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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通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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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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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同学

一九七八年,我曾就读于重庆地质仪器厂子弟校高中部。

子弟校由仪器厂和四川省110地质大队联办,只招收职工子女,教师由两家企业抽调。

由于重庆地质仪器厂是国家“三线建设”时期,由北京地质仪器厂上海地质仪器厂重庆地校,于1969年组建而成。职工主要由上海、北京、四川三地人组成,上学的子女自然也不例外,操着各自不同的口音,南腔北调。

那会儿,并不提倡普通话。四川人带着把子、夹着土语,毕竟在地理和人数上占优势嘛,自是我行我素。北京话虽然带点京腔或东北味,相互也能接受。上海人(包括江苏一带)就不行了,想要交流,只能说普通话,或者川话。

我的数学老师四十多岁,地道的上海人,那个普通话呀,别提多费劲。刚转学那会,硬是叫我坐了近一个月的飞机!她讲课时,就象含了东西,又似有点夹舌,一字一顿的,听着都替她捏把汗!但她讲起上海话来,却地道而流利。

全班三十多人,四川人约占四成,上海人、北京人各占两成,两成来自全国其它各地。课外明显分成了三个群体,上海人、北京人、四川人。

上海人的优越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特别是那群女生,聚在一起,操着上海话,阿拉……阿拉的,高声大气、叽叽喳喳,生怕别人不知道阿拉是上海人。

北京人最瞧不起上海人这一点。他们虽有来自天子脚下的那份自豪,却能跟四川同学耍到一块。

究其原因,除了地域文化的影响外,另有一个重要因素。六九年内迁时,为了鼓励北京、上海两个厂的职工内迁,保留了他们的工资类别。上海厂员工执行八类地区工资制、北京厂的执行六类地区工资制、四川仍执行四类地区工资制。一个厂,三种工资制,同工不同酬!上海同学的父母,工资将近高一倍,腰包鼓了,说话做事自然底气十足。

闲话少叙,今天单聊一位来自北京的同学。

同学姓杨,六岁时随父母入川。我俩是高一上半期快完的时候成为好朋友的。开学不久,学校搞了一次数学竞赛,我居然捡了个二等奖!他常来问我数学题,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他家境好,父母给的零用钱多;而我则来自开县农村,只有父亲有工资收入。每次出去玩,都是他付账。尽管囊中羞怯,老花人家的钱,心里总觉过意不去,好不容易盯到小钱,想表达一下心意,也总被他拦着。多次客套下来,总是如此,后来也就心安理得了。

我俩曾于枇杷山公园坐等天黑,就为在红星亭里,一睹山城的万家灯火,不惜错过未班车。

七九年寒假,我俩居然从半边街徒步到北碚去耍,当天一个来回,百多里地,不知那来的精神。两人边走边聊,有那么多话说吗?当年都聊了些啥,早已模糊不清,但有一件事却记忆犹新。聊到班上女生时,他突然问我班上一姓刘的女生怎么样?刘同学来自110地质大队,四川人。那会儿给我的印象:漂亮、文静、聪明。

没想到,几年后,他跟刘同学竟然成了夫妻。婚礼时,老杨却说就因为当年的那次谈话,才使他们走到了一块。稀里糊涂地,我竟做了一回月老……

八零年高考,我落榜进了万县农校,他则进了重庆电子校,就此各奔前程……但我们每年都要见上一两面,一直保持着往来。

不知是八几年,农校寒假放得稍早,我曾专程去重庆电子校找老杨。电子校地处缙云山中,位于南泉公园溪河的下游约一公里处。校舍隐于沟深林密的溪水河畔,荫蔽或潮湿处布满了地衣和青苔,行走其间需格外小心。三四十年过去,我至今仍记得,暮色之中,老杨领着我,与另外两个也在这里就读的高中同学一道,跨过搭在溪沟上的小石桥,到对岸那些简易的小木房里找吃的。晚上,躺在室友让出的床上,一直聊到了夜深……

神奇的是,我俩的孩子零七年高考,竟然都被重大录取。开学时,两家人还特意邀约在一起,一同送孩子们上学。遗憾的是,孩子们并没有成为朋友。

都说北京出侃爷。学生时代,看不出苗头。高中毕业后,就此散于大江南北,几乎都没怎么见面,不知班上几位北京同学修炼得如何。但老杨,整个青年时代都没这方面天赋的迹象,只是觉得他擅于沟通,待人热情。

后来,他工作的重庆电子校升成了专科院校,搬迁进了重庆大学城。他已不再任教,升职成了学生处处长,再往后又兼了就业办主任。那些年,为了学生实习和就业,跑遍了东部沿海各发达城市,接洽、应酬不断,可谓日里万机!

每每通电,如是:

“嘿,益述,我在广州……

“嘿,益述,我在上海……

“嘿,益述,我在深圳……

……

语气轻松而愉快。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感到他那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样儿。工作旅游两不误,真让人羡慕!

重庆直辖后,借着去主城开会或学习的机会,我俩见面就多了起来。

他业余爱好打乒乓球,为此还自发组织了一个俱乐部,成员主要来自主城各大学或专科院校,年龄都在三十多岁,基本上都是各校中干。每个周未,相约轮流到各校体育场馆练球,切磋一番;至于招待,由所在院校成员作东。

我曾应邀参加过两次。农校时我也喜欢打乒乓球,虽说不出众,在同学里也算中等。第一次参加,同学盛邀之下,硬着头皮试了两局,结果第一局21:2、第二局21:0,干脆被剃了白沙。只有捡球的份,连陪练的资格都没有!据说他们组队挑战市级机关各乒乓球队,所向披靡!

一次去后勤工程学院练球,两位穿运动服的中年男子在校门口等候。刚拢校门,全服武装的军岗,突然“叭”地一个立正,铿锵一声:敬礼!

冷不叮吓我一跳,心呯呯直跳。慌乱中连忙冲两位岗哨点头微笑,他们似乎并不领情,表情严肃,身躯纹丝不动,转动着脖子一直注视着我们走进校门。

当时,生怕同行者看出我的窘态。好在大家见面,只顾相互寒暄。事后得知,人家行注目礼呢!

练球时,突然进来五六个着正装的军人,分散立于场馆四周,昂首挺胸,不苟言笑。刚进校门就差点出了洋笑,这阵式让我更加的不自在,心中一通乱鼓。开局后才知,他们是来负责捡球、送水、递毛巾的。

事后跟同学打听得知,来接我们的两位,一位是少校,一位是中校,服务的是大头兵。他还说,部队就这样。顿了一下,回首微笑道:其实那里都一样!

也许是身份变了、也许是走南闯北见识多了,那几年,老同学聊天的水平突飞猛进。每每相聚,无论是否作东,他都是主角,特别是酒桌上,是绝对的中心。

别担心掉毕福剑似的坑,他不聊政治;也不整内部消息之类的噱头,更不八卦。天南海北、风土人情、遗闻趣事、天文地理、航天高科等等,娓娓道来,态度和蔼,面带微笑,毫无卖弄之嫌,更无居高临下之架势。有他在场,气氛总是热烈而轻松的。

翻了四十岁,老杨开始发福,肚子渐突,脸盘变大,隐约有了双下巴,举手投足间,有了几分官样。不知是中干位置坐久了,还是时代变了,感觉他起了微妙的变化。

摆谈中,每每聊到重庆官场中的人物,他时常“欸”地一声,猛然想起似的说道:谁谁我认识,某年某月某日,一起打过球呢……一起开过会……一起喝过酒……云云。再往后,你只要提起市内某区县,他总会想起什么人来,而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指名道姓。

某某局长、某某部长、某某区(县)长,送子女到过他们学院(专科)。或一起喝过茶、一起喝过酒,间或某次,到某某区县,家长某某领导,盛情款待过。如是云云,听得多了,便产生了一种错觉:哀哉!官家学渣何其多也!

我有一姓赵的老乡,在大学城开了间诊所。赵医生1989年毕业于成都中医学院,本科读了五年,参加工作后,四川省名老中医带徒,又进修了两年。曾担任过奉节县中医院副院长,是多位县领导的保健医生。2005年下海,到重庆大学城开了一家诊所。他医术精湛,许多区县病人都大老远赶来,其中不乏慕名而来的区县级领导;一些人中药一抓就是几十副,几乎塞满后备箱。我每次到主城,只要身体不适,或状态不佳,总会抽空去他那里坐坐,聊聊天,把下脉,如果在得着,就抓几副中药调理调理。

零八年左右,我引荐老杨与赵医生认识,希望彼此多个朋友。记得第一次相见,去陈家桥镇吃的石锅豆腐鱼,就在老杨学院附近,同行的还有我的一位初中同学,是开县农行的一部门领导。老杨和赵医生都好酒,推杯换盏之间,竟然就聊到了中医这个话题。开始还好,你一句、我一句,你来我往,气氛融洽而热烈。酒至半酣,却变成了老杨的独角戏。这到没啥,酒桌上谁主角都无所谓,朋友嘛。但老杨居然大谈医学,古今中外,纵横捭阖。初中同学金融出身,听得一愣一愣的,频频点头。我是学植物保护的,有植物医生之称,虽植物与人不同,却医理相通。他这些半生不熟的东西,听得我心里直发毛。一位是多年的朋友,一位是老同学,组这个局本想着彼此能成为朋友,没想老杨来这么一出。

好在赵医生涵养好,耐着性子听,偶尔还插上那么一两句。这大概得益于他长年听病人倾诉的习惯吧。偷眼瞧他,也见他偶露尴尬之色。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多次端起茶杯,有意打断他。但他谈兴正浓,杯子一碰,仰脖一饮而尽,倒也豪爽!喉结上下一动,咕嘟一声,接着又开聊。聊古方、聊单方、聊养生,甚至还聊到了日本中医学的研究与发展……

那顿饭虽说只吃了两个小时,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后悔没跟老杨详细介绍赵医生。好在有惊无险,后来他俩竟然成了酒友。

仔细想来,他的那些医学知识和理论,都来自网络,来自“百度”或者“知乎”。

老杨之所以敢在一位资深副主任医师面前神侃,是他错把“知道”当“知识”。没有系统的理论基础,没有一定的专业素养的支撑,靠碎片式阅读、百度、知乎获得的东西,始终都是一堆砖头瓦块,盖不起高楼大厦!纵使《康熙字典》能倒背如流,也难写锦绣文章!

好在老杨神侃归神侃,知道病了去看医生,不误人、不误已。

不知是北京爷们的天性使然,还是多年官场浸淫的结果,老杨似乎终于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北京人!

聊归聊,老杨是有自己底线的,不伤人,不误己。一三年,老杨改任学院审计处处长,给我的感觉有点鸡肋。他解释说,校党委让他在审计处和基建办中选择,思虑再三,去了审计处。

“换我,就去基建办,那可是肥缺。”后面的话我咽下去了,整天吃香喝辣的,不正好找一神聊的平台吗?

“审计处虽说是清水衙门,但压力小,活路轻省。”顿了下,他补充道:“基建办是不错,每年光维护费,修修补补的就有两千万左右,项目零零碎碎地,又不招标,指定谁就谁干。但盯着的人多呀,关系错综复杂,我不想坐到风口上,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

一年后,升校党委纪委副书记(兼审计处长),一九年改非。问他待遇。答曰:“行政十五级。”

不及细问,害我在网上忙乎了半天,最后才整明白。行政十五至十级,乃“二级巡视员”也,换着老百姓的话:“副厅级”。

尘埃落定,终得正果,真不愧北京爷们!(202187日于重庆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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