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菏泽

我的先生是菏泽牡丹区人，我们结婚五年，于异地工作生活，平日工作繁忙，能够抽出时间同回菏泽的机会不算很多。

起初同他相见时，我们都在济南工作。我不知他是菏泽人，甚至连他是山东人都未曾想到，因他身形瘦削，面容深邃，并不太像传统山东男子的模样。后来得知他是菏泽人，不免心下惊诧几分。此前我们也有许多相似之处，譬如我们是同一星座，又譬如我们都曾在零七那年养过一条名叫“小黑”的狗，它们竟都因面目可憎的偷狗人下毒死掉。除此以外还有太多相似之处，而当我以为与他不会再有更多共同点时，终于知晓他为菏泽人。

除父母外，最爱我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的姥姥，时至今日她已去世九年。她退休前是位小学校长，那个年代教师资源匮乏，她教过语文，也教过数学，她最常教的是美术。她很热爱绘画，退休后的她去老年大学教书，教老年朋友们画，她自己也开始自学国画，与他人国画品类至少几种不同，她几乎专攻牡丹。

我从小在姥姥家中长大，自我有印象起，便见姥姥家的墙壁上四处挂着卷轴字画，满壁的书香气息，多至连雪白墙壁都露不出。后来我渐知其中的毛笔字大都是我的姥爷写就，国画大多是姥姥所画，还有极少数是他们收藏的朋友或名人的字画，他们老两口琴瑟和鸣，相得益彰。国画上画的大都是带有花茎的、大朵大朵的花，当初的我始终未曾见过此种形态的花，瞧不出这究竟是怎样的花，便以为是姥姥凭空杜撰，以为是神仙养在天上的花，我哪曾在现实中，见过如此大朵且花瓣千层万叠的花呢？后来我终于得知那叫“牡丹”。母亲告诉我，牡丹是我们的国花。我说，可是我没有见过呢。母亲却说她见过，她曾随姥姥去往菏泽办画展，而姥姥为了观赏牡丹，常在姥爷的陪伴下乘车前去菏泽。这是我最初听闻“菏泽”地名时。

我的母亲这边的家族大概有遗传的艺术细胞，譬如她的奶奶擅剪纸，是非遗传承人；又譬如我姥姥的几位哥哥民国时期去了北京做学徒，其中二哥做到琉璃厂厂长的位置，姥姥去世时他从京赶来，期间瞧见桌上的紫砂壶，便同我谈起琉璃厂的往事，那一刻我感到离自己看过的历史是如此之近。我的母亲以前从不会画画，毛笔字不常写且写的一般，但姥姥姥爷相继离世后，她忽然就学会了画国画，毛笔字亦写得炉火纯青。近两年，我的年逾五旬的舅舅与年近七旬的大姨，竟忽然会写毛笔字了，且都写得极好，他们此前从不会写的，我想这或许就是家族遗传的巨大力量。

我与舅舅家的表妹自小便显现出美术天分，于不同的美术班学习素描等形式的绘画，但幼年的我们在姥姥家时，总耐不下性子同姥姥学国画。姥姥总是使毛笔蘸取颜料，从左向右用力扭动手腕，于洁白宣纸上晕染出一片轻薄绚丽的牡丹花瓣。她的体型很是富态，性子又慢，画起画儿来就更慢，然而我们按照她的要求去画，却总不得要领，稍不留神，便见墨彩在纸上晕染一大片，整幅画就作废掉了。一幅画需好几枝牡丹，而一支牡丹就需用许多瓣绘制组合，只画一朵便需要极久的时光。更何况当时的我从未见过牡丹，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虚幻的美丽事物，当时的我对描摹一种未曾见过的花并不感兴趣。我印象中，姥姥总在画室一待半晌，站在那里用极缓慢的动作，细细描摹着她此生最为深爱的国花牡丹。

琴瑟和鸣的姥姥姥爷夫妇二人，这些年常受邀去全国各地参与书画活动，甚至远赴韩国举办书画展。突然一日，姥姥毫无征兆地猝然而逝，她是除父母外最爱我的那个人，也是我生命中第一位去世的亲人，她的离世给我带来的打击是沉痛的。再后来我每每看到她留下的牡丹，总会觉得我与妹妹虽成为美术系的高材生，却究竟未同姥姥好好学习一下国画技法。此后我写过许许多多的文章纪念她，但总写的不好。当初我笔力有限，做出的文章一般，却仍旧热衷写作，姥姥很早从母亲那里得知我写作，便常鼓励我，她总用她少女时期的老家清河话同我慢慢讲：“咱们家妍妍有理想有抱负……”“有抱负”的几字发音，用我家乡临清的本地话听来，反倒成了“有包袱”，一旁的母亲与我便相视一笑，我便觉得自己又拥有了许多姥姥送我的包袱，里面有她给我的很多爱，还有她送我的许多花不完的零用钱，我便携这些前行，并非负担。如今每念及她，我与母亲总先想到她的这句话，仿佛憨态可掬的她还近在我们眼前。

大学毕业后，我结识了我的先生，因他总算见着真正的牡丹了。他同我讲，菏泽从古至今，牡丹园极多，都说菏泽“城中有花，花中有城。”他带我去至最为著名的牡丹园——“曹州牡丹园”。我先前以牡丹为“神花”，可来了菏泽，竟处处都是牡丹仙子的身影，菏泽简直成了独在一处的绮靡华丽的花乡泽国。据说曹州牡丹园是世界上规模最大、品种最多的牡丹园。

我国种植牡丹的历史极其悠久。先秦文学作品《诗经》的《溱洧》篇中记载：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古时芍药牡丹不分，这里指的就是牡丹。秦汉时的著名药书《神农本草经》记载：“牡丹味辛寒，一名鹿韭，一名鼠姑，生山谷”。唐人“药王”孙思邈于《千金方》中，记载了牡丹的十余个中药方。由此可知，牡丹早已具备药用价值。菏泽因周文王封诸侯曹国，又被称“曹州”，众人皆知“洛阳牡丹甲天下”，清人蒲松龄却早在《聊斋志异》的名篇《葛巾》中，用一个别具一格的爱情故事调侃：洛阳牡丹其实是洛阳藉人士从曹州将牡丹带走的结果。它描述了洛阳的书生常大用，因去山东曹州寻访名贵牡丹，与牡丹仙子葛巾结下姻缘，并促成了其弟常大器与葛巾堂妹玉版的婚事。其中极其生动地描写了当时曹州牡丹的一片盛景，山东曹州距离蒲松龄所在的山东淄博并不算远，可见蒲松龄应是去过曹州的。

我幼时便读《聊斋志异》，对这篇诡异华丽、栩栩如生的《葛巾》更是印象深刻，但当时不知曹州就是菏泽，每每看到被封为“曹国夫人”的女主角的母亲原来竟是墙边一株品种名为“葛巾紫”的大朵牡丹时，都会忍俊不禁。其中蒲松龄用男主的视角去描写女主角牡丹仙子葛巾的卧房时，是这样形容的——“只床头有水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寥寥几句，就将牡丹这种美丽的事物拟人化了，像极了如今喜欢拟人的动漫形象，活灵活现，灵动可爱。同属清代的文人余鹏年在《曹州牡丹谱》中写：“曹州园户种花，如种黍粟。动从顷计，东部二十里，盖连畦接畛也。看花之局在三月，车马歌声相属。”意思是曹州的园子主人种牡丹就像种粮，动辄用种田的公顷数计算，东边二十里的牡丹，如同菜畦似的接天连片，可见古代菏泽种植牡丹的场面就已十分壮观，同蒲松龄在《葛巾》中描写的场面并无二致。清代著名文人王士祯也曾来至曹州，为牡丹撰写诗篇。

入夜，我换上一身唐式的鲜红织金汉服，随同先生乘船夜游牡丹园，我们二人的游船徐行在一拨又一拨的花丛之中。牡丹次繁类广，与旁的花大不相同，古人前辈为区分它们，便于人们赏花与取用研究，早已替每个品种拟好了芳名，如此待遇绝对是其他花卉植物所没有的。我的目光渐次迷失在花中，这一刻，我总算理解牡丹为何被封为“国花”：绿色系的牡丹玉笑珠香、清爽大气；名花“二乔”左紫右粉，引人瞩目；“姚黄”的鹅黄清新淡雅；“葛巾紫”雍容华贵、毫不艳俗；“山花烂漫”的花瓣天生破碎、灿若烟霞。

“首案红”的红是赤绯色，“银红绣球”是银红色，“桃红献眉”是少女的桃红色，“一品朱衣”是银红渐变白色，“丹照流金”的红像极了六月傍晚的天边镶了金边的云霞；黑色系的“冠世墨玉”朵瓣交叠、浓墨重彩，“乌金耀辉”更是在墨色赤红中闪着熠熠的鎏金光泽；白色系的“昆山夜光”，花色晶莹剔透，花瓣瓣底属青绿，衬得白色牡丹愈加高贵清冷，如同幽寂黑夜里望向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霜冰，“雪莲”瓣少如荷，像极了天山上的雪莲花，“冰壶献玉”与“无暇玉”的花瓣千重万叠、莹白若雪，而“梨花雪”与“鹤白”的洁白朵瓣摇摇欲坠，一如冬十二月压弯院中枝头的大雪，更如仙子下凡、舒展广袖飘飘欲仙。

只见眼前四百余个品种的牡丹姿态可爱、仪态万千、氤氲香浓、交相辉映，不觉令人几度沉溺其中，如痴如醉。它们像极了在华丽而破碎的琉璃旧梦里，才堪被一睹芳容的神花。一时间，水映花、花映灯、灯映水，灯将花映照在水上，薄雾清透，琉璃破碎，移步一景，皆似幻梦。

我于游船中躺下，眼睁睁地瞧着过分美丽的花丛在我的眼前移动，灯将又花的影子从我的脸上掠过，随着我先生摇动船橹的水声，粉的、白的，绿的、黄的，娇嫩明艳、楚楚可怜的，雍容大气、不流于俗的，夜里升起的一片水雾茫茫，在我的眼前聚成了近乎朦胧的幻象：这一瞬，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可能几生几世都是中国人，此花虽从未相见，却好似印在记忆深处，它们始终在那里熠熠生辉，一梦华胥。仿似埋在深处的记忆终被一见如故的牡丹唤醒，只是初见，便一见倾心，更加确认了自己坚定地要做华夏民族与炎黄子孙，做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中国人的决心与注定。

它们终于魂灵归位般地，与我幼时记忆中的那份似已泛黄的、姥姥在宣纸上画的牡丹相互交叠在一起，宣纸上的牡丹瞬间鲜活起来，每一朵都似被赋予了灵魂。随着风的吹动，牡丹的庞大枝头剧烈颤动起来，就连花瓣也被风摇落，几欲吹出纸外。它独自美丽，却自始至终的沉默，展现了几千余年的中华民族所特有的大国气度。

朦胧间，先生用他低沉好听的嗓音在一旁为我缓声讲解：你瞧，我们来时这一路，全都是种植牡丹的园区。俗话讲“牡丹浑身都是宝”，牡丹分为观赏牡丹、食用牡丹、油用牡丹、药用牡丹等等。食用牡丹可做牡丹花的糕饼，美容养颜，还可以制作成为牡丹花茶，入口清香四溢，花蕊蕴含高蛋白，可做花蕊茶。油用牡丹的牡丹籽还可压榨牡丹油，牡丹油是迄今为止酸含量最为均衡的食用油，亦可做高档化妆品。

我忽然因此意识到国人为何尊牡丹为国花了，我们并非热爱华而不实，牡丹既是花中第一风流，又如人们所讲“浑身皆是宝”，成为第一实用之花。中国人向来讲求实用主义，清末遭遇外国侵略后更是如此，牡丹若除去这些价值，怎会获得国人数千年的持续热爱与尊崇呢？

在上古时期就具有名字的地名不多见，菏泽就是其中之一。菏泽因北有黄河，上古时期名曰“雷泽”，也叫“雷夏泽”，意为黄河泥沙淤涸之地。《山海经·海内东经》中记载：“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尚书·禹贡》中记载：“雷夏既泽”。《帝王世纪》等十几种文献记载：“华胥履迹于雷泽，生伏羲。”《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渔雷泽”。《濮州志》记载："舜生于姚墟，姓姚氏、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菏泽因南有菏山，北有雷泽，又名菏泽，而记载中舜生活劳作的姚墟、历山、古陶、雷泽同属菏泽。华胥为伏羲之母，当时是母系氏族社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才会有“华胥于雷泽履迹生伏羲”的传说。秦汉以前，古陶（今菏泽定陶）一直被我们先祖认作天下之中，这个天下之中的“中”字，与母系部落女首领华胥的“华”字合在一起，始有“中华”之称。

我的先生老家不远处就是“舜王城”村，两年前他带我去舜王城村，舜王城中心的十字路口竖着一尊帝舜的塑像，其霸气程度完全不似一普通村庄。我们路过“舜王城中药材交易市场”时，他同我讲，此中药材市场占地十几万平米，为全国十几家被批准的国家级中药材市场之一。菏泽因黄河泥沙淤涸得名，黄河的冲积在形成了华北平原的同时，亦带来土质肥沃的黄壤，气候适宜、水源充足的华北平原一向适宜种植各样农作物。舜于雷泽旁的历山耕种，后人受到舜的指点与荫庇，继续在此种植农作物与中药材。这样的劳作习惯，居然从遥远的上古时代延续至今。菏泽人擅植牡丹，大约也是由于上古时期，牡丹根就可入药的缘故。据记载，入药的牡丹因盛产于曹州，而被命名为“曹丹”。

此番临行前，先生特意为我安排了一场中式下午茶。我们于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前并排而坐，共赏夕照下满园的各色牡丹，轻啜着用牡丹花露与牡丹花蕊做的清茶，品一口牡丹花做的鲜花饼。转眼，牡丹花的香雾氤氲、溢满房室、光影流转，我恍然发觉此时此景竟如梦似幻，实非人间。眼前似又浮现出一千多年前大唐璀璨夺目的辉煌盛景，而今牡丹在菏泽复又盛大绽放，形成了全国最为优越的牡丹全品类产业链，这岂非新时代再续大唐盛世的壮丽景观的象征么？我躺在摇椅上，缓缓进入了香甜的酣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