连读过书的都极少,二叔这一举动,显得很有文化,更何况,我二叔什么都会造,天底下竟没有他不会做的东西。
老师们集体愣住,继而笑着摆手,让我二叔前去填表,又对我二叔讲,他能一个人填表,是个文化人,不像其他孩子的家长,都是他们代填的。
填完表,二叔又从他背着的蛇皮口袋里拿出许许多多的东西,我才知道,他背来的这又沉又重的东西,都是给老师们的山货,有各种晒干的菌菇、木耳、药材,有足足十多斤重的核桃,他一面把这些山货分给老师们,一面说着让老师今后好好关照关照我。
来到教室里,我故意从书包里拿出二叔制的小玩意儿们,向同学们炫耀,他们顿时眼馋极了,我就说,这是我二叔给我造的,他什么都会造,我要什么,他就能给我造出什么来!同学们竖着大拇指夸我,你的二叔可真是厉害啊!我高高地扬起下巴说,是了,我二叔就是天底下顶厉害的人了!从此之后,他们都争着要和我做朋友,因为我有那些二叔做的新奇精致的小玩意儿,谁和我做朋友我就会送给谁。
后来我竟真的学习很好,我考到了镇上的初中,又被父母接到他们的身边读高中,这个时候的我完全不像一个山娃子了,再后来我考上了人大,选的建筑专业。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那个暑假,我回了一趟山里。
因为备考,我已经一年半没有见二叔了,二叔在村口的龙井潭等我,我一下车,瞧见他从树下朝我走来,手里拎着一只灌满了泉水的竹筒,随着他步子的颠簸而不断洒出一些,我走过去,下意识接过他手里的竹筒,仰起脖子来“咕咚咕咚”对着灌满了泉水的竹筒一饮而尽,余光瞥见他正呲着牙对我笑,因这些年他的皮肤晒得黝黑,因此显得他的牙齿特别白,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我说,二叔,我考上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完就哭了,像是刚喝完的泉水接着从眼里溢出来一样,或许是因为方才路途奔波的辛苦,也或许是因为从山里一路考到人大的其中辛苦,更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却更杀眼睛,二叔说,我知道,他眼里也立刻含了眼泪。
我卸下背包,从里面拿出红彤彤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来,录取通知书被火红的夕阳一映,显得更加红火了,简直就要烧起来一般,二叔极为仔细地用双手捧起这火红火红的录取通知书,与我一起往家中走去,没走几步,我竟听他开始唱起山歌来,我听他唱,也变得彻彻底底地高兴了,随着他的歌唱而跳起舞来,我真的太久没有跳舞了,似乎自从初中毕业,离开这里,就再没跳过舞了,但对舞步的记忆还刻在我的脑海里,路边碰到同村的人,二叔还朝他们展示我的录取通知书:“三娃子考上人大咯!我家三娃子考上人大咯……”
快开学的时候,二叔在电话里说,他一定要来一趟北京,送我上学,父母得知后,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很情愿让他来,我想,他们不是很清楚我与二叔的感情,我说,二叔要来,肯定是要让他来的,他没有来过北京,没有见过大城市,我要带他逛逛天安门,逛逛故宫,逛逛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二叔这样的好汉,非得要到长城上看看不可。正在吃饭的父母,同时抬头瞧了我一眼,面面相觑。
距离开学的前三天,二叔来了,我去北京西站接他,我发现他比我上次见他,黝黑消瘦更多了,在印象中他一直是那个能背着我在山路上爬上爬下的年轻男人,如今我发现,他有些老了,甚至有些佝偻着背,他依旧背着他送我去念小学时背的那只硕大的背包,只是当年灰蓝相间的大背包,如今早已辨不清颜色,且多了许多补丁。
他小小的身子背着硕大而沉重的背包,周围全是潮水般的旅客与嘈杂的声音,是了,大城市就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发出各式的噪音,我瞧见了他在人群中寻找我时的些微惶恐不安的眼神。
我的思绪不免回到龙井潭村,那个地方只有寂静的潭水与郁郁葱葱的山岭。
二叔看见我,终于咧嘴,“咯咯”地笑起来。
我埋怨他,又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带这么大背包做什么?
他说,里面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哩!上次你回来的时候要你带,你不带,但我就知道你还是念着这一口的。
我带他走地铁,他不太会过闸机,显然有些茫然无措,他甚至也不太会上地铁,站着地铁的车厢里面,他声音小小地感叹道——这地铁,好快哟!
是呀,好快,好快,我说。
不知为何,我想起小时候二叔带我去抓野鸡的情景,我急得抓耳挠腮,说那野鸡飞得好快唷!但二叔往往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抓住了野鸡,野鸡太好吃了,野鸡炖蘑菇,那是我最乐意吃的菜,也是二叔最拿手的菜。
这几天我带二叔逛了故宫,爬了长城,看了圆明园和颐和园,坐在阴凉地里休息的时候,二叔摇着扇子感叹道,古代匠人们的技艺真的太好了哟,我说,您比起他们来也没差!二叔笑着摆摆手,说,不,你这人大建筑系的大学生,今后会比二叔厉害太多……
到了第三天,我该去学校报到了,因为家就在北京本地,所以我也没打算拿太多行李去学校,但我还是起得很早,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来到客厅,发现父母已经在客厅里坐着了,面容十分严肃,我愣住,愣了有好几秒钟,才问他们,说,你们在这里坐着做什么?
母亲平静地说,你二叔回去了。
回……去了?
是的,他说,突然想起隔壁村老王家二闺女出嫁的箱子还没做呢!
我突然在心底狠狠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我一直在心里反复地想,二叔说要送我去报到,可见到新老师与同学的时候,我该怎样向他们介绍这样打扮的二叔呢?
我清楚记得,当我刚从故乡来到大城市读书时,同学们嘲讽的眼神,以及在我被提问起来读蹩脚的英语时,全班哄堂大笑的情景,我用了好久,才让自己彻彻底底地从一个山娃子变成一个城里人。
今后,我还打算竞选班长甚至是学生会长主席,不知二叔的出现,会不会影响我在其他人心目中的形象?并且,我深知母亲更不是很想让二叔去送我,在二叔来北京的前夕,母亲与父亲就已因此吵过一架了,父亲说,他也没有办法,那毕竟是他的弟弟。
但是二叔今天清晨就已经离开了,我怀着轻松的心态去了学校报到,是母亲带我去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身边应该有一个身影,那就是二叔,但我每每回头,却发觉身边空荡荡的,二叔已经出发回龙井潭了,龙井潭是什么地方呢,是一个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读大学的几年里,我不断回龙井潭看二叔,但工作之后,我就没有太多时间去看二叔了,我太忙了,有一年秋天,我看着办公室窗外的光景,突然想起我已经足足两年没有回去了,于是发疯了一样突然跑到人事部门,告诉他们,我要休年假,我有急事,我要回家。
龙井潭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碧绿幽深如许,在那里寂静地流淌着,仿佛永生永世都淌不完似的,我一个人在山里的道路上走着,走着,加急了步伐走着,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一个人的背影,是二叔,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小了好几圈,但他的左手牵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因他老了,行动不便,因此两个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得极慢,我跑到他们的面前,只见那个小男孩的脸上黑黢黢脏兮兮的,穿的也很破破烂烂,我不觉一阵心酸。
我问二叔,二叔,这个小男孩是怎么来的?
二叔说,捡的,有一年我在屋后捡的,可怜的孩子,总不能不管……这不,我要送他去读书哩!
我不免泪如雨下,二叔笑了笑,说,你终于来了,三娃子,你在家等我,我送他回来,给你做野鸡炖蘑菇嘞!
(写于去年的小说创作课,主题“亲属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