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太阳蓦地闯入残冬里那半解冻的、湿漉漉的天幕,像一个莽撞的孩子。气温的骤升使我有些猝不及防,也让我不禁把沉寂许久的思绪牵向窗外。学校外的城市此刻想必也为暖阳普照,轻快地泛着人潮与车笛。蓝得透亮的天际线那头,是不是梅花山的春野,鸡鸣寺的樱雨,抑或音乐台的鸽群?我喜欢春天像迎接一位久违的老友一样迎接我,招她生命的信徒簇拥在我身侧,使我脱去冬衣,获得奔跑的自由。
可未曾料想,这慷慨的明媚没有令我出汗,即使它已晒干了青苔上斑驳的晨露。
日头放亮的似乎有些太短暂了。夜网将织,天色显出莫名粗粝的灰黄。尚未消逝的蓝色天际线,此刻正硬生生地嵌在眼前灰黄的图景上,不情愿地蜿蜒着、褶皱着,竟像是蓝白色口罩切肤的一道勒痕。
“砰!”——什么东西坠落了?远处的烟尘里有近处的哭声。剩余的光线在滚滚浓烟下开始模糊不辨;哭声却愈加清晰,像一串悸颤的心跳。像我的心跳。
这就是我喜欢的春天么?烟尘迷进眼睛,尖锐得像根刺。我不忍再向窗外看,悻悻地把披在肩上的新衣服丢向一旁,斜仄在椅子上失了神。黑夜漫长得令我感到不真实。乌黑可怖的天的那头,樱树是不是也会在一夜间凋作枯木呢。蜷缩在阳光未曾降临的小小角落里过了一整天,周身惟余酸痛,仿佛已老了几十岁。伴着耳机里梦呓般的曲调,我沉沉睡去。
忽然,我看到一盏路灯透着明晃晃的光,把周遭的夜色照成了暖黄。灯底下的人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喘着气,像是刚跑完很长的一段距离。他发现我,带着笑向我走来,同我寒暄他度过的这一天。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眸中有春天的神态。
他说,疫情的迂折让他感到有些失落,但也没有什么比初春的晴日更能宽慰人。即使在一个平凡普通的清晨,他无意望向窗外时,也能看到一阵金雨,一场灿然的烟火,照着惺忪着眼嘬热豆浆的少年,照着晾衣杆上同春风叙旧的棉被。照着操场上的篮球架,小径边的二月兰和图书馆的玻璃墙。一切都安如平日,一切都闪闪发光。
他说,这些安静流淌的日子似乎让他学会了如何与生活相处、与自己相处。在伏案学习时,他好像从笔尖处听到未来与当下交汇的声音,而不再是聒噪急切的手机振动。他用一个本可以出游的周末下午读了《悉达多》,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慵懒地伏在书页上,作者对世界圆融统一的思考使他与现实中的某些部分产生了和解,感到轻松愉快。走在学校里,他看见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看见远处粉色的晚霞,看见致用楼旁的白玉兰,悄然绽放着晶莹剔透的春的裙摆。这些他以往或许不曾在意的风景,正像迎接一位久违的老友一样迎接他,令他感到自由。他将它们摄入相簿,分享给喜欢的人。
他靠近我,问我想不想去操场陪他散散步。
仔细望向他,我恍然。他不是别人,却正是我自己。
“来简单的向前看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头顶上雪白的月洒着淡黄的光。一二颗星子安适地徜徉在初春的晚空上。
我刚想回应,忽而感觉眼前热热的,于是眨了眨眼。再回神时,已是白天。三月的太阳像一个莽撞的孩子,兴冲冲地跑到我的面前,提醒我新一天的到来。耳机里的歌单还未停播,耳边的唱词渐渐清晰起来:
“随时代走,
用眼泪伴这双手。
再辛苦也好,也不要淡忘
前景多好看。”
眼底未散的余梦牵着我望向窗外——春阳杲杲,楼宇清透。学校外的城市此刻想必也为暖阳普照,轻快地泛着人潮与车笛。思绪依稀逗留在的、蓝得透亮的天际线那头,是不是梅花山的春野,鸡鸣寺的樱雨,抑或音乐台的鸽群?
这些似乎都已不重要了。阳光降落在我的脸上,裸露的肌肤生着红晕,焕若朝霞。
因为太阳照常升起。
(写于2022年早春,献给初生的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