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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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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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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雅生辉忆老街

谷城老街在时间的跋涉中带着岁月的体温和光芒。它把人与水、水与商、商与城共生共兴的关系演绎得淋漓尽致,它繁盛的硕果惠泽四方,它留下的余韵不绝如缕。

老井

老井承载着我童年的朦胧与惊奇。

爷爷挑着水,不紧不慢地走着,扁担在肩上吱呀吱呀作响,两只水桶轻微地晃动,桶里的水眼看要泼时又弹了回去,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送水哟—”爷爷边走边吆喝。有人应声,他就把水挑进去,小心地倒进水缸,然后从主人手里接过三分钱。中码头街孔家院子、丁家场和南门边各有一口老井,井壁是青砖鼓就,井口周围镶着石块,天长日久中被磨得白亮水滑。中码头街居民在孔家院子井里取水,三神殿巷子、五福街及中码头街西头的居民在丁家场的井里取水。铁匠街、米粮街等居民则在南门边的井里取水。

一口古井滋润着一方生灵。街坊邻居同在一口井里吃水,由乡井到乡党,沾亲带故,说话做事就多了一份讲究。有时话赶话斗起嘴来,或心情烦躁产生摩擦,正要发作,突然间想起什么,就猛然消停下来,令看热闹的好事之徒大为扫兴。

井水冬温夏凉,冬天井水冒烟,淘米洗菜不冻手;夏天搓个手巾擦把汗,凉幽幽的。用来浸凉面、西瓜,透心凉。

我家原本住在城关,父亲调到石花工作后,母亲和三个姐姐就一同搬了过来,在东门街租了一间房子。爷爷奶奶仍住在城关。母亲整天忙于缝纫,在石花街生下我和弟弟。我长到四五岁时,大姐在城关读中学,星期天回石花把我带到爷爷奶奶那儿。

爷爷奶奶当时租住在河街的大杂院里,三进三院,临街三间门面,前头、中间、后面各有一个院子。他们租住在最后边院子里的一间偏房。父亲出生十九天后生母就走了,我见到的奶奶是父亲的继母。父亲是在他奶奶、我老太的照护下长大的。爷爷就父亲一个独子,体谅儿子家大口阔,能自己设法的就不拖累儿子,于是就干起挑水的营生。奶奶则隔三差五到柴市场去扫柴,精打细算地将日子撑过去。

爷爷走到井口,用绳子系住木桶桶梁,伸进井里先是轻轻晃动,接着用力一甩一舀,桶就咕咕嘟嘟地沉到水里。这时他拽着绳子往上提,满满一桶水就稳稳当当地独在井台上。我抬眼望去,井壁四边长着斑驳的青苔,冒出一股凉气。

那时上游没修电站,南河河水丰沛清澈,邻河而居的人家就在河里取水。在中码头下坡处有一栈桥,下边钉着木桩,上面铺着木板,两米宽,四米长。挑水时人走到栈桥头起,扁担不离肩,腰一弯先放下一只桶,绳子一抖,水就装满,稍微搭劲就提起来,然后再放下另一只桶。水清亮亮的,挑回去倒进水缸稍澄一下即可淘米洗菜。爷爷到河里挑水时,面对宽阔的河床,他总要望上一会儿,好像面对亲朋故友。

当我再回到老街,爷爷奶奶已别我而去。老井尚在,只是随着自来水的普及,来老井取水的日渐减少。老井在用它的乳汁滋养了几代人之后,安静地守望着街市。我几次来到老井,想掬一串水花,让流淌的清泉洗去童年的积尘。

老宅

老宅烙印着我青春的甜蜜与苦涩。

1981年夏,我从襄师毕业,分配在县直单位工作。这时母亲已经返回县城,父亲也离休在家,住在丁家场,介于老街与三神殿之间,是落实政策归还的房子。五间房子,有个院子。房子上了岁数,满脸皱纹。开间小,院子也不大,但小巧、安静。大姐是老知青,此时远在武汉。二姐在石花镇随家下放时,幸亏好心人帮助招工进了襄樊大棉纺。三姐招工到电影公司,弟弟考进了湖北化纤厂。家里显得冷清,忙碌惯了的母亲一时有点不适应。刚开始她还不时到亲戚家走走,后来就整日待在家里。

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夏天时浓荫能罩住整个院子。坐在院子纳凉、消遣,顿生田园之恬淡。大门口有一过道,酷暑难耐时搬张凉床,躺在上面看书读报,头枕微风蝉鸣,别有情趣。

我隔三差五往家跑,有时带回同学或朋友。父亲赶忙上街割肉买菜,母亲则一头扎进厨房忙碌。到了饭点,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子。围桌而坐,小饮几杯,谈笑风生中日子如水。

尽管住在小巷深处,走亲访友却方便得很。从老宅出来是中码头街和三神殿巷子,右拐即可进入老街、米粮街等。街区相通、巷道互连,四通八达。

父母在操劳了大半生之后,在这年深月久的宅子里慢慢地打发余下的时光。母亲在房间和院子间走来走去,有时面对某个物件兀自凝视好一会儿,大约突然间想起什么。父亲买米买菜,有时也溜溜湾。面对熟悉又陌生的街巷,他内心的波澜此伏彼起。1949年7月,他从这里投笔从戎,南下广西广东。他走时大姐已经出生,思家心切。转业后他参与组建县电影放映队,后来到乡镇为群众放映,一忙就是几十年。过去的时光凝聚成这所老宅。老宅面对着的小巷,小巷面对着的街市,每每让他想起当年的求学、交往和南下。

我在单位和家之间寻寻觅觅。漫步小巷的足音总让人顿生舒缓、轻松之感。在穿行老街的一个个晨昏,我有机会回味流逝的光阴,那些积存的光阴也便一点点地松动开来。

母亲经常提及新河老街,在讲给别人听,也像自言自语。她所说的新河老街也就是新街河街老街,呈三角形纵横交错,承接着南河繁忙的水运,撑托起老街南来北往的贸易。老街因是县城码头边最早形成的街道而得名,东接中码头街、横街,西至五发街,与五福街、新街、徽州馆巷子、河街道子相交。新街因为是继老街之后建起的街道而得名。它南起沿河路,北至五发街,与河街相邻。河街因紧邻南河而得名,南起新街,北至老街,与河街道子相交。新河老街是老街街区七街两巷六条巷子形成的支点和纽带,是老街的灵魂和眼晴,也是我亲情的天空,安放青春的港湾。

最深情的眷恋也难敌时间的改变,南河大桥通车后,络绎不绝的车流人流从轮渡船旁擦身而过,老街如散场后的影剧院,曾经的热闹被时光推向身后。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母亲午休起来,懒散地倚在窗前。起风了,接着雨点便落下来,噼噼啪啪地打在青瓦上。雨脚从远处掠过来,越来越急促,母亲心里浮现一丝隐忧。在我寻梦的路上,父母在守望。在他们深情的守望中,我手拿地图,一次次启程。

我处在长长一生中的交汇处,向往和追寻,冲动和迷失,反复纠葛。我一本本地阅读文学名著,在波澜壮阔的故事情节中畅游,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传奇中沉浮。每当我苦恼烦躁时,历经风雨而坚韧淡定的老街让我平静;每当我情绪低落时,左邻右舍豁达的谈吐使我振作。我学会珍惜和拼搏,在田野里耕作,在晴空下放歌。

老字号

老字号是商铺、钱庄、客栈等的金字招牌,内涵丰富,寄托着办店宗旨、经营特色、美好祝愿,起到一目了然、广而告之的效果。多请名家起名,或请名家书写,镌刻后高悬门楣以广视听。老街老字号众多,代表了老街的成色,是老街发展历程的浓缩,商业文化的积淀。父亲经常指着街面告诉我老年间这里是什么铺子,那里是什么作坊,如数家珍。

茶余饭后,我爱在纵横交错的老房前穿行,辨认曾经的老字号,想像当年人流如织的景象。老辈人讲山货行有“名兴义”、“刘恒记”、“民生厚”,木柴行有“袁文海”、“刘家院子”,茶叶行有“曾林记”、“车记茶铺”等等。“马德胜”盐行,位于中码头街东头,三间门面,两进院,从襄阳、汉口进口食盐销往谷城及保康、房县等地。质量优、价格实,不短斤少两,十分有名。百货日杂有“刘必盛”、“司记杂货铺”。纺织品有“肖兴源“、“春华元”、“公顺元”、“仁和祥”及“安家布行”等。烟草批发商号有“义大”、“达昌”、“汪洪记”、“金玉华”等。中药铺中彭亿兴远近闻名。交易需要资金周转,于是“玉成”“大胜”“恒茂”等票号成为商家的财神爷。春太、长盛德、太昌宏、三兴公、日新铭、恒茂春、春发永、全兴公、聚盛大等钱庄,为商家缓解燃眉之急。

在谷城县政协委员、收藏家任勇波的馆藏文物中查阅到《谷城县城关镇金属加工业会员名册》,时间截至1954年7月。名册分为冶铁、铜锡、白铁、银饰四类,都是有典故的老字号。以冶铁为例,坐落在铁匠街的有12家:吴永兴、杨发盛、陈洪兴、姚顺记、胡发记、谢顺兴、胡元记、胡恒记、袁兴发、袁发记、岳太记、黄顺兴。中码头街有陈洪盛、彭杰庆,五福街有刘顺发。这是老街老字号源远流长的佐证。

“踏金石”的故事,讲述着老街商业传奇与老字号水乳交融的关系,也讲述着清代一位知县重名声、爱干事、善成事的佳话。舒成龙,清代河北任丘人。他20岁时在恭王府办事,接着到户部营田司、兵部车驾司供职,后为候补知州。清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任谷城知县。他重商爱民、清正廉洁、治理有方,老街发展步入佳境。

舒成龙经常到老街和南河边明察暗访,了解商贸经营和市面状况。他出南门,从铁匠街步入米粮街。只见粮行里米面堆成小山,粮经纪在买家与卖家之间走来走去,双方的手在袖子里比比划划,用手语暗码讨价还价。卖方的要价和买方的出价加上经纪的佣金即是成交价。生意谈成,买卖双方长吁一口气。粮经纪眉飞色舞,看来佣金可观。舒知县穿过三神殿巷子折向中码头街。该街中段在兴建江西会馆,施工队正平地夯基。上月,江西商帮要兴建会馆,看中街面一块地,恳请知县从中斡旋。买家心诚,卖家实在,一来二去交易谈成,于是便破土动工。帮主看见舒知县,连忙上前打招呼。看到会馆建设紧锣密鼓,舒知县面露喜色。

舒成龙来到中码头河堤上,只见船只往来如梭,白帆首尾相连,脚力们将一捆捆货从船上搬下来,又把一袋袋的货搬到船上,每次从管事手中接过一个名为“欢喜”的竹片,完事后结算搬运费。波涛声、吆喝声、抛锚声和茶楼的唱戏声、酒楼里的划拳声连成一片。看到县城码头日泊船数百只、竹木排数百吊,财神大驾光临,财源滚滚而来,舒成龙对南河和老街充满感激。他找来石匠,将一块青石雕成金币图案,镶嵌在在中码头街东头的街心中。进出码头都要从这块“金币”上踏过,寓意老街是一块“宝地”“福地”,一踏上就能一帆风顺、兴旺发达。“踏金石”的故事于是不胫而走。今天,“踏金石”虽然磨痕斑斑,但仍清晰可见。舒成龙后来又先后担任竹山、房县、郧县知县,乾隆八年(1743年)任荆门知州。《谷城县志》记载:“舒成龙,北直隶人,恺恻慈祥,学校社仓百废俱修,士民称道。”舒成龙平易近人,富有同情心,在任期间重教兴学、充实粮仓,读书人和百姓都对他称道。教育和备荒都做得这样到位,可见家底厚实。虽没明说老街盛况,但不难想像老街贡献的真金白银之多。

外来客商和会馆催生着老字号。主雅客来,各地商业文化交汇激荡,促使老字号长盛不衰。汇聚老街的商帮有江西帮、山陕帮、福建帮、湖南帮、河南帮、绍兴帮、徽州帮、江南帮、武昌帮、黄州帮等。他们淘到第一桶金后,纷纷在老街兴建会馆,以便于落脚、议事和祭祀。规模最大的是江西会馆,三进九院,由山门、戏楼、正殿、拜殿组成,占地30多亩。山门内为戏楼,戏台前的场地和左右两侧的看楼,可容纳千余人看戏。艺人走旺地,大凡同乡聚会、行帮庆典、祭祀,会馆都会请戏班唱戏。到会馆看戏是老街和谷城人的莫大享受。

《城关镇志》记载,外来客商在谷城合股经营,购田产、开当铺、设钱庄、立商号。江西瓷器、中药材、纸张,浙江蜡纺,山西、陕西的楠竹、鞭炮、雨伞,河南的布匹、钢铁、百货、中药材,和房县、保康、谷城的木料茶叶、香菇木耳、火纸桐油等赫然陈列市面,引得批发商竞相出手。在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的快速交汇中,一个个淘金者在此逐梦圆梦,老街于是寸土寸金。活跃的商业活动是老字号成长的润滑剂。

老字号承载着老街独特的商业文化。彭亿兴是享有盛誉的中药店,由江西客商创建,坐落在江西会馆西边。方圆百里,看病抓药,首先想到彭亿兴。这因为它货真货全、秤足价实,能替顾客着想。彭亿兴开门早而打烊晚,为了照顾危重病人夜间买药,安排学徒睡在柜台守候,随叫随起。最令人称奇也令人心暖的,是彭亿兴出售胎药和孕药时的特殊办法。考虑到顾客买这类药不愿抛头露面,彭亿兴想出一个背对背的经营。它在柜台上放一个石狮子,称之为“吼”。有人要买打胎药就把钱塞在“吼”的臀部,次早到那里即可取到药。要买受孕药就把钱放在“吼”的嘴里,次早直接到原处取药。从而避免打照面的尴尬。陌生人的反应、商人的素质,一定程度决定社会的文明基准。诸如此类的良苦用心,闪烁着人性的温情,说明只有与人为善、诚信经营才能广结善缘、生意兴隆。

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又迎着朝阳走进老街。经过老井老宅老字号,走过“踏金石”,我来到中码头。橡胶坝上碧波荡漾,一群群水鸟在愉快的啁啾中起起落落。远处的南河三桥上,大小车辆川流不息。这时头顶上倏地响起一阵悦耳的鸽哨,一群鸽子正轻快地掠过上空。追梦者永远在路上,崭新的奇迹正在创造。随着老街保护开发的推进,古老的街区必将重现魅力和生机。为我们记住乡愁、安放身心,提供一个柔软的入口,也为文旅融合发展、城市品质提升赋能添彩。我感觉到热切的注视,也感受到铿锵的召唤。

(本文系“谷城老街”征文二等奖,原载《谷城老街》,谷城县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湖北人民出版社2023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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