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木金已有很多年了,他是个铁匠,在村东头的一间很小的草屋里打铁,是一个手艺人。给他做下手而且拎大锤的是他的三弟。在我稍懂事且没事的时候,常去他的铁匠铺玩,看着他兄弟俩打铁。师傅木金用钳子将铁块放入炉火中,三弟则拉着风箱,给炉堂里送风送氧,以提高炉膛的温度。待铁块烧至呈炽白色时,木金师傅就用钳子夹紧铁块迅速的将炽白的铁块放在铁砧上,用小锤指挥着徒弟且三弟挥动大锤猛击炽白的铁快,以备趁热将铁块锻打成型。木金师傅一般只是象征性的用小锤蜻蜓点水式的指点着要锻打的位置,然徒弟且三弟则要跟着小锤的落点抡动大锤,这是一个相当默契的活。有时,我也看到木金师傅抡动小锤急促的锻打,且嘴角用力的拧着,徒弟且三弟则躬着腰,叉开腿,随着小锤的节奏用力的锻打,一阵激促的乒乒乓乓声,这种形情,就不像平时待铁块转为暗红色时才停止锻打去加热,而是铁块仍略呈白炽状态时,就要去加热。这时,徒弟且三弟就气喘嘘嘘,拉动风箱就是他短暂的休息时间。这可能是铁块的硬度高,温度一降就没有了延展性,必须在高温时抓紧锻打的原因。这是个相当辛苦的职业,打铁在我们的家乡被誉为最艰苦的三个工种之一。
我在那里玩,最感兴趣的事莫过于淬火这道工序,木金师傅将打制成成品的铁件用钳子夹住,先将一小部分浸入水中,这时就能听“吱”的一声,接着就冒出一股“白烟”,然后木金师傅就将铁件浸入的更深一点,冒出的“白烟”就更大了,同时还能看到水中冒出汩汩的水泡。望出这蒸腾的缕缕 “白烟”和听着“吱吱”的水声,我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再稍后一点,木金师傅索性就将铁件丢入水中,不管了。他又站在炉前焙烧下一个铁件,但水中的“吱吱”声和“白烟”还在,要好长时间才能消失。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下一次的淬火。也许我太小,他们哥俩谁也没搭理过我。我倒是有空就往那里跑,不管他们搭理不搭理我。我就是想看这淬火的过程。
有时候我下午也去,这时,他们通常不再是锻打,而是将做好的成品比如菜刀、镰刀、锯齿刀、铁锹、锄头之类的进行刨光、整形、装柄,看到他们做这些工序,我就索然无味,不一会儿功夫,我就悻悻的回家了。第二天,我又忘掉了昨天下午的不快,又去等待淬火这道工序的到来。
我稍大点后,才对这两人有了些了解,知师傅叫木金,徒弟是他的三弟,叫木宝。我们还是本家,按辈份,我管他们叫哥哥。家里只有三间草房,弟兄五人,最小的一个和我年龄相差不多,前面两位早到了结婚的年龄,但由于家境贫寒的缘故,至今还没有哪位姑娘愿意嫁入。那时他家确实很穷,当然,也不是只他一家穷,我儿时记忆的农村,几乎家家都是穷人,能吃上大米饭就想当的不错了,菜也就是自留地上种的一点蔬菜,这可是靠天的成份多,饭桌上常年吃的除了咸菜,恐怕就只有酱了,要想沾点肉腥味,那只有等到逢年过节,有的人家连这点也做不到。我们那时对过节是急切盼望的。我想大人们心里也是急切盼望的,只是不像我们,把这种急切写在脸上。据说:他们的父亲夏天只有一条裤子,是没有上衣的,白天穿上仅有的一条裤子去干活,晚上洗洗凉在两树之间的一根绳上。夏天,大部分人家都将凉床放在户外乘凉,他家却只能将一个竹匾放在户外的地面上,要知道,越靠近地面,蚊虫就越多。他们的母亲视力很差,几乎是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到是没有听说过他家是如何过冬的,估计比夏天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是他家的床少,人口又多,挤在一张或两张床上,相互体温取暖,可能比夏天要好一些。
以后,我陆续还听到了一些木金师傅或堂兄的动人且凄楚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村人偶然在茶闲饭后说起,但说者却并没有指斥木金堂兄的意思,反而是非常同情我的这位堂兄。
在他们那一批生活的年代,大约男子二十岁左右就娶妻生子了,有的女子可能十五、六岁就结婚了。只要双方家长同意,再就是双方各请一位媒人,将彩礼什么的说妥,择个良辰佳日,在各自的家中办几桌酒席,请亲戚朋友与席,见证一下婚礼,这对新人就是合法的夫妻了。远没有现在的复杂,也远比现在的婚姻稳定。
木金师傅,不,我应该称哥了,不能再称师傅了。
我的这位远房堂兄,十八岁了,相貌堂堂,要不是家境不好,早已定下了一门亲事,只要筹到了足够的彩礼,就等着将新媳妇娶回家了。然,他不能,虽然他具备农民的各种美德。但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娶到媳妇的。因女子的婚嫁必须由父母同意,自由恋爱是不被允许的,私奔在那时是不可想象的事。他的父母精力要放在一家人的生活上,已没有精力考虑到他的婚事,更没有能力托媒人到哪家去求亲。他的父亲常将一句俗语挂在嘴边:“一棵小草,一滴露珠”。意思是他们就像野生的小草,自生自灭。好在我的这位堂兄是个相当温和的人,不怨天,不怨地,只怪自己的命运不好,老老实实的就挑起了家里的部分重担。然人生在世,不可能不出现一点你无法控制的事,比方说,你走路不小心,崴了脚。又比如,吃饭急了,噎着了。我的这位堂兄一不小心,就被一种外来的、自己无法抗拒的诱惑旋晕了,这给他今后的人生以及自身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危害。
十八岁那年,我的那位堂兄遇上了桃花运,一位已做人妇的女子看上了他。该女子并不比他大,甚至比他还小,他们频频的在草堆旁、野地里幽会。这在民风淳朴且偏僻的乡村,可是大逆不道的事,也是非常伤风败俗的一件事。这事不可能不传到该女子丈夫的耳边,丈夫怒从胆边生,但没有抓到真凭实据,也只有抓瞎,只好迁怒于自己的女人,争吵是避免不了的。但此时的女子不是姑娘时的女子了,做姑娘时,她的情感必须深深的禁锢,否则,丢了父母的脸,轻则被关起来,重则被打折了腿,更严重的是名声坏了,嫁不出去。即使能嫁出去,也是个过时的王老五,谁敢拿自己的一生冒险!做了媳妇就不一样了,没有了父母的约束,常有这样的女子由于对自己的男人不如意,冒险追求做姑娘时心中那份若有若无的情感。但结局都不尽人意,要么是被丈夫屡次痛打,最后死了那份心。要么就背井离乡,远走他方,没有一例是和自己的情人走到一起的。当时的文化是不可能让这对男女称心如意的,强大的舆论使你永远没有抬头的一天!
我的这位堂兄由于相貌的出众,性格的温和,被该女子所青睐。女子一旦被情所困,常做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来。我不知他们幽会时说了些什么,但一定会有山盟海誓之类的保证。面对淳朴的村民,面对着不利的舆论,面对着女子暴怒的丈夫,他们不得不减少幽会的次数,选择更加隐蔽的地点。但起了疑心的丈夫就更加的警觉,要知道,在公元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婆偷男人,是一件顶顶伤男人自尊的事了。终于,在一个月淡风轻的夜晚,一个远离村庄的草堆旁,被女子的丈夫捉奸成双。几个月来,淤结在心中的怒气、悲愤,如火山般喷发出来。女子的丈夫将早已准备好的烧火铁棍拚命的砸向我的这位堂兄。通常情况下,偷情的男人面对女子的丈夫,自知理亏,常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的这位堂兄被女子的丈夫击倒了,暴风骤雨般的铁棍一次又一次砸向堂兄的肉体,铁棍打弯了,丈夫还不能解气。我的这位堂兄只是抱紧了自己的头颅,痛苦的呻吟着。要不是女子的苦苦哀求和拼命的保护,以及村上人及时的赶到,我的这位堂兄,恐怕性命就不能相保了。
我的这位堂兄,伤的太厉害了,足足有半年在家疗伤。这次变故,身体就大不如从前了,自尊心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近乎变得有点木呐,不再有女子想亲近他。不久,他就去外村学起了打铁的手艺,而且多年也没回村上。由于,这次的伤害太大,善良的村民对他有着无限的同情,似乎做错事的不是我的这位堂兄,而是那女子的丈夫。
我的这位堂兄到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家。他的父母也不再指望他能成家,可能他自己也断绝了这种想法。温和的性格,不停的劳作,听天由命的态度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然命运真是个无法琢磨的东西,就在你无望,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好运就悄然在你的头上盘旋,你只要稍稍用点力气,跳一跳,就抓去了好运,你的生活就出现了崭新的一面。若你无动如终,好运就悄然离去。就在我的堂兄平静的面对王老五的生活时,一名外地的女子闯入了他的生活。最终成为了他的老婆,并和她生育了二子。
外地女子并不是为他介绍的,也不是奔着他来的。她是媒人为别的男人介绍的,那男人嫌这外地女子愚笨,不想要。好心人想到了我的这位堂兄,堂兄付足了媒人的各种费用以及那位男子的费用和女子家的彩礼后,外地女子就跟着我的堂兄回到了村上,成为了他的老婆,堂兄也就在村东头搭起了小小的草屋,带上他的三弟,干起了打铁的生计,以后,好像再没有出过村子谋生。
我由于后来在外面谋生,对村子里的情况不甚了解。但有时回老家看望父母,常听母亲说说村上的一些情况,当然也包括我的这位堂兄。有时,我还能碰上他,他过的并不容易,两个孩子大了,重复着他走的老路。老婆确实愚笨,不能独立的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再就是去年回老家,母亲说我的这位堂兄死了,死的相当凄凉。两个孩子中最小的也有三十多岁了,没有成家。家里的经济又相当的不好,病了几年,还拖着病躯下地干活,想吃点什么,可是没钱,也只好忍着。每每有人带点食物去看望他,他总是逢人说上好几遍……
逝者已去,堂兄一路走好!生活在这尘世间的人们,痛苦本来就远远的大于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