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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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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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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与死亡

在我生长的大山深处,山里人有时把死亡看得无比沉重,有时又任凭风雕雨蚀,坦然从容。

大伯年轻时,最忌别人对他说死亡的事,开玩笑也不行,准急。但年过五十,大伯对“死亡”却“随意”了起来,时常同伯娘商议打制棺木的事,每次商量,都被伯娘臭骂:着急死哩?

也许,一切皆有造化,不着急打制棺木的伯娘,于2010年患癌症走了,那时全县已经推行了火化。伯娘火化后用一米长的小棺木装了骨灰,葬在山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死后被火化的样子,儿孙们为死去的人穿好寿衣推进火化间,过一两小时,至亲之人小心翼翼抱着一包灰便回了家。生前多少苦难、多少荣光,死了就化成一包灰,浮云一般,飘过人世。

十二年后,大伯也患癌症走了。同样,用了一米长的小棺木。同样,也葬在山岗。但是葬着大伯和伯娘的山岗,隔着山谷,云月相同,溪山各异,相去三里,如阻沧海。大伯和伯娘生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携相守,走过半生。我想,也许这是大伯和伯娘的另一种相守,山谷相隔、相对而望、同风同雨。就像大伯生前同伯娘在地里劳作一样,当日落西山,仿佛又可听见大伯那低沉的声音对着伯娘大声喊道:太阳落山了,下坡整晚饭!

大伯走的两周前,我回老家看望他老人家。到家时已近下午,望见大伯斜躺在沙发上,如枯朽干柴。虚弱的身躯支撑着宽大的衣服,两只手蜷缩袖筒,像被惊吓的小猫躲在石头缝里。厚实的毡帽随意地扣在脑袋上,两边的帽耳朵一高一低翘着。毡帽下是枯槁的面容,那么清新,又那么陌生,只是,那发黑的脸上再无半点红润,粗硬的胡须也有些花白、有些凌乱。整张脸像一层薄薄的面皮敷在面骨上,脸颊内凹,两侧颧骨犹如突兀瘦小的山包,连着的下颌骨如失去弹性的弹簧片,说起话来,软弱无力地张合着,头上的毡帽的耳朵也跟着一上一下地摆动。

当下午暖暖的阳光穿过窗棂,也把窗外的屋檐影子投进来,斑影落在大伯的脸上。已是深秋的季节,风从门缝吹进来,大伯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大衣里缩了缩,脸上的影子就虚虚幻幻地移动着。日光斑驳,大伯的面庞更加显得枯黄,唯有眼珠子最为灵活,循着阳光,透过窗棂,像孩童手里的糖葫芦一样滴溜溜地转着。

我问大伯在找什么。他说:就是看看外面!

我说:“我陪你出去转转,走走看看,呼吸新鲜空气。”

大伯说:“算了吧,这个山旮旯我转了一辈子,不想去走了,再说我这样子出去,丢人!”

说“丢人”二字的时候,大伯顿了顿语气,咽了咽口水,说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仿佛他年轻健硕时挥舞着一把锋利的镰刀,“唰”的一下割下一把稻谷。大伯患喉癌,中后期无法进食,医生让大伯从鼻孔打管子到胃里,可以进点流食,但是大伯毅然拒绝,说那像什么样子,邻居看见多丢人。

在大伯这里,病痛就像一种耻辱,羞于见人。

古稀之年的大伯,生命已然走到尽头,像一茬成熟的庄稼,安详地躺在大山的怀抱里,等待着收割。当堂哥把病情告知大伯时,他已想到了自己的归宿,也豁然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操劳一生的大伯,到死的时候都不肯停歇,亲人们都说,歇歇吧,养养精神。他却说:“除非哪天突然倒下,不然我是不会在床上躺着等死嘞!”

就这样,趁着自己还能动弹,大伯开始忙活着自己后事所需的物事——每天到老屋劈柴,再一捆捆地扛到新屋后,这样来来回回半月;再用了一个多星期,编织了簸箕——说是死亡后用来装土垒坟;整理自己的存款及现金……像待产的母亲为自己还未出生的小孩准备衣物一样,一丝不苟,细致入微,没有半点马虎,以最虔诚的姿态等待着那生命的神圣时刻,只是一个等着生、一个等着死。

母亲说,你大伯要强了一生,苦了一生,临死还那么要强,还那么艰苦,还在为儿女考虑打算。

我知道,这时的大伯,是用生命最后的尊严顽强的活着;我知道,这时的大伯,是想用自己生命的剩余价值,再庇护一次他的儿孙,耻于用一堆干柴来麻烦儿孙。

这就是大伯,一生都在损耗的大伯,他使你想到延续、挣扎、血汗和不甘。听到母亲说这些,我的心里感到无限苍凉、悲伤,但却有又感到无限旷达和宁静。我想到了生命归于尽头之后,那种面对死亡抱以沉默的冷峻和深刻的留恋,是多么令人忧郁、多么令人感动。

大伯是个朴实勤劳的农民,就像他抽的自卷土烟一样,简单粗糙——在我的印象里,大伯经常抽自卷土烟,烟筒是用一节普通的竹子做的,含在口里的那头,被唇齿磨得铮亮,插卷烟的那头,被火星烧成了炭黑——我首先还是想到普通土烟的物象,没有香精和尼古丁,只有自然纯粹的楚楚清香。

在大伯最后一次进医院的时候,癌细胞已扩散至肝部。医生让堂哥把大伯接回家,准备后事。

面对无法治愈病痛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堂哥一家只得接受、妥协和坦然。

死亡也许是柔软的,也许又是狰狞的。

当死亡遥不可及的时候,犹如远山,或秀美如画,或巍峨壮丽,甚至还给人带来灵感,激发出美妙的诗歌和画卷。而死神近在眼前之时,却如深渊,或寒气逼人,或云迷雾锁,让最勇敢的人也不免身体发软,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阴深可怖。

即使对“死亡”已不再害怕的大伯,在他平静从容迎接死神降临的过程中,我依然能感受到大伯些许的焦虑和无助。

亲戚不间断来看望大伯,邻里时常来找大伯聊天。可大伯却是躲着,不愿见人。

任何一种死亡,都是悲痛的。而随着时间流逝,生老病死的人们,那种对生命想要抓住却无法抓住的感觉,不是豁达,便是不甘。或许是大伯内心深处还不相信死亡进入倒计时这件事,还不甘接受生命就这样草率结束。所以,在旁人把他当做将死之人,抱以探望、抱以嘘寒问暖的时候,这种不平等的交流方式,也许会更使他感到压抑、感到无奈、感到愤怒甚至感到悲凉。

我知道大伯对生命还保留着渴望的,盼望着有奇迹发生的。

我回家的第二天,正值街上赶集。我一早去大伯家,但他早早就已经上街去了。

中午见到他,同他聊天才知道,他听同村另一个老头儿说在街上一个药铺买了一种药,服用后精神很好,还能吃得下饭。他说那老头儿患病和他的症状一样,想买来试试,能吃下饭,就有力气。

说着,他便把药找出来让我看,像是一个收藏家给我看刚刚收藏的古老宝贝一样,眼睛里透着光,脸上带着自信的笑。

我看了这“药”,名叫驴胶补血颗粒,补气血,其实是一种补品……

我没有对大伯说这个“药”不能治你的病,我说这个“药”不错,服用后有力气,精气神好,提高免疫力,晚上睡得香。

大伯高兴地把“药”收了起来,因为不识字,他相信我说的话。但我的心脏,如同被吸进无边无际的黑洞一样,被引力撕裂着,万般疼痛。

大伯的喉咙或者胸部疼痛的时候,是与死亡抗争最为强烈的时候,是最不甘屈服于命运的时候。

我父亲有一门“古老”的手艺——拔阴箭。据农人传说是阴间发生战争射出的箭伤及到了阳间无辜之人,被“射中”的人身上“伤口”会莫名的疼痛。这时候只需找一人“施法”把身上的“箭”拔出来,疼痛感就会减轻甚至消失。听母亲说,父亲是年轻时在一位耄耋老头那里学来的。“拔”的时候默念口诀,手指在疼痛处抓挠再反向扔出,“阴箭”就“拔”出来了。还别说,父亲这门手艺,在乡里还算颇有名气,每当农忙时节,农人身上偶有莫名疼痛,都会找我父亲“拔拔阴箭”。

我一直不信这门玄乎其玄的“手艺”,但山里人世世代代在土地里讨生活,自然也会对有些神秘莫测甚至玄乎其玄的“生存技巧”母庸质疑。

特别是不甘等待死亡的大伯,他需要做点什么,他需要活下去的奇迹,他把这奇迹寄希望于我父亲的神玄的“独门绝技”。也许,这是大伯做的最后一丝挣扎。

每当身体疼痛时,到了晚上大伯就会去找我父亲给他“拔阴箭”。每次“拔”后,大伯说感觉轻松了许多。然后就同父亲聊年少无知时、聊艰苦岁月时……聊到很晚很晚。

我不知道大伯是否真的轻松许多,疼痛是否真的会减少。但我知道,这样的方式,会让他短暂的忘却病痛和死亡。

这也许就是最原始的求生欲吧。

“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芦苇是脆弱的,生命是脆弱的,世间任何有形或无形的东西都可能置人于死地。此时的大伯更为脆弱,对生的欲望更为强烈,想把病痛化解,想把生命延长。

但大伯别无他法也别无选择,只得把对生命的渴望寄望于他人口中的灵药和迷信。也许只有这两样东西比医学更容易让他相信奇迹的发生。

但奇迹终究没有到来。

大伯走的头天晚上,母亲发来微信视频,我在视频里喊了一声“大伯”,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眼里噙着泪水,视线模糊。几日不见,视频里的大伯更加虚弱了,眼神已空洞无物。对周围的人已开始辨认不清了。当母亲对大伯说是我同他在视频后,他在视频里微弱地叫了我一声,然后便不再说话,双目紧闭。

第二天晚上十时许,大伯走了。

听母亲说,大伯走的前几个小时,一直看着堂哥,拉着堂哥的手不让堂哥离开。

那是父亲对儿子的最后要求,我也知道,这是大伯对人世最后的留恋和牵挂。大伯最后看儿子的眼睛,一样透着光,充满怜爱和慈祥。也许,此时的大伯对自己一生的记忆——高兴的、美好的、难忘的、彷徨的、失落的、悲痛的——已全然丧失殆尽,但他依旧清晰记着儿子的模样,和天下所有父亲一样,对孩子的无言的爱。

此时的死亡是绝望的。

弥留之际,大伯艰难地吐出一句清晰无力的话:“我们一家将来都好!”然后如枯黄的枫叶一般,安详地飘落在了深沉的土地上。

此时的死亡却又是那么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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