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乡街上的热集,出冲的人比平时多。行色匆匆的乘客携带各种山货,不时朝路的那头张望。当山冲的雾气消退时,班车突突抵达停靠点。车门咣当打开,盘桓在路边的旅客又是一阵无谓的慌乱,不等车上的人下完,就急不可耐地往上钻。况有威略加踌踌,便趁着空儿抓着门一脚跨上去,瞅着一个座位就一屁股重重地压下来。
潘启贵站在原地磨蹭,任由人群从身边来去,巴不得上不去车,好有个不去的由头。可况有威哪能忘了他,直冲他喊叫,他这才不紧不慢地上车。原想径直走到最后边,但况有威一把把他拽住,按在身旁的座位上。潘启贵浑圆而倾斜的肩头忸怩着,好象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脑门上沁出一丝汗珠。
为了今天这趟行程,况有威可没少找他,又是递烟又是递火,一口一个潘二哥,全然没有过去那种汉官威仪。
况有威替他打抱不平,村里贫困户评选不公,为什么轮到你就不行?要反映,要争取!
潘启贵和老伴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在邻村,小女婿入赘。种有四亩多田地,还有十几亩山场,养有一头牛。农闲时潘启贵还编些竹篮、箩筐、背篓出售,吃饭、穿衣、零花钱都不缺,日子过得也还顺当。小孙女出生后,潘启贵坚持要她随母姓,为此与小女婿闹僵,大半年时间户口都没上成。老汉一气之下,提出分家,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往一堆行。二女婿也是个倔驴,头一昂,分—
分家后,屋子顿时冷冷清清,潘启贵憋了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先是无端地责怪老伴,紧接着嚷着自己是孤老而发泄不满。
况有威与潘启贵是姨老表,一个湾里住着。况有威嫌潘启贵脾气倔、说话冲,不知道眉高眼低,几次让自己场面上下不来台,因此平时不大搭理他。况有威当了多年村主任,说话办事心机重、城府深,虽然不能说呼风唤雨,但也把村务把持得紧紧的。要想过得安逸,就要顺着他;跟他作对,别想消停。正在他暗自欣赏自己的手腕时,一股清新之风强劲而至。况有威凭自己多年混社会的经验,认为是雨过地不湿,谁知东风浩荡,村民对他的作派渐渐有了看法。换届时他落选了。他认为自己劳苦功高,凭这些年打下的基础,离了自己村里就会乱套,早晚得请自己出山。谁知几年过去,村里打理得妥妥的。他恼恨人过茶凉,尤其恨那些得过自己好处的人也跟着新主任跑。
如今,况有威看出了潘启贵的潜在价值,也为了验证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粘上他。他凑近潘启贵说,按说你也算贫困户,无依无靠的。这话点拨了潘启贵,也扇起了他心中的火苗,他找到村里说道。村主任邹立章和工作队江同志接待了他,耐心地听他把话说完。邹主任说,漏报的肯定要纳进来,但你的情况我们了解。江同志对他说,村里情况我们已经摸清了,符合条件的都纳进来了。邹主任和江同志又简明扼要地对他解释确认贫困户的标准和程序。
潘启贵想起了他作为农户代表参与贫困户评定的情形,声音降去一半。但人在气头上,他一口咬定女婿嫌弃,自己现在跟孤老有啥区别?
邹主任和江同志听出话因,问明情况,找到潘启贵小女婿劝和。小女婿说岳父岳母原本对自己不错,小女姓潘也不是不可以,但岳父说话不中听,面子挂不住,所以没有答应。于是,小孙女随母姓上了户口,分开的家又合在一起,日子又走上正规,老掌柜也不再提要当贫困户这档子事。
这是山冲村通往垭子乡的班车,上下午各一班,中途经过五六个村。司机张国礼是山冲村的女婿,老老少少一攀扯都沾亲带故,所以他说话做事都多了一份耐心。他不露声色地扭头望望后面,吵吵嚷嚷的一车人这会儿安安静静,不约而同地望着他,面带催促。
张国礼熟练地清点人数,便端正坐姿启动车辆。马达轰鸣,犬吠鸡叫,蹲在墙跟的老人伸长脖子,一直望着班车看不见才收回眼帘。
班车顺着山道奔驰,两旁是连绵的青黛色的山峦,或是层迭的不规则的田地。山脚下、梁子上、坡坎上,人家疏落地散着,又被树林、田地和堰塘连在一起。
况有威的心思活泛起来,仿佛有什么才思翻涌。他本能地抬头望望窗外,琢磨着到了乡上怎么说。
潘启贵目光迷茫而游离,感到今天出冲特别漫长。从几次交道中,他觉得邹主任和江同志很随和,说话实在,句句在理。为解开他心中的疙瘩,江同志说,贫穷不是错,但也绝非什么荣耀,勤劳致富才是正道,这话他听得进去。邹主任说,靠人吃饭难久长,勤扒苦做谷满仓。家和万事兴,家堵万事荒,他对这话也没得个说。
家务理顺后,潘启贵一心扑在活落上,况有威感到失望。他转念一想,又对潘启贵说,无利不起早。邹立章对马海成的茶旅项目这么上心,鞍前马后,肯定得了好处,有猫腻。
马海成大学毕业后原在县里一家单位工作,起点顺风顺水,由器重他的科长介绍,与县直单位一位局长的千金结了婚。本打算按部就班地走仕途之路,谁知妻子婚后霸气十足,夫妻俩经常发生龃龉,害得女儿性格孤僻,职场也顿生变数。原来围着他捧着他的人,渐渐对他疏远和冷落。在那宽宽窄窄的办公室里,纠葛象墙角的暗影一样灰暗,利害象早晚的雾霾一样纠缠。有些人一门心思干事,却被别人盯着缺点过失;有的人不干事,却身居主动,趾高气扬。马海成一气之下辞了职,只身前往广东闯荡。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他有文化,人又肯干,被一老总看上,跟着他跑生意。十几年下来手里积攒了一些钱,成为懂经营会管理的小老板。
马海成父亲马启智是山冲村土生土长的书生,一辈子在村小教书。从英俊后生到两鬃斑白,从当年百十号学生教到后来只剩下九个学生,从十多个同事到只剩下二三点老师的教学点。乡教管会体谅他在山冲干了几十年,考虑把他调到乡小,这可是教学点老师们求之不得的。但马老师说村民们离不开他,婉言谢绝了。的确,马老师是个热心肠,平时村民有个大事小情,只要找到他面前,他总是愿意出面。过去是替不识字的村民写信,一封又一封,耐烦得很。村民们把要说的事大致一说,马老师就晓得写些啥。写起后念一遍,对方无不心满意足。
手机普及后,写信的人少了。马老师准备松一口气时,村子里一些人开始赌钱。三三俩俩凑在一起,先是小玩,后来大玩,乐此不疲。麻将馆也应运而生。赌兴一发而不可收,从上午战到下午,从下午战到晚上。饿了吃包方便面,连上厕所都带小跑。赢了的别人不让走,输了的红了眼不肯走。把手里的一点活钱糟光了不说,还老着脸到处借,反来复去一句话,我马上就要大糊。赌得人家散伙,赌得家庭破产。与此同时,红白喜事大操大办盛行。孩子满月瞧客,周岁瞧客,三岁瞧客,六岁、九岁、十二岁瞧客。建房时下基脚请客,一楼、二楼、三楼上楼板时请客,封顶时请客,甚至连牲畜生崽也请客。村民感叹“辛苦干一年,几瓢全舀完。”“一丧三年紧,一婚穷十年。”多数人不情愿,却又被裹挟着,只能照办。随了礼,心疼,就胡吃海喝,身体也跟着遭罪。
马老师深感这两股歪风对村子的祸害,他见人就宣传赌博和大操大办的害处。多数人都说好,但少数人讨厌马老师多管闲事,有的甚至出言不逊。马老师一气之下在村委会门口张贴禁赌倡议,引来村民纷纷围观。况有威当时正在村里接待乡派出所路广所长。路所长跟况有威是连襟,他原是乡派出所的司机,靠着处事精明一步步升到所长。
路所长原本答应中午在村里吃饭,这时借口有事开起车一溜烟跑了。况有威气愤地对村文书赵福才说,真是少见多怪!哎——人一老乍变成这样!赵福才附合着连发三问,这不是小题大做吗?这不是有损村里和谐吗?这不是让村干部难堪吗?马老师找况有威反映问题,况有威先是哼哼哈哈,后来,躲着不见。迎面撞着,便木着个脸,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晓得了——便所长而去。
不过,要是说况有威放任自流也不尽然,他在会上也强调要狠刹赌博风、奢侈风,但雷声大,雨点小。
赵福才之所以连发三问,是因为他摸准了况有威的脉。况有威曾私下感叹,耍钱、耍阔气,我到想管,管得了吗?我这儿管住了,又从别处传来了。也好,麻将桌上、酒桌上人多了,扯筋闹绊的就少。免得他们天天盯着村里这点事,不是发魔气,就是上访、告状。赵福才觉得这话睿智,点头称是。况有威又说,现在干部两手空空,碰到坏货,既不能骂,又不能罚,也不能抓。过去无法我有法,现在有法我无法。遇到这类事,包括哪个女人偷人啦,哪个男人睡别人媳妇啦,少管!管不了,搞不好,把自己陷进去了。
一向德高望重的马老师处境变得微妙,闲言碎语冒了出来。有人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人说他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有的说他不和群、没人缘,有人望着他早点搬走。不信邪的马老师偏不走,还一再要求儿子马海成回乡创业。山冲村有山有水,盛产茶叶,不时有驴友前来旅游观光。马老师劝说儿子回来投资茶业。他对儿子说,现在山冲村最需要的是人气、人手。留住一个人家庭就完整了,就有发展希望。你回来投资茶旅产业,能留住一部分人。留住人就能帮助许多家庭。
马海成心有所动,想承包村里茶厂,把老茶园改造成有机茶,同时兴建农家乐。但村里茶厂当时由况有威的小舅子仇大发承包,每年交给村里10斤茶叶。你也许认为这有点不可思议,几十亩茶园怎么只这点租金?其实见怪不怪。一是茶园长期只采不管,每年见收不多,二是仇大发一出面,无人再竞争。所以,从况有威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不是仇大发检了什么便宜,倒是他为村里分担了困难。仇大发借口承包合同没到期,要求补偿损失费。在洽谈补偿费时,仇大发狮子大张口,况有威模梭两可,项目不了了之。
邹主任上任时,恰逢原承包到期。村里就势收回了村茶厂,诚邀马海成回乡创业。这时马海成在南方的厂子办得好好的,便婉言谢绝。可他架不住父亲三天两头的电话,不得己只好把厂子盘给朋友,抽出资金回乡创业。
村里对茶场进行了发包,马海成以高于同类茶场的租金包下茶场,村集体有了一笔象样的收入。有机茶公司对村民特别是贫困户优先照顾,有劳动能力的安置在茶场从事茶园管理,增加劳务收入;有土地资源的采取土地流转帮助发展,增加经济收入;劳务收入可折资入股,年底分红。马海成按照有机茶标准对茶园进行改造和管理,茶叶知名度和效益噌噌往上窜。村民不出门就能挣钱,吸引三三俩俩外出打工的前后返乡。
没曾想况有威突然拿马海成说事,潘启贵不以为然,没有吱声。
况有威又体己地对潘启贵说,你小女婿不是想出去闯闯吗?我打个电话,教他跟我家老大干!潘启贵的小女婿前晌说要外出打工,多挣点钱。潘启贵心想孙女将来上学,开支不是一个小数,因此对女婿的打算没有二话。但又担心女婿四门摸不到八门,况有威主动提出叫女婿跟况老大干,他是满心赞成。
况有威的大儿子况望财这些年一直在广东,去年春节返乡时开着小车,抽着好烟,手腕上手表锃亮锃亮的,酒喝到兴头时就把手腕抬起来往人眼前晃悠,神秘地说,知道是什么牌子吗?同桌人瞪大眼睛,齐声问道啥牌子?他潇洒地说,瑞士牌—万把块—众人啧啧称贵。
况有威接着提出要潘启贵和他一起到镇上反映邹立章和马海成不清不白。依平时脾气,潘启贵会一口回绝。但今日碍于情面,想拒绝又开不了口。他嗫嚅道,没有证据,乍好说别人有问题?况有威不假思索地说,群众有反映,无风不起浪,查一查不就清楚了。潘启贵还是觉得不妥,况有威又说,我们只不过是向上边反映群众意见,查不查是领导的事。再说,这样做也是为了村里好,是爱护邹主任。潘启贵不好再说什么。
班车驶过一面山坡,远远看见树丛后面年深日久的半截瓦房,两个人从屋里走出来,后面人拉着手相送,伫立在门前寒喧。
乍就没有人到我们家访贫问苦?别人命都好,我们命乍就这么苦!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引来周围人目光,况有威发现孙喜财坐在他后面,同时也透过车窗看到邹主任和江同志从贫困户汤锁富家出来。他看见他们就来气,愤愤不平地在心里呵斥,就你们关心群众,就你们在干事……
汤锁富今年养牛养羊得济了——江同志可没少操心!潘启贵情不自禁地冒了一句话。
况有威和孙喜财听着刺耳,况有威哼了一声,孙喜财酸溜溜地说,还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早点回去。
孙喜财绰号“吃遍天”,生就一双东跑西颠的大脚,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村子里谁家过生满月、老人起屋、娶媳妇嫁姑娘,他打听得清清楚楚,并忙前跑后。谁家过事时,你请他,他到;不请他,他也当仁不让。遂成为首席“支客”。这贷脑子转得快,圆滑得很。一次村上一建筑老板儿子接媳妇,堂屋上席大家谦让着,姑父舅舅也不敢贸然落座,正在扭扭捏捏时,孙喜财拿腔作调地吆喝道,姑爹大舅舅大,堂屋上席留给他。连推带搡地把两人按到上席。凳子还没焐热,镇长主任来了。姑爹舅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孙喜财又一阵吆喝,姑父大舅舅大,都在政府领导下。姑父舅舅笑眯眯地离开上席。一场事下来,白吃白喝不说,还或多或少有点酬谢。孙喜财过得有滋有味,印堂上油亮油亮的。虽然比不上况有威那样予夺在握,但也为别人所不能及。有人把他当上宾,有人视他为瘟神。一些原本不打算外出的人,为了躲避人情债,也不得不走得远远的。孙喜财也真下力,即使对外出打工的,只要能找到电话号码,他也一个连一个电话。人不在不要紧,礼钱得随上。末了不忘神神秘秘强调一句,不是外人,我才给你递个信;换了别人,我还懒得打电话。
新班子上任后,村里成立了易风易俗理事会,聘请马老师为顾问,力倡文明娱乐和节简过事。马老师由于说话办事公道,热心为村民排忧解难,而被评为新乡贤,并成为乡贤评理员。村民遇有矛盾纠纷,村里出现摸牌赌博和大操大办,马老师上门进行调解和说服教育。他将天理国法人情融入疏导过程,辨是非,明利害,总能使当事人口服心服。
孙喜财对此不以为然,他对人说,哼,搞不长,往后看啥,人情往来少得了吗?别人牌瘾来了他管得着吗?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该玩照样玩!既然还有望头,那么当然,他惦着脚等着重操旧业。所以他依然不屑出力挣钱,不是四处闲逛,就是磨闲牙。
马老师在平时交往中感觉少数贫困户对帮扶外热内不热,还挑三拣四;还发现部分非贫困户心理不平衡,议论纷纷。他就对贫困户说,有志能搬山,无志草压头。拨穷根,奔富路,政府有责任,我们自己也有义务。不能别人帮,自己看。心要热起来,要行动起来。贫困户听了心里敞亮。他对非贫困户说,贫困原因多半是因病因灾。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三灾八难。行船走马三分险,遇到灾祸也在所难免。我们日子好了,能看到他们遭罪吗?就是懒汉,除开自身原因,不还是有环境因素吗?乡里乡亲,不是有责任帮他们把日子过好吗?非贫困户听了心里妥帖。
孙喜财听到村民对马老师的称赞,心里不是滋味。他撇撇嘴,凑近挨跟的人不冷不热地说,老马真把自己当成一根葱。看把他能的。好像咱们山冲村没人似的。他要能把我说信,才算有本事。他仍然张家长李家短的到处说是道非。
见到况有威,孙喜财想起过去的时光,顿时活跃起来。他与况有威前面的一个乘客调换位置,侧着身子情投意合地吧哒起来。
老实说,潘启贵从心里看不起孙喜财。见他与况有威谈得一个劲的,心里十分讨厌,为他原本勉强的出行增加了不快。
班车沿着狭长的乡道呼呼前行,沿途时而有人上下,一阵阵挤搡磕碰。阳光透过玻璃窗,晃悠悠地兀自照耀。带着微微的兴奋,乘客们在座位上重新坐好,计算着途程,默默地想着心事。后面几个旅客七簸八簸中有些睡意。
孙喜财原本没有啥正事,见到况有威似乎找到营生,忽然觉得身有所属。况有威脑子一转,便把此行的目的小声说与孙喜财,要他也算一个。孙喜财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还一个劲数说村里不是,似乎想证明况有威的决定无比正确,又好象故意在潘启贵面前显示他与况有威的关系。
孙喜财的积极与潘启贵的消极对比鲜明,况有威冷冷地瞥一眼潘启贵,似乎在说,看看人家,多爽快!别狗肉做席—端不上桌面。
班车驶下山坡,褐色的丘陵及田块又展现出来,云层散去,初冬的太阳明亮的展开。两边人家门前竹杆支起的晒衣架上,晃动着刚洗的衣物,有人在菜园里拾掇,黄狗蹲在田埂摇尾巴,溢满着家居生活的气息。
路上有人招手,张国礼抬眼一望,一脚踩了刹车。
一位少妇走上来,提着一个蛇皮袋。
张国礼热情地说,表姐—,上哪儿去了的?
少妇朝着张国礼浅浅地一笑,淡淡地说,起早出来,到后冲二婶家还钱……顺道到乡上给学生送点衣服。
这事张国礼晓得,他说谁家没有个三灾八难,二婶不是说不慌着还吗?
少妇回答别人越是体谅,自己就越要自觉。这两年家里有点收入,就先把零散的小钱还上。待明年牛养大出栏再还大账。
这是山冲乡的贺玉萍,阳光斑驳地照在她身上,第一眼就让人感到端庄而美丽。她上身穿着有点掉色的酱色夹克,下身穿着蓝色休闲裤,长发随便挽在后面,似乎要掩饰自己的容颜。但她那青黛的眉梢、高高的鼻梁,加上修长的双腿,正有着成熟女性抑止不住的美。
同在一口井里吃水,谁还不知道谁的痛苦和辛酸。贺玉萍与马海成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也是马老师引以为荣的尖子生。马老师希望俩人都能考上大学,把同学友谊保持下去。高考那年马海成考上师专,贺玉萍以五分之差落榜。马海成劝她复读,来年再考,但由于那年她母亲患了一场大病,背下一身帐,两个弟弟又无人照顾,她得帮父亲分担家庭重担,复读一事就没有下文。
她知道这不仅意味着今生与大学无缘,而且意味着与同窗好友的约定变得模糊不清,她一头扎在枕上大哭一场。此后就象变了一个人,绝口不提上学的事,一门心思放在操持家务上。父母见女儿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就心疼地对她说再苦再难,也不能耽误她,要她接着上学。看着家庭的境况,女儿摇摇头。
马海成接连给贺玉萍写信,要她复读。一看到那熟悉的笔记,读到他温暖如初的语言,她难以抑制的怦然心动。但一想到体弱多病的母亲和正在上学的两个弟弟,心里又凉了。
后来,马海成信来得少了,话也越来越简单。再后来,马海成参加了工作,见面越来越少。她似乎有一种预感,变化正在发生。尽管她对他们之间的结果不敢有明确预期,可一旦内心的预感变得尖锐,她还是揪心的难受。她骑上自行车跑了几十里山路,找到他的宿舍。刚走近门口,看见他和一位时尚女郎手挽着手往外走,有说有笑,一副情侣聚会的温馨气氛。贺玉萍闪在树后,头昏目眩。
就那天下午的感觉来说,贺玉萍对自己有一种深深的怜悯。在茫茫人海中,长途旅行,原希望有一扇门为自己留着,可走到近前,才发现已漠然关闭。日子并不象我们一样看重和在意自己,因而生活无疑是复杂而艰难的。
马海成结婚后,马老师见到贺玉萍一脸的惋惜和愧疚。贺玉萍没有埋怨谁,也不考虑自己的婚事,一心扑在家务上。
仇大发见到俊俏的贺玉萍,心里顿然起意。他请姐夫况有威上门提亲,贺玉萍一口回绝。贺玉萍说现在不考虑个人问题,贺父说女儿婚事由她自己作主。
仇大发外号“惹不起”,是远近出了名的痞子,不时干些强买强卖、恃强凌弱的勾当。曾有不知究里的汉子到乡派出所告他。乡派出所煞有介事前来调查,也有人站出来作证,但结果不了了之。那汉子十分纳闷,知情人悄悄告诉他,人家有人罩着。这仇大发只要盯上谁,谁都得烂块肉。仇大发三天两头纠缠贺玉萍,并到处说贺玉萍与他怎么怎么。况有威生气时虚张声势地教训他一通,事后又睁只眼闭只眼。情急之下,贺玉萍爽快地答应了高兴发的求婚。高兴发和贺玉萍也是同学,喜欢贺玉萍。以前因为有个马海成横在前面,不好张口。马海成结婚后,高兴发主动找过贺玉萍。
结婚后,贺玉萍和高兴发前往浙江打工。等打工积攒些钱,小俩口决定回乡创业,好照顾家人。那年春节两人乘罢火车坐汽车,就在乡上的路口,一辆飞驶而来的摩托车猛烈地撞向站在路边的高兴发。
丈夫不醒人事,赶紧打120送到县医院抢救,命虽然保住了,但腰椎被撞伤,站不起来。
肇事者家境一般,尽管交警认定他负全责,但拿不出赔偿金。东借西凑,勉强支付了一部分。为给丈夫治病,花光了打工的收入,亲朋好友借了个遍。马海成托人送来捐款,贺玉萍原封不动打转。马老师改口说这钱是我借给你们的,将来有钱时再还,贺玉萍仍是不松口。那天在城里看到的一幕,打碎了她的梦想。再难再苦,她也不要马海成怜悯。马老师一脸苦笑,无奈地摇摇头。
真是越咸越吃盐。贺玉萍悲痛地呆坐在门前,悲伤而凄惶。一片深沉的哀愁袭上心头。风从田埂上迎面吹来,给人一种冷落的寒意。命运虽然对她冷酷无情,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她要用瘦弱的肩膀撑起这个多灾多难的家。
她借钱买回六只羊放养。有一次,她把羊放在自家山上,一路小跑回家给丈夫服药。等回到山上,羊子不见了。她到处寻找,在茶场附近隐约听到里面有羊叫。循着声音追去,只见羊被堵在茶场门口,仇大发手里拿着几根半截茶苗,气势汹汹地说羊啃了他刚栽种的茶苗,说这茶苗是从浙江购回的优质苗,价格昂贵,张口要贺玉萍赔偿5千,否则用羊子顶帐。
这明明是讹诈,贺玉萍义愤填膺。
病急乱投医,贺玉萍跑到村委会找况有威。
况有威与文书赵福才正在耳语什么,看到贺玉萍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既有点意外,又有些喜出望外。他用火辣辣的目光把贺玉萍从头打量到脚,不动声色的笑笑。
贺玉萍激动地说了事情的原委,她声音很大,引来周围村民围观。
况有威心想,事情既然发生要本村,那么当然,贺玉萍找他这个主任也是理所当然。自然要公事公办——他一个电话叫来仇大发。
仇大发手里仍拿着几根断了尖的茶树苗,大摇大摆地走进村委会,面带得色,后面跟着王二歪。
况有威板着脸问你为什么要扣贺家的羊子?
仇大发高喉咙大嗓,她家羊子跑进茶场把茶苗啃了。你说心疼不心疼?她该赔偿吧?赔我损失我就放了她的羊。
贺玉萍竭力辩解,我家羊子天天都在那面坡上吃草,从来沿有跑远过。再说,坡上离茶场隔着一道梁子,羊子难道会舍近求远,专门跑到茶场去啃茶苗?
况有威迟疑了一会儿,便严肃地说,凡事都得有证据,可不敢乱讲。你说贺家羊啃了茶苗,可有证据?
仇大发顺手把掐了尖尖的茶苗往前一举,看——我今年刚栽下的精品茶苗,从浙江花血本买的。尖尖被啃断了。这就是证据!
况有威沉吟着,脑子在打转。担心他就坡下驴、顺水推舟,人群中有人大声提醒,促盗促脏,捉奸捉双。几棵断了尖尖的茶苗不足为证!
袁有威见此情形,不敢造次,随即问道现场有没有证人?
这可难不住仇大发,他五马长枪,王二歪——
王二歪闻声站到况有威面前,昂首挺胸,振振有词,我亲眼所见—我证明!
人群中不知谁迸出一句,王二歪满嘴跑火车,难有一句实话!
王二歪指天赌咒,要是说白话,我王字倒着写!
有人顶杆,王字倒着写,不还是王字吗?糊弄谁呢?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
王二歪抻出右手,四指朝下弯曲,作出王八爬行状,故作狰狞地说,谁要说假话,谁是这个—
仇大发平日在村里为非作歹,伤害的人不少,人们敢怒不敢言。今天村委会门口的这场指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多气势大,村民敢说话。人群中发出怒斥,有人就是个王八蛋!
仇大发眼光恶忿忿地注视着说话的方向,正要开骂,况有威给他使个眼色。众目睽睽,况有威不得不惦量惦量。他又问还有谁能证明?仇大发愣了会儿,接着说潘启贵也能证明,他在茶场清理水沟。况有威拿出手机,电话无人接听。好事者说可能手机没带。仇大发要去喊,况有威剜了他一眼,朝赵福才丢下一句话,你去请他—
赵福才骑上摩托,一溜烟朝潘启贵家驶去。两支烟功夫,赵福才驮来潘启贵。
况有威给潘启贵奉支烟,亲热而随和地说,潘二哥,仇大发说贺玉萍家的羊跑进茶场把茶苗啃了,要求赔偿。茶苗吗,是从老远买回的,值钱的很……赔偿吗,当然不是一个小数。接着况有威数说仇大发种茶不容易,又说贺家女婿出了车祸,遭了大罪,也不容易。所以,既然你在场,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偏不袒。
潘启贵弄清楚了找他来的意思,头皮发麻。不错,他是在茶场清理水沟,但并没有看到羊子跑进茶场啃茶苗,倒是看到仇大发和王二歪挨在一起小声商量什么。
潘启贵,这个不善言辞、不喜欢抛头露面的汉子,这个况有威平时懒得与他说上三句话,甚至连正眼看他都不屑的人,此时却被况有威二哥长二哥短的捧在手里,又是递烟又是陪笑,弄得潘启贵好不自在。
况有威催他,潘二哥,叫你说,你就说啥——看到啥就说啥!听似不偏不袒,实则话里有话。
人群中有人怕潘启贵自己脖子掌不住自己头,就在后面丢出硬梆梆的话,说话要凭良心,不能欺软怕硬!说实话未必能把你吃了!
潘启贵一时犯了难,就势蹲在地上,一股劲地抽闷烟。
他知道如果实话实说,就会得罪仇大发这个瘟神,以后麻烦会不断。不是偷你家鸡子,就是夜里拨地里菜,或是药死你家猫狗。再说得罪了仇大发也就得罪了况有威。况有威对仇大发明里管教,暗则包庇纵容。虽说自己对况有威的作派早有看法,但人家在台上,手里有权,所以平时尽管对他敬而远之,但毕竟没有撕破脸。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了面,他会找机会给自己下眼药。同时得罪了仇大发也就得罪了乡派出所的路所长,他是仇大发的二姐夫。以后遇到上户口、写个证明啥的,他肯定会刁难。但要他昧着良心说瞎话,去害贺玉萍这弱女子,一个人若不是丧尽天良,是万万不忍心的。
仇大发等得不耐烦,开始口吐脏话,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快说——。
人群中有人听不下去,便大声抗议,既请人家作证,嘴里放干净点!有知情者一语道破实情,那茶苗压根儿不是从外地买的,就是本地茶树果点的。休把针尖当簸箩!有细心人忽然质问,为什么断了尖尖的茶苗都是枯的,没有一根是活的?一语点破梦中人,站在人后一直没有发言的马老师这时大声说道太蹊跷了,对,蹊跷,这个词很有分量!
潘启贵猛地站起来,面对众人,带着哭腔说道,我忙着做活,啥都没有看见!
况有威见情势不对,就虎着脸教训仇大发,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没人作证,就不足为信。把羊子还给人家。自己的茶苗自己要看管好!乡场上的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仇大发耿耿于怀,横撇撇地走了。
客车驶过一座小桥,然后右拐,车身一阵颠簸,旅客左右摇晃。贺玉萍见到况有威开始有点慌乱,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见人不再胆怯慌张。她深蹙双眉,身上透露出一种平静的,却是让人觉得凛然的神情。她对况有威充满厌恶和蔑视。况有威对她则视而不见,与孙喜财说得更热闹。
况有威对贺家突然热心起来,有事无事三天两头跑。又是帮着申请救济,又是争取爱心款物。贺家二老心存感激,贺玉萍也对他心生好感。就在他带着贺玉萍到县城申请养殖小额贷款时,况有威一再劝酒,不胜酒力的贺玉萍被况有威扶到房间……村里有了风言风语。仇大发见到贺玉萍皮笑肉不笑地说,假正经——况有威的老婆碰到贺玉萍嫉火中烧,指桑骂槐……
仇大发虎势眈眈,贺玉苹提心吊胆。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况有威的援手和温暖,令她单纯而善良的心难以抗拒。她似乎找到了可以依偎的肩膀。但这种关系更多的时候令她痛苦,甚至羞耻。善良的丈夫面对风言风语,对她没有半句责难。越是这样,贺玉萍就愈是有一种负罪感。每次从教学点经过,每次面对马老师,她都无颜面对,羞愧地扎着头。
一颗心熬煎着,说不出的压抑和痛苦。她想起好姐妹说的一句话: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农村道路滑,人心更复杂。贺玉萍在苦海中挣扎,日子苦透了,没有一点指望。她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脸活下去。山冲遮断了她的视线。她孤独而温柔的心被山冲紧紧包围,命运的捉弄令她窒息。人啊,进退荣辱往往在一念之间。一念之差,铸成云泥之别。她忧郁地想,今生算是完了。她憎恨况有威毁了自己,甚至自己厌恶自己。好几次在梦里她倒在马海成胸前哭泣,期待着深爱的人能帮自己逃离这是非之地。回想当年和马海成畅谈文学理想、憧憬美好未来的情形,再看看眼下的处境,贺玉萍心都碎了。
那些个白昼和夜晚,田野漠然地横陈,太阳恹恹地映照,山冲的风迎面吹来,她的心如同风中的头发一片散乱。灯光照着清冷的四壁,屋里冷冷清清,心里空空荡荡。
生活就是含辛茹若,活着并不容易,而我们的内心由于受到外界威逼利诱,还时时的迷失和软弱。即便如此,不还是得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吗?
就在贺玉萍心灰意冷时,正直有为的邹立章取代况有威,新班子一改积弊,村务公开。不吃饭,事照办;不托人,事还能办成。贺玉萍家被乡亲们评为贫困户。产业扶贫使家里增收,健康扶贫使丈夫的病得到有效治疗,教育扶贫使弟弟们上学不再是负担。马海成回乡创业,为乡亲们带来新的发展希望和机会。过去那种人去村冷清,老弱病残守空村的窘况开始改变。“村有郎,亲有见,爱有心。”在扫黑除恶中,仇大发因强要高利贷致人伤残被抓,上面还在深挖保护伞。丈夫身体渐渐痊愈,已经能下地干些轻省活落。马海成那熟悉的身影和声音,让她心里有说不出的亲切踏实。这一切象洗濯梦魇的轻雷,让贺玉萍认识到对于日子来说一场新的深刻变革,正在山冲村掀动起来。象自己一样的弱势群体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困难无助,日子有盼头了。象一棵坚韧的草茎在狂风袭来时弯下腰去,狂风过后又依旧伸直腰杆。她的心挣脱了山乡的屏蔽,变得轻盈而自由。梦又回到她心中。梦想给了她飞翔的翅膀,向往让她充满力量。她坚决了断了与况有威的暧味关系,重新树立起人的尊严。
越来越心烦的潘启贵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小女婿从广东打来的,电话里声音很急促,听完电话,潘启贵的脸色都变了,他冲着况有威吼道,你给介绍的啥烂事?则才女婿打来电话,他一到广东,就被收走身份证、现金、手机,不准出去——女婿趁他们不注意,跳窗跑出来,在电话亭打电话求助。
旁边有人点拨,这是拉传销,害死人,可搞不得!去年我家老二就被骗了个精光,人遭的不是罪,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接回来。
况有威先是一愣,紧接着百般抵赖。孙喜财连忙打圆场,没有的事——况主任办事可是实打实,讲个对得起人!
一听这话,潘启贵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回敬,一个湾里住着,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他在台上时办的啥事,哪个不清楚?啥事过他的手,他都要打拐!潘启贵又望着贺玉萍说,那年仇大发乱咬你家羊子啃了他的茶树苗,那是栽脏。我当时在场,羊是他们自己赶进去的,枯茶苗尖尖是他们自己掐的。他们没安好心,要打你的主意!
这潘启贵平时话不多,这会像变了个人。要把多年窝在心头的话一咕脑地道出来。如今政策透透亮亮,作事讲章法,好人挺起腰板,你休想再糊弄人!
说完这席话,潘启贵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感到特别痛快。
这真是一正压百邪。干部有范,群众有样;乡贤登场,振兴在望;扫黑除恶,乾坤朗朗。
潘启贵的一席话让贺玉萍十分欣慰,也令她更加清醒,她想世上还是好人多,邪不压正。与况有威的瓜葛就是一场恶梦,想起就后怕。好在乡亲们理解和宽容自己,今后遇事可要主意拿正。她若有所思地走下班车,一辆白色桑塔拉戛然而止。车门打开,村妇联主任大妮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说,找人不如遇人。乡上举办茶园越冬管理技术培训,我们一道去听听。站在任大妮后面的邹立章、马海成正向她招手。入冬也无闲日,好多事等着他们,恨不得一天当作两天用,一行人步履匆匆走进乡政府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