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章宪法的头像

章宪法

网站用户

散文
201912/26
分享

故 人

 

大家婆是地道的大通人,来走亲戚,常捎带一袋江沙。布袋中的江沙活脱肥猫,柔软而蠕动。大家婆说:江水洗,江风吹,干干净净的太阳气,江沙炒出的米那是最白净的。

大家婆是堂姐的“家婆(外婆)”,祖母以乡下人特有辩识,让我称其为“大家婆”。大家婆很清秀,一丝城里腔,说话时不时露出两颗银质牙齿,然后发出一串贵金属般的声响。

大家婆住在江心洲,名曰“和悦洲”,江北人一直称之为“荷叶洲”。“一江两岸”的江南小镇,大家婆总说,大通比我们这的集市热闹许多。渡江而来,大家婆常常一住半月,一个月以上也是有的,毕竟是个远路客。我的祖母喜欢与她闲聊,纯是一些家长里短。我的祖父,则经常向她打听我的曾祖,一些关于大通的旧事,还有一个叫“小辫子”的人。

辫子属于一个时代,无法成为独有的个体标识。每每这样的话题开启,大家婆总是一脸茫然,视线移开我的祖父,静静咬合她的两颗银牙,一阵金属磨合声隐隐约约。

祖父的话题,始终是失败的,为什么还要向大家婆打听呢?祖父总是一脸肃敬,一声太息:“那个老人,读书,傲气,一骨子的磊落与不平……”

我的老家名叫欧阳,这是江北的一个村庄,房屋多半矮旧,更旧的是明清遗下的瓦砾,反射出洒满村庄的旧时光,又横七竖八地跌倒人们的鞋外,传递给脚一种赤祼的痛感。旧时的欧阳,三面环水,与大通不过五十里水程。一船之地,足够便捷。祖父年轻时做些烟叶、黄豆生意,生意多在下江芜湖、南京成交,大通是个歇脚之地。那时,若要打听曾祖的信息,应该没有太大的难题。祖父经不起这样的追问,唯有一句满满的遗憾,诠释,或是终结:那时年轻,哪懂许多!

曾祖其实是祖父的嗣父,也谈不上存有养育之恩,但曾祖始终令祖父不能放下,并且也令我欲罢不能。我的先祖世居江南,宋末经大通卜居江北。一千余年里,王朝更迭血雨腥风,我的先祖似乎有些木然,无所声息地朴耕勤读,平淡于乡间,最后凝为宗谱中简简单单的几页旧纸,如同线描的祖宗容像,千孔一面鲜有细节,这或许就是国史与家史的区别。数十卷宗谱中,先祖们有时阔,有时穷,寻不出些许门庭光耀,也觅不出几多惨淡愁云。所谓的生活,大约就是这种生与活的平凡,一日复一日的漫长与坚韧。

晚清的景象一片没落,而我的家族却是一片振兴:有些田,有些钱,更见一种内心深处的萌动。耕读而宦,平民跻身缙绅,家族向上的路径莫过于此。这种隐约的希望,正是出现在我的曾祖身上——这位名叫章世相的老人,自幼聪慧,勤奋好学,学业也是不同凡响。

墨色时代里,功名是一种照耀,家族因曾祖的出现而如沐春风。但是,十年寒窗的世相老人,并未摘获一纸功名。直逼而立之年,曾祖仍是地方一个知名的书生。一次又一次的科场失败,曾祖的眼光散发着异样,家族的希望也渐渐灰蒙。

失望的阴云,就这样渐渐聚合。科第无果,守成不甘,无法排解的世俗矛盾,个性鲜明的曾祖最终的决断,让全体家人大吃一惊:他愤然出走,投奔到李鸿章的旗下,效命于大清水师。

曾祖的行径,又并不令家人太过意外。家人知道,他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读书人,即便匪夷所思,不至昏聩鲁莽。弃文从武,或许不失为一条新径。可是,不久发生了一场海战,曾祖所在的舰只被鱼雷击中。这一声鱼雷的闷响,让家人确信了他的魂归烟云。

谈不上意料之外,也算不上情理之中,人生原本就无法厘清必然与偶然。真正出人预料的是,二十余年后的一个黄昏,曾祖竟突然返回了故乡欧阳。这时的世相老人,已是去日无多,送其回乡的,是他的几位弟子。随其弟子而来的,还有那个“小辫子”。

“小辫子”是一个大通人,曾与曾祖一道投军。当年“小辫子”对话祖父:“知道什么是炮弹吗?

什么是炮弹呢?第一次闻听曾祖的故事,我也曾这样问询祖父。祖父说:“炮弹就是火,‘小辫子’说炮弹就是火,轰地一声全是火!”

满舰是火,心都是空的,“小辫子”当年如斯补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运气,舰只沉了,曾祖与“小辫子”竟然还在。“小辫子”解释:游,游啊,水性好,抓了块木板,游离了那片血海。这一舰船,估计也只活下他们两个。然后,二人一起到了大通。

运当燕雀,志失鸿鹄,曾祖从此隐姓埋名于大通小镇,以一个泥瓦匠终其一生。这位“小辫子”,与我的曾祖亲如兄弟,他很是清楚,我的曾祖曾是个读书人。但他始终不明白,大通与欧阳不过一江之隔,我的曾祖为何不肯告诉任何人家乡在哪,一生也不返回故乡。普天之下,哪有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呢?“小辫子”离开时,还是摇头不懂。

在大通谋生二十余年,小至灶台,大至楼宇,泼墨描金,能书、善画的曾祖,总以其实用技艺折服众人。当年的“小辫子”,大约只粗略地告诉这些于我的祖父。数日后,我的祖父安葬了世相老人。

曾祖的墓地,是欧阳村头的一片竹林。我的童年懵懵懂懂,这片竹林枝叶婆娑,风或叫喊,时常有一只硕大的狼猫,于深晚发出尖利的悲鸣。有一天,祖父交给我一方铜质镇纸。这方“回”字形的青铜器物,被我以利刃刻出新痕。旧镇纸上厘米、毫米的痕迹,让一个少年感到格外适用。除此之外,我没有曾祖的一纸半文。

一切归于抽象的故人,我的祖父,大家婆,曾祖,“小辫子”。我曾数度寻觅大通,关于曾祖,关于“小辫子”,抑或“小辫子”的后人。大通老街一家饭店里,上了年纪的师傅满脸憨厚,搭在肚皮上的围裙,一直闪着猪油的光亮。曾向老师傅探问“小辫子”,他似懂非懂,递过一脸憨憨的笑。再次来到这家店里,老师傅不见了。店主说:老师傅回家了,他是一个外地人。

大家婆所住的荷叶洲,与大通老街间只一道夹江。洲上完整的旧物,唯能遭遇的是一座盐仓,空气的咸味发自幽远,繁茂的植物开放四周,以及一只远飞的鸟,邀约云影归于天穹。大家婆的旧居,现在该是一种怎样的姿势?废墟都是相似的,一只拳头大的南瓜躺在一处旧院,一枚扁豆夺目鲜红,还有挤上墙头的植物,它们一律归于野生。

世界注定属于人来人往,故人的要义,亦在于风一样地逝去,总又风一样的吹来。小镇大通已然有些新,依然有些旧,闲散的正方石板,穿斗构架的旧时屋宇,阳光丝丝缕缕,井然或零碎。似连似断的墨迹,似绿似朱的油彩,坚持附着在屋宇的表层。这些旧迹,究竟哪一片出自我的曾祖?也许,可能。

徜徉大通老街,一副旧联豁然清晰:“生生不已,源源而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