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故土,不仅仅因为它承载了过去,还因为它塑造了现在。
一个一直生活在同一个环境的人是不太能够确认自己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的。因为在固定的环境里,总是在固定的季节吃固定的东西,谈得上喜欢的但不确定是否又只是一种习惯,说是习惯的,远离了可能倒真发现是喜欢。我对蕨菜炒腊肉大抵就是这样的一种情感。
在我的家乡——湘西南的一座小村,惊蛰一过鲜嫩的蕨菜就拔土而出,它没有迎着人气长到村口谷坪这种人多的地方,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藏于深山。它长于生长,也热爱生长,它欢喜结伴,也热爱静僻。常年无人管理的瓦菲上有它的身影,小道边无人打理的荆棘丛旁它也偶尔冒半截身子出来,还有那为了造林而砍伐殆尽的山腰上,它们总是一群又一群、一波又一波地迎风欢笑,今日来人摘了嫩尖下锅,过个三五天又是一茬。就连旁边刚种上的新苗也为自己受人精心调养却生长如此缓慢而感到羞赧。
在故乡吃蕨菜,有三种常见的做法,第一种是过水焯去苦味后放干辣椒炒,嫩滑有嚼劲,还有一种蕨菜特有的清香,不过运气不好的话也会有一两根蕨菜是苦的;第二种就是我最爱的蕨菜炒腊肉,半肥瘦的腊肉经过翻炒冒出来的油浸润了每一根蕨菜,蕨菜的嫩滑裹挟了瘦肉的干和柴,腊肉的香醇又裹挟了蕨菜的似苦而香,两种食材配在一起,再加上干辣椒和大蒜,就像经多年磨合而还夜息昼劳的石磨上的大青石那般适切。最后一种做法大概是源于人们对蕨菜的爱,不忍在一个春季吃完,也可能是因为蕨菜实在是太热爱生长,任人们如何努力都吃不完,不少人就把蕨菜晒干放到豆豉罐子里,或者直接放到剁辣椒的坛子里,等蕨菜过季了想吃再拿出来,又别是一番风味。
小时候觉得跟小伙伴周末去山上摘蕨菜是迎接春天的仪式,那是为了好玩。稍大一点,已不把这种活动当成游戏,放学后约上同学去对门坡上摘一把蕨菜,在桥头井清洗干净了带回家,那是因为对母亲的体恤。邻居的姑姑看了总说“如果我家军军也是个女孩该有多好,就能跟你们一起去摘蕨菜了”。后来去城里上学了,清明祭祖的时候看到蕨菜摘回来,已经只是为了一份回忆了。
在家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喜欢吃蕨菜炒腊肉,只认为那是春天的一道菜。到外地求学、工作、定居后才发现,那其实是一道只属于故乡的春天的一道菜。
邻居姑姑说的那句“如果我家军军也是个女孩该有多好……”又在耳边响起,还有她说过的“如果我家军军当时跟你一起去县城读了初中,说不定也能考上大学呢。”想必此刻母亲看到军军周末带着孩子回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共叙天伦。也会在心里说一句“如果我女儿……”但是后面的话,哪怕是在心里她也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她的那种如果说出来了就是伤害。
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给我寄了东西,腊肉,一块瘦的,一块半肥瘦的,去年开田奶奶说要给我烘的禾花鱼,本想着今年过年我回去就给我的……还有几块干牛肉,两份剁好了的干猪脚。这些都是为了我回家过年准备的,现在回不去,还不知道放多久,怕坏了。
父亲反复嘱咐我,干猪脚是分好了的,一次炖一包,要放高压锅炖40分钟,加点海带更好吃,干牛肉盐重,要放开水里煮了退下盐,还有腊肉,也是分好了的,一餐一块,洗是洗了,怕路上太久又不干净了,下锅前一定要再洗一遍。
我按照母亲的方法做了腊肉,找不到蕨菜,便用菜市里常见的蒜薹代替了,形貌都差不多,出锅后,倒不是说不好吃,只是没有家的感觉。
突然就想起故土的山来了,一座更比一座高,绵延不断,没有尽头。近处是田野、菜地,远处是山林、天地。母亲在山林里耕耘着她的世界,却无暇去挑选一把鲜嫩的蕨菜,父亲沿着山脚的公路走南闯北,但终究没有找到山的尽头。
刚上大学的时候,见了江汉平原的辽阔、平坦,便讨厌起家门口的山来。现在在一个回不去故乡的春天记起蕨菜炒腊肉的味道,脑海里才慢慢浮现出,那些我曾经认为阻挡了我的视野的山,其实本身就是我的视野。
浅薄的我曾以为,眼前所见开阔、大气、磅礴方为见识,人生的意义在于热烈、多变、精彩,不经过一番拼搏的岁月不值得被记起。走出大山见了广阔的天地后,才发现人生的意义其实早已藏在那绵延不绝、没有尽头的山里,一低头就能看见。就好比那株蕨菜,你只有摘了它,煮了、吃了才知道是苦是甜,又好比那一盘蕨菜炒腊肉,一定得尝试了别的搭配才知道它那么好。人生的相遇也不过如此,我从绵延不绝的山峰走来,你向辽阔广博的平原迈去,只有相遇和别离的复演,才让我们明白,有些遇合,恰如其分,有些遇见,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