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门 在 外
人的一生,总免不了要出门办事,有时还要出远门办事,但出门在外,总觉得有些不太适应。比如说环境、饮食习惯、起居等等,都和平时不太一样。我年轻时就非常地怕出门,尤其是出远门,不管是大城市,还是风景区,只要没有熟人做伴,就有所顾忌,就不太愿意去。
那时,我可能患有社交恐惧症。这样的心理,极有可能与小时候的生活环境紧密相关。在未读初中以前(小学就在村上读的),我的世界就是一个封闭的村落。在这个村落内,我的世界可触可感,如果要说的具体一点,那就是错落的十几栋草房,门前的楝树,夏天的凉床,冬天的火坛。每天,睁开眼看到的,也都是熟悉的东西——晨曦、鸟鸣、邻居、田野和各种场景(小伙伴、黄狗、白鹅)。
然在单位工作,又不得不出门——工作要求你必须这样做。
有一次,领导要我出一次远门,我实在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
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刚工作没几年,还是个愣头青。国家层面呢,改革开放的大幕也只是掀起了一角,一切的经济活动,还处在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质朴、渴望富裕的人们,在田间、工厂、集市、街道,投来探寻疑惑的目光,就像春风拂过空旷的山岗,一夜之间,就有了浅浅的绿一样,生机勃勃。当然,也有愤青。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在胳膊和脊背上刺着青,头发也刷成了黄色,令人生畏。
不管是生机勃勃也好,令人生畏也罢,出门总是件麻烦的事,但这次的出行,却给了我惊喜,给了我终身难忘的记忆。几十年过去了,仍历历在目。
那时,交通还不是很方便,路途又比较远,汽车、火车,奔波了两天,才到达了目的地。找了家旅馆,先美美地睡上了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昏黄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屋内金属的构件上,闪闪发光。
该出去转转了,正好这时肚子也感到饥饿了。
洗过脸,穿好衣服,从旅馆内出来后,发现天色已晚,天空已经是落日熔金的景象。
街上的路灯还没有点亮,行人脚步匆匆,一些晚市的店家,性急地率先打开了店内的灯具。这些灯光,五颜六色,将街道两旁营造出一种氤氲的购物气氛。
这是座海滨城市,空气中弥漫海水的腥味。也许我错了,这可能不是海水的腥味,而是海鲜的味道。这味道,对于一个内陆省份的人, 尤其是没到过海边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种折磨。
听人说,要了解一个城市,最方便的方法就是看一看这里的人是怎样生活,或者说怎样谈情说爱。了解了这两点,就能看清这个城市是富有还是贫穷,是内敛还是浮躁。
农贸市场和夜市,这两个地方充斥着烟火味,本地人来这里开心,外地人来这里见识。所以,逛农贸市场和夜市是了解一个城市的最好地方。
现在的光阴,农贸市场肯定去不成了,早已是关门息业。那就去夜市看看,也不枉来了这座城市。有了这想法,肚子反而不感到饥饿了。
这里的夜市确实很红火,规模也大,女人们打扮入时,男人们穿着随便。
家乡的夜市,除了一些小吃之外,就是一些家常用品。这里,商品就丰富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有唱的,娱乐的,一应俱全。
和这里相比,家乡确实落后了。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经济生活,都不能相比。
我倘佯其间,什么都不买,图的就是这份人气,但时间一长,又感到腹中饥饿了。于是,就近踱进了一家小吃部,在眼睛享受的同时,也让胃跟着享受享受。
店老板很是客气,店中也甚整洁、干净。捡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点了一碗稀饭和一些干货,稀里糊涂地就将食物填进了肚子,然后站起来喊:“老板,付钱。”
老板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快步地来到了我面前,“嗬嗬”地干笑了两声,并没有伸手接钱,而是说:“你是不是某某地方人。”
这话问的我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那地方人,难道他去过那里?于是,我便说:“你怎么知道我是那地方人,难道你去过那里?”
“我不但去过那里,还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光。”
“啊!你出生在那里。”
“是的。”
“那你是听口音判断的了。”
“是的。”
我不由得好奇起来,他是什么时候从家乡来到这里的呢?
老板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面目和善,身上穿的工作服洗的清清爽爽。还没等老板回答,这时又走进一位食客来填饱肚子,他高声叫嚷着。无奈 ,老板只得先去应客,不过,他还是没收我的钱,而是在去应客的行程中,迅速地回过来了说了一句:“你等一会,我去照顾一下客人,马上就过来,请你务必等我一下。”
等就等呗,反正又没事,我的疑惑,还等他来搞清呢!
时间不长,老板又走了过来。这次,他不是空着手来的,而是端了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来,看来老板是想和我好好聊聊了。
他递过茶后,就坐在了我的对面,但不说话,只是嘿嘿的笑。
我被这老板嘿嘿地笑声,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了脱困,赶紧地问了句: “老板,你要我等你干什么?”
“你一说话,我就明白了,家乡来人了。”老板一脸地兴奋,但确实是在答非所问。
“那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那里的,又是什么时候落脚这里的?”我有些迫不急待,想早点知道谜底。
老板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沉默了好一会。脸部的表情有些凝重,出气也有些粗,好像陷入了沉思当中……突然,他自言自语起来:“三十多年没有回去了……”
“三十多年没回去了……”
“是的,三十年来,我一直想回去看看,可终归没有成行。”
“为什么呢?那可是你的故乡。”
“是的,那是我的故乡,有儿时的同伴……”老板哽咽着说。
这时,又来了客人,而且不是一个,是一拨,好几个人,老板揉了揉眼睛,又去招呼客人了。
留下的我,显得十分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吧,老板还有话要说,不走吧,又要耽误人家做生意……就在我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十分局促不安的时候,老板安顿好了客人,又坐到了我的对面。
“不好意思了,让你孤坐久了。”老板憨憨地说。
“没事……没事……我耽误你做生意了。”
“说哪儿的话,是我留下你说话的。”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离开故乡的?”
老板挠了挠头,低声地说了起来。
“小时候家里穷,父亲过世的又早,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到处乞讨。落脚在此,也有二十几年了。在此之前,我和母亲到处流浪。这几年政策好,过得比过去强多了,然母亲却离开了我。”说到这里,老板的眼睛亮亮的,脸色跟着愀然起来。
我的心情被他的情绪渲染得沉重起来,仿佛眼前出现一个少年,穿得破破烂烂,一手拿着个破碗,一手搀扶着母亲,被生活所迫,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异乡……
这就够了,什么都不要说了,就这短短的这几句话,包含了丰富的辛酸血泪史。
“老板,你的故事我听了,可以走了吧。”
“到我家坐坐吧,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故乡人了。”说这话时,老板又兴奋起来。
“对不起,我没有空,况且初次相识,也不便打扰”。
老板默不做声,眼圈却红了起来,一双大手不停地在脸颊上摸来擦去。
老板的这一动作,使我惶悚起来……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老板又说:“要不这样,你住哪个旅店,我明天全家去看你。”
“不用了……不用了…”我极力地婉言谢绝。
“一定要告诉我……”
经不起老板的盛情和乡情的双重夹击,我答应可以去老板家,但前提是今天不行,明天……明天好吗?
“好!”
老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也重重地点了头,算是铁定了这事。
第二天,我到要去的单位办了公事,回来还早,又狠狠地睡了一觉,待很晚了我才去了那小店。我之所以很晚才去,目的还是想尽量不打扰他的经营。
在同样的位置,点了同样的食品,在那里吃完饭后,老板跟着就打烊了。
是不是平时老板在这时候打烊,我不得而知,也没问。
他家离这个小店并不远,没走多长时间就到了。一路上两人并没有说多少话,可快临近他家门前时,老板突然大声地喊了起来,“英子,英子,家里来贵客了”。
这可能是老板太激动了,不管他老婆认识不认识我,就这样高声地喊着。
那个叫英子的女人,从屋里跑了出来,张望了几眼,见是个陌生人,显得颇有些吃惊。
她本是在店里帮忙的,这几天身体不适,才没到小店里去。
看来这对夫妻的感情很好,要不然丈夫这样咋咋呼呼地,她肯定不会给他好脸色,至少也会给他一个白眼。
落座后,英子张罗着招待,老板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故乡的情况来。巧合地是,老板的老家离我家并不远,我尽其所能地将老家的情况告诉了他。
老板听了唏嘘不已,竟像个小孩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深夜十二点了,老板再一次泪眼濛濛地和我在旅馆告别。
这一夜,我不可能安然入睡了,躺在床上,心中泛起许多的惆怅……
一个少年,被苦难折磨的远离了他乡,仍对故乡念念不忘,尤其是对我这个从未谋过面的故乡人,看的比亲人还亲,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愫!
故乡,在他的心中,或许就是一种深藏在血液中的意境,一个小小的村落,一片树林,一扇石磨,一个眼神……就像老板自己说的那样‘儿时的同伴’……这些极普通极常见的东西,就是长期触发他的神经并令他魂牵梦萦的神圣所在。
“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样的真情,只有出门在外的人,才可能幸褔地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