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与老井

老井坐落于谷城县城老街西头，巷子拐角处。井圈是由整块青石雕凿而成，经年的踏磨中裸露出光滑的纹理。内径为圆形，由青砖圈成，砖缝间冒出黛青色植物，井圈上留下一道道绳沟的勒痕。井台周边长着斑斑点点的青苔，衬托出老井的凝重古朴。井水冬温夏凉，冬天不冰手，夏天凉幽幽。酷夏时用井水浸凉面、西瓜、啤酒，透心的凉爽。一口老井养一方人，老井以潺潺清泉滋润着老街子孙，也以独特的市井文化熏陶人们的身心。

谷城老街坐落在南河奔向汉江的最后一段路程上，是鄂西北著名的商埠，因水而兴，因水而名。它兴建于明末清初，从清代中期开始繁盛了几百年。未有老街，便有老井，老井比老街年长。有了老街，老井更加辛苦。

老井陶冶着千丝万缕的乡情。一个“井”字，从字形上看，中间正方形状似取水口，是人工挖掘的能汲水的深洞，四周形似围栏，寓意人们围着井口取水。读音“净”，寓意用源源不断的清洁干净之水养民。由井到市井，井连通千家万户。水是生命之源，谁能离得开水，于是井四周便成为人们不约而同的汇聚之所、共同空间。在尚没有出现货币和市场的远古，人们就利用打水的时候，在井边以物易物进行实物交换，这就是市井。“因井为市，故言市井。”“处商必就市井。”由“市井”再到“乡井”，井融入人们精神生活。人们用乡井指代家乡、同乡、同乡的人，表达着深沉而炽烈的情感，听之心动情暖。每次远行归来，听到熟悉的乡音，心里总要荡起层层涟漪。漂在异乡，巧遇乡井，倍感亲近。同在一口井里吃水，口音相同、脾气相投、习惯相似，能不互相亲近、守望相助？

老井浇灌了老街的商业传奇。在时间更早的刻度上，一河碧波带来滚滚财富让谷城老街天下扬名，也让老街的老井风采绚烂。商船沿河而来，四面八方的客商云集谷城，老街会馆林立，旅馆、饭店、茶馆、当铺、票号、商铺星罗棋布，码头船帆林立，岸边你来我往，街道两面门市招展。到老井担水的人以敬佩的口吻谈论徽商、闽商、晋商、赣商、陕商、湘商的胆识和吃苦耐劳，谈论由汉口、上海、重庆、洛阳等地传来的新闻，心思变得活泛，眼光变得宽阔。畅饮老井清澈的泉水，老街人热情好客，尊商重商，与天下客商一道挽起袖子创业，创造了老街买天下卖天下、寸土寸金的商业奇迹。

老井的喧闹拉开崭新的一天。老街人家的日常起居从担水开始，开门头件事，挑着水桶担水去。这时天刚放亮，便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挂钩碰撞水桶的声响。走到井边，放下水桶，将扁担倚在井傍，便赶忙把系着绳子的水桶放进井里，提着绳头左右摇晃，听到扑通一声，水桶就装满了。当双手并用将水桶顺着井壁晃晃悠悠地提起来时，已是满桶清泉，然后，踩着扁担上下颤动的节奏走回家去。人们还在短暂的打水时间互通信息，谈好要借用的东西，对于一些互通有无的小物件干脆拿到井边交接，让人目睹了围井而市的古风。

老井的傍晚让人们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闲适。忙完白天的营生，人们一脸的轻松，担着水桶不慌不忙来到井边，扁担一靠便天南海北地放谈起来。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味。街市的奇闻趣事总能引起阵阵好奇，人们瞪大眼睛刨根究底，一边讲谈一边议论、感叹。这时，老街沉浸在夕阳余晖里，闲适而安祥，挑担水踏着夕阳归去，成为老街人最开心的体验。

老井边上演着谦让与互助的感人场景。用水高峰，等待担水的站满井边，人们井然有序，依次取水，没人加塞。家里急着用水的，言语一声，就让他优先。平时特别注重礼数的，轮到自己了仍要习惯性地谦让一番，后边的又不愿越位，你让我推、甚是温馨。遇到老人或小孩来担水，旁边的人总是顺手接过水桶。碰到闹心事，打水时顺便说说，总能得到真诚的宽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左邻右舍爱用这句话来互相宽心。一番交谈，刚才还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倒霉的这位，顿时眉头舒展。互相体谅还表现在人们取水有度。天干时节，水位下降，乡邻们就尽量少取水，用淘米水洗菜、浇花、洗抹布。洗衣洗漱，适可而止。老井具有神奇的自我调适能力，水位稍降，经过一夜，次日又沁满了，人们称它为“龙王井”“涌泉”。

老井尘封着青春的迷失和苦闷。在一个酷热的夏天，年少的我变得敏感而冲动，顶撞父母，沿着老井旁的巷子，固执的脚步挣脱父母的视线。走了一山又一水，才发现想象了无数遍的场景其实不存在。人生是一场苦旅，走得久了就心生倦累。远离，才懂得家的温暖。风尘仆仆中，多想喝口老井的水解渴去乏，人海孤独时，才又留恋起老井边上的热闹。坚韧、负重的老井，启发我深入思考人生。过了半生，突然发现在很多问题上仍是一知半解。人生需要不断的觉悟和校正，要从老街、老井这样恒久的地标上，看清来路，重拾初心。

自来水普及后，老井退居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城市的日新月异，和老街一道，成为一处怀旧的所在。好几次我顺着夕阳从它身边走过，禁不住驻足凝望。老井贮存着一段幽深的时光，诉说着缤飞的憧憬和向往。它诉说着昨天的故事，也标注了家和亲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