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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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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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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动了父亲的奶酪


父亲有三大深深侵入他生命里的爱好,一是抽烟,二是喝酒,三是生产队的社长。烟抽了近50年,酒喝到现在每天没有次数上限,社长干到70多了还在干。

烟是叶子烟,我们那里叫做山烟,就是从地里摘取,晒干后没经任何加工,裹成卷子,塞进竹筒做的烟杆或后来从乡村场上买来的铁质的烟锅里,吧嗒吧嗒没几下,就烟雾缭绕起来。

在我小的时候,他自己专门有一块地种烟。与种庄稼一样,播种、除草、施肥、用稻草灰杀虫,该进行的环节一样都没能少。种出来的烟叶,远看肥厚葱绿,甚是喜人,但你伸手一摸,它那毛绒绒的叶面让你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想放手,又有点不舍,不放手,好似有一种力量在排斥你。后来,我离开了家乡,也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种烟了,要抽的时候就去乡村场上购买。

他抽烟,在外人看来,是一种不好的恶习,而在他自己的潜意思里,那是一种享受。在饭前一卷,在饭后一卷,好似已成一种不变的定律。看他那舒心的样子,有如神仙般的惬意。在犁耙耕种感觉到疲惫时,卷上一卷,边吧嗒边挥动起锄耙,又能从疲软的状态变得虎虎生风起来。遇几个乡邻,停下来聊天,家长里短时,从兜里掏出用塑料袋或薄膜包裹的烟叶,裹上一卷,他抽几口,然后用手掌心将烟杆的吸烟头一抹,递给对方,这样传递接力,直到将烟抽完。这时好似该说的话说完了,也就各自散去。

作为手艺人,父亲算是半个江湖人。在七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末,他走遍了四乡八里。远至百多公里外人迹稀少的深山人家,近在本生产队,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面。他抽烟的历史是从学做手艺开始的。

他刚开始学的是做瓦烧瓦手艺,后来随着时代的节奏,砌楼板房的多了,他又学做火砖的烧制手艺。这是他的主要手艺,当然还有附加的手艺。比如石匠的打石头手艺,比如乡村办宴席时的做甑子饭手艺等。都是繁重的活。特别是烧制砖瓦,对火候的掌握要求特别严,火候一旦控制不好,烧制出来的砖瓦就是次品或者废品,主人会不高兴,一不高兴会影响自己的声誉,更有甚者,主人会找你赔偿。白天黑夜里,大多数时间只有他一个人。白天好点,可以让主人代为注意火力;晚上要守一个通宵,不能打瞌睡,不能开小差。漫漫长夜,一个人,没人相陪或聊天,四周静寂,要让自己不打瞌睡,就只有用一卷又一卷的山烟来驱赶瞌睡虫。做累了,也用它来驱除疲劳。久而久之,烟就成为了父亲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我晓事的时候,只要母亲一说到烟,父亲就说烟可以提神,可以驱除疲劳,不抽这日子怎么过啊。不管母亲怎么说怎么埋怨,说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咳咳吐吐的,一身的烟臭味,会严重影响到呼吸道和肺。父亲仍然我行我素,该怎么抽还怎么抽。

烟酒不分家,这是前人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它在父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父亲在土地还是大集体时就是小组组长,土地下放后慢慢做起了队长、社长。那时,在我们那个院子里,哪家有事,或是哪家结婚、嫁女、过生、满月酒等,都会有父亲与人喝酒斗酒的声音。过年过节,走亲戚时也是如此。农村里叫做扯酒皮。农村人好客,似乎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一表他们的心意。

酒皮一旦扯起来,昏天黑地的。热天还好一点,到了天冷的时候,主人将菜去热了一次又一次,他们还在喝,不喝倒两个人就不松手。在我小的时候,我曾看到母亲与父亲因喝酒的事闹过脾气。当时是大忙季节,秧苗甩到田里等待栽下去的关键时候。中午,父亲自己在家刚喝酒吃饭完毕,准备出工时,邻居家有客,将父亲拉扯了去。这一去,半个下午差不多就没了。甩在田里的秧苗在太阳的暴晒下全都蔫头耷脑的,等父亲醉醺醺回家时,战火就迷漫了我们那三间青瓦土屋。

我以为这样过后父亲会收敛点,事实上父亲也收敛了点。只是他的收敛把在别人家喝酒改在了自己家里,每一顿饭没酒不欢。大都是喝得微醺时才会收工。从饭桌子上下来,打开烟包,裹上一卷山烟,吞云吐雾过后,才提上农具上坡。

由于当社长的职务,大小是个官。母亲不能长期因这事与父亲闹,有时候闹了过后,发现也是没办法的事。很多时候,被邻居喊去排解家庭里的纠纷,家庭与家庭的纠纷,土地边界的纠纷等等,一去就是大半天。

事情处理过后,邻居们为了表示谢意,喊吃饭,吃饭就离不开酒。父亲大多数时候喝酒后不吃饭,这给他的身体健康埋下了隐患。每到这时,母亲会有气地说,你想多活几天就不要这样喝酒了。父亲接过话去,该死面朝天,不死好过年。

这样豪气的话父亲说了多少年,我说不清楚。但在他胃穿孔过后,他就再也没有底气说了。那年,他胃穿孔,躺在县医院里,我从上海赶回来,以前那个一说话就会与地面撞得叮咚响的他不再了,此时的他就如那白色的床单那样安静和听话。我实在不忍心埋怨他,但还是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喝酒抽烟了。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听话地点了点头。

有一句话说,事过境迁。还有一句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父亲的胃穿孔动手术后还没完全过安全期,他就又开始了抽烟喝酒的旅程。看到别人抽烟喝酒,那叫一个馋啊,再加上他去村办公室开社长工作会议的时候,经不起别人一激——你那么怕死啊。就又重操“旧业”了。

父亲的一次劫难也与酒有关。邻居家砌楼房,晚上吃饭时叫上了他。酒后死了二人,进医院洗胃急救七人,查原因,是砌楼房的邻居家用装剧毒农药的空瓶子装酒了。经过这次事件过后,父亲的身体越发地孱弱。本以为他会不喝酒了。可还是没能如愿。

每年回家都与他说,这么大岁数,身体又不好,不要抽烟不要喝酒了。你万一要抽烟,就抽纸烟吧,它比山烟的危害性要小一点。他马上哼了一声,那个抽起一点味道也没有,况且烧钱,我这山烟才三五块一斤,一斤可以抽半个月,纸烟一包都是十块八块的,一天都抽不到。说完很是满足地看了看我。酒我现在喝得少了,一次喝一点,一两都不到。可他忽略了他喝酒的次数,那叫没有次数。

母亲时常在电话里说,父亲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喝酒。他那个能装三十斤酒的药酒坛里长期有一个小酒杯放在里面,进去一小杯,出来一小杯。当着母亲的面喝,背着母亲的面喝。母亲吵他,他就大多数时候偷偷地喝,像一个小孩子偷嘴一样。被母亲抓住了,就边擦嘴巴边嘿嘿地笑一下,慢慢往一边溜。

他现在喝酒没有节制了,也不怕母亲的唠叨和数落。大都是空着肚子喝,最多剥几颗生花生。喝酒过后很少吃饭,不吃饭的后果就是营养跟不上,身体健康状况差得没商量,瘦得皮包骨头。瘦得皮包骨头,路走得比蚂蚁快不了多少仍做他的社长,做得津津乐道。哪里机耕道塌了,那条旱桥哪里垮了,他扯开嗓子喊仅有的几个留守的老人去修复。村里有政策要传达,他一个又一个电话打给远离故土的人。让他不要做了,他说没人接手啊。这倒也是我们那里的一个现状。

这两年他不抽烟了,但酒和社长仍保持着不变状态,我们说我们的,他做他的,似乎互不相干,七十多岁比别人八十多岁的健康状况还差。老是喊吃不下去东西,这个假期回家,我带他上县城医院检查。结果,胃发炎,肾有囊肿征兆。结论,酒喝多了,必须戒。

在返回重庆时,我找来塑料酒壶,将父亲酒坛里的酒用碗往塑料酒壶里舀。我说,我要带回重庆去喝。他说,不要舀完了。他的眼睛随着我舀酒的手,一上一下来来回回地移动。看到我的酒壶里的酒越来越多,舀酒的手越伸越进去,他又说,别给我舀完了。

我说,“医生不是喊你戒酒吗?”

“我不是已经戒了吗?”凭直觉我感到父亲说这句话时,他的喉结在不安地蠕动。

这几天我在家,父亲没有喝酒。他刚刚去医院检查,拿了药,不得不听医生的话。没有喝酒,可以直观地看到他能多吃点饭了。精神似乎也改变了点。但我走后,医生拿的药吃完了,他还能控制得住?

“你能长期戒得了?”

“我说戒就会戒。像烟一样。”

“那你还要留酒?”

“留起有人客来时喝。”

这借口很堂皇,理由很充分。我不理他,自顾自地舀着酒。心里想,你眼前摆着酒你会不心动?几十年的酒瘾控制得住?只有屋里没有酒,才控制得了。我们那里离街上远,要去买酒也不容易。

“你格老子也做得太绝情了。哪有这样对待他老子的人?”父亲终于爆发了,声音中气十足,与他年轻时一样。与他现在的身体一点都不匹配。

“我不是为你好。”我将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分贝。“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说戒就会戒。”父亲一脸的怒气,“你这样把我当作什么人啦?”

“那说了这么多年你为啥没有戒。”

父亲一时语塞,被僵在哪里。等了一会,“你一年有几次往家里打电话?大多数都是我打给你们。”

父亲来了一个乾坤大挪移,将话题巧妙地转开了。但这句话把我舀酒的手僵在了那里。

“不管你了,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我将手里舀酒的碗往旁边的凳子上用力一放,人站起来走开了。我知道我在用这个举动掩饰自己这些年来没有尽孝的心。

其实,我把酒舀起来装在酒壶里,是想使一个障眼法,好让母亲把酒藏起来,为防父亲经不起诱惑又开始喝起酒来。但我不能说出来。

在我走时,我喊他他不理我,我心里别扭。互相憋着一口气。我这是动了他的奶酪,他也命中了我没有尽到孝道的心。

回重庆后,我让妻子给父亲打电话,旁敲侧击地说不要再喝酒了。他说,他没有喝了。他说他说得到就做得到。

但愿这是真的。在戒掉酒的同时也能把社长的职务辞掉。父亲真的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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