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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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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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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就绪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竹椅子上,微闭着双眼,瘦小的身子窝在竹椅子上,像是坐在摇篮里。陈旧的竹椅子,裹着陈年的印迹,黑黄的斑点,长满它的四肢与靠背。口里叫着“豌豆包谷”的鸟从他的头顶上空飞过去又飞回来。他抬头望了望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近处和远处的田土,看了看堆放农具的墙角,身子下意识地动了动。

就这么坐着,太阳在向西斜下去了,他仍一动不动,像老僧入定也像准备坐化一样。那张沟壑重叠堆积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有两只鸡在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它们迈着因找不到食物而显得有点焦虑的步子,让这个院坝的时间流动了起来,有了生活的气息。

这个院子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像一个独守庙堂的老和尚。如果不是那一排黄泥巴夯筑的房子,洞开有三个大木门,估计都会以为这里一直就他一个人住。

这个院落是看天吃饭的地方,天上下一阵雨,这里就有一滴水。这里有田有地块,有田不能尽情地插秧种稻子,有地不能尽情地种各种农作物。有时候随便种啥都有不错的收获,有时候就是种耐旱的农作物也难有收获。

幸运的是在这里有一个泉眼,在这个如锅的村庄的最低处,他们给它取了一个好听而又带神性色彩的名字,叫龙洞。这个名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无法考证,从他晓事时长辈们就这样叫。这个泉眼很深,没人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反正一年四季没有干过。白天人们把里面的水挑下去一两丈,第二天早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永远没见到水溢出龙洞过。有一年夏天大干旱,连续晴了差不多两个月,龙洞仍一如既往地装满了水,好似里面真有一条龙在掌控一样。水没多少了,它就给续上。泉眼里水满了,它又把水的来源关掉。所以,这口的山顶村庄周围住着的人,除了吃水每天在这里担,灌溉禾苗时也从这里取。这真应了一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他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大。老幺没有成家,一个人在一边过日子,老二早年死于一场疾病。前些天老幺来看他,他对老幺说,他死后要给自己立一个墓碑,他有钱,在儿子与女儿那里。每个人那里有2000块。用石头把坟地圈起来,然后立一块碑,完全够了。

老幺说,可是可以,你死了谁给你立啊?

他说,我自己立啊。

你死都死了怎么立?再说,要是你儿子和女儿不拿出钱呢?老幺反问。

他不说话了,把眼睛缓慢地合上。

以前他的老伴在世时老幺是不到他这里来的,他住在这如锅的村庄的另一边,他们的父母离世后他们就分开过了。老幺一来,老伴就会说这样东西丢啦,那样东西搞坏了。老幺也是有血性的男人,往后就再也不来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老伴很自我,彪悍当然,不是说她的体型,她的体型是娇小的,一切都从自出发。老父亲辛苦挣来的家业比较殷实,相对于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来说,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剩余,那就是相当富有了。老伴想多一些东西是自己的,也为儿子能继承得多一些做准备,总是想方法为以后打下基础。比如有一年,有人给老幺介绍女人时,老伴从中挑弄是非,说老幺有一个病,平常没人能够发现得了,只有在夜间才会发作。又说老幺好吃懒做,不是能够立得起家的人,本来八字已有一撇的婚事,硬是给黄了。气得他的爸妈几天食不下咽。后来他们的父母相继离世后,分家时,老幺拿了微少的家产出去自己造了一间黄泥巴夯实的房子单独过日子。

他很少说话,他在这个家里没有话语权。只要一说话,老伴必会雷霆相对,家里就会硝烟弥漫,战争不断。为了日子能过得相对安静一点,他控制着自己说话的欲望。后来,随着岁月的增长,长时间的隐忍,他就真没话说了。老伴的嘴利,性情难以捉摸,不管对错,遇事都会不依不饶,且多疑。为鸡毛蒜皮的事可以骂人好几天,时常说这个偷了她家的东西,那个整了她家。不只是隔壁的堂兄堂弟有深刻的体会和认识,这锅壁边上住着的其他乡邻也一样。与这样的人在一个地方生活,要减少摩擦或冲突,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相互间少走动,不来往,不管红白喜事。这样下来,他们一家在这里就相对孤立了,这也为他儿子的性格埋下了伏笔。

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在为人处世方面比老伴有智商多了。懂得是非黑白,明白对错,懂得礼让,乐于帮助邻里。这与老伴的为人处世完全是两极分化,所以她俩会时常发生争斗但是母女,争了吵了,也就过了,不过也没办法,这样一直持续到女儿出嫁。

儿子就没那么好了,没读什么书。或许是天资的原因,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由于老伴从小溺爱,言传身教,性格孤僻寡语,有一个五大三粗的身体,却懒散少为。在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因家庭条件在农村相对殷实,与那些朝不保夕的家庭比,真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感觉,所以还是有媒人上门提亲。

儿子处对象时,有这一样一个故事。有人给儿子提亲,在经过几次三番的选择和相互比对过后,与山背后一户陈姓的女孩处上了对象。在处对象时,逢年过节,作为未过门的女婿,一定是要去老丈人家礼道礼道,去时不能空手,这在农村里是不成文的规矩。一斤粉、一把面条、一斤白酒、一斤糖……而后,作为男方,在过节这几天,会请老丈人一家到自己家里做客。按风俗习惯,这本是理所应当的。老伴也认为应该请,招待时也很热情。可在亲家一家耍了几天要准备回去时,老伴喊住亲家,说得算算账,去他们家的礼物就不算钱了,但吃的这几天饭得算钱。老伴也不管他的眼色和有些明白无误的制止举动,给亲家一家说,这几天吃了多少肉、多少米、多少菜等等。别看老伴没读过书,记忆力却超强,算账的口算能力也不错,好似这些都是天生就有的。在老伴倒豆子般的报账声里,亲家一家的脸越来越难看。特别是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穷人家,养女找个好人家,就是为了能有个彩礼钱和顺带吃东吃西。如今在老伴这里,吃喝被算得一清二楚,那还有什么赚头?亲家一家回家后,让媒人带了个话,将订婚时的彩礼原封奉还,就此一别两宽了。

后来再也没有人给儿子提亲了。

在老伴离世的五年,儿子终于成亲了。那时儿子45岁,女子55岁。同姓且小一辈份,有一子一女已成家。儿子是嫁过去的,女子那里位置好,坡缓,地势较平稳,尽管也是农村,但离城里近,水源不错,一年四季随便种什么都有得收。

儿子成家后一年里难得回这里一趟,在他老婆的安排下,忙完他家的农活就去城里做搬运工,挣的钱全都交给了他的老婆。儿子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不打牌,不喝酒,除了种地打工干活,基本不与人交往。如果不是性格怪异,算是一个不错的男人,老实巴交的男人。

太阳往下又走了一小截路,他的眼皮轻微地动了动,也就停止了想儿子女儿的那些事。从大前年开始他就不想种庄稼了,连蔬菜也不想种。但不种也得种。随着年龄越老,他将锄头打制得越小,与他瘦小下去的身体和力气要成正比。尽管现在他的胃消耗的食物已不多了,但还是要消耗,所以他还是得提起他的锄头,要去与他亲密了要到一辈子的田地里走走。不到最后时刻,他这一辈子的圈就没有画圆。

水有好些年没从龙洞里担回家了,政府在为农村改善饮用水时,给他们装上了自来水管,水是从后山引过来的。虽然能一拧水龙头水就会到缸里,但还是没能留住住在这口锅周围的人。后辈们稍有办法的都将自己的家搬到城里去了,没办法的也不在这里居住,出去打工或者去其他地方种别人不种的土地,基本都不回这里。他隔壁的堂兄堂弟一家就是这样。现在,除了他们兄弟两个对山而住,以及另一个角落住着一个陈姓老表外,很难看到其他人。往日那鸡鸭叫声不断,牛羊吆喝的声音不断,呼儿喊人的声音不断的情景早已停止了。

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数自己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了,或许是从老伴离开他的那一刻开始的吧。有老伴的日子他感到不好过,没有老伴了也感到日子不好过。没有了吵骂他一辈子的老伴,他不习惯,心瞬间空了。儿子没喊他去他家住,他做不了主,也当不了那个家。女儿喊过他,但那个家不是女儿说了完全算,要是去了与她婆家的人闹别扭,女儿就更难处了,想想心里就不自在,就没去。

后山在采矿开发,为给城市建设输送石子,开采了好几年了,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住的地方靠近。自来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浑浊,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时有时无,他记不清了,也没用心去记。没喂猪,反正一个人也喝不了多少水。在他看到缸子没有水时,自来水管也差不多成为摆设时,他想到了龙洞。

第一次去看龙洞时,没能走到龙洞的泉眼处。原先那条路早已看不到路了,全都是杂草和荆棘,他只能在记忆里让眼睛去寻找。他折回身,原路返回家去找了一把柴刀,再返回龙洞,边走边将杂草撩倒。以前轻轻一下就可以撩倒的草或荆棘,此时要使出所有的力气才能完成。他撩一会歇一会,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他想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日子呢?尽管身体是他自己的,可这个答案他也不清楚。

龙洞不深了,被泥土填了上来,不知怎么就填上来了,是不是住在这里的龙走了?在他的记忆里,龙洞是深不可测的。在他小的时候,淘气的他曾向里面丢过石块,想看看龙洞到底有多深,久久没能听到回音,他不由得心理发憷。是不是龙王爷接住了他丢的石块?是不是石块砸在了龙王的身上了?想到这里,他拔腿就跑。后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再也不敢一个人到这里来了,他怕龙王爷找他算账。每次回想到这件事,他都会自嘲似地一笑。此时也是。

被填起来的龙洞面上有浅浅的一层水,够他一个人日常使用。他没想到龙洞会变成这样,就像他一样,已经在等待最后的时光,将自己这一生的圈画圆,而后交给历史。

他想到后山去看看,看看那些采矿的。他想了解一下他们的走向,是不是往他住的这个地方来的。他心里有一个小九九,有一个小疙瘩。如果真是往他住的这个方向来的,那他给自己找的最后的归宿地就面临着威胁,这样的后果就是在他将人生的句号划拢时面临着无处可去。成为孤魂野鬼。

这个墓穴,在老伴离开他后,他就给自己置办了。他一锄泥巴一锄泥巴地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砌,像给自己造房子那样用心。

他得去看看,不能因为采石场的开发就给废了,他是这样想的。这在青壮年时只用半个小时的路,他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到后山。第一是以前的路没人走了,全被杂草淹没;第二是他真的老啦,走路的速度像蚂蚁。他在采石场四周转了一圈,用他的眼睛瞄角度,判断它的走向,结果堪忧。回来后忧心忡忡:自己在百年之后的归宿地,难道就这样没有了?难道在这块土地上辛劳一辈子,却要落得无处安放的下场?他坐下来就不能动了。在往后的几天里,他搬出他的竹椅子坐在地坝里不言不动,突然有想说话的欲望,几十年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好想找个人说说,可无人可说。他就对那两只鸡说,说到最后鸡也不理他,他就沉默了。

他每天都要去他给自己准备的墓穴看看,特别是下雨天。他会带上锄头去,像以往看水田一样,该挖沟的要挖沟,该疏通的要疏通,不然被因雨涨起来的山水冲垮冲烂了怎么办?

老幺扛着锄头从他这里经过时,说起自来水,说到了采石场。当他听到采石场现在改变了方向时,他舒心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里全都堆满了笑。老幺说,采石场在往这边开采时,发现没有多少有用的石头了。开采出来的不是那种青石头,大多数都是砂石,这满足不了采石场的要求与需求,现在在往另外一个方向开采了。

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和女儿,可他们有一年没回来了。他没有手机电话,就是有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几近失聪了。老幺跟他说话都是用吼,那声音震天动地,完全可以从这个如锅的山顶村庄溢出去。

他想去老伴的坟前给老伴说,但他怕老伴吵他,本来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或许老伴会认为采石场往他们这边开采是好事,将这个穷地方开采了,开发商会补钱的,补得的钱比他这一辈子种庄稼换来的钱都会多。这种想法儿子和媳妇都会有吧,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了无助的感觉。他不想这里被开发采矿,如果开发采矿了,那到时自己就没有地方安放自己的肉体了,他可不想自己的肉体被拉进火葬场里去焚烧,那样会多疼啊。活了一辈子,到最后尸骨无存,那不是遭报应了,他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将坐的姿势动了动,他突然想起老幺说的话,要是儿子和女儿不给他立碑和砌围墓的墙怎么办?那还有谁来给自己立碑或砌围墓的墙呢?他想这事只有靠自己,不等他们了,等他们自己的愿望就可能变为一场空。他满屋子去找工具,打石头用的锤子錾子。这些工具很多年没有用过,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他在床底下找,在柜子底下找,在屋子的那些角落里找,找了老半天,累得腰酸背痛,也没能找到。他来到闲置已久的猪圈里,将那些堆放着的柴禾和各种破烂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翻动,从中午翻弄到天黑,终于在最里边靠墙角的地方看到了它们。

锤子和錾子早已锈迹斑斑,无辜地颓废着,落寞而又显得无助。他把它们从那个墙角里拿了出来,用盆子装了一盆水,又找了两个小块的青石头,慢慢地用石块打磨它们。在15瓦的灯光下,他用石块磨几下,就蘸一下水,然后又磨几下,然后又蘸一下水。不急不躁,他在将灯光的亮度打磨进锤子和錾子里。每磨一下就将灯光磨进去一点,直到锤子和錾子周身都磨进了亮光。

他拿着锤子和錾子,左看看右看看,脸上紧绷的神色舒缓了下来。这打磨后的锤子和錾子,就像给它们脱下了破烂的旧衣裳换上了新衣服,如那些年他给儿子和女儿每年过年时换上新衣服一样。

他就这样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看看,完全没有睡意。他的心已蠢蠢欲动,他要趁早,趁自己还有点力气,要把自己的碑和坟墓围起来。

大的石头自己是无法搬动了,他就在自己的坟墓周围找小一点的石块,自己用出最大的力气能搬动的那种。找到一块就用锤子錾子修整、圆角,然后慢慢地往坟地那里搬。住在山上,不差的就是石头,可他现在力气有限,没有力气将大的石块剖开,而适合他搬动的石块就有限了。他此时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早些年将这些事情做了。坟墓周围的石块都让他找完了,他不得不去较远的地方找,去更远的地方找。

这真应了一句俗语,人老骨头绵,他不知道腰背骨头疼。他今天弄一块石头,明天弄两块石头,他用自己的慢与时间打着持久战。反正他现在又不着急,不正式种庄稼,要种的蔬菜已经种下,米有村里发放的救助粮。按说他有儿有女,村里是不应该像对待五保户那样给予救助的。但村里知道他的实际情况,他的儿女好似都很忙,忙得都遗忘了他。村里有一句话,就是不能让他饿着冻着。

这样持续弄了近两个月,他估计石块差不多了,就动手挖埋石头的基坑。基坑的深度要与墓穴差不多,当然如果是挖到硬底哪怕浅也没有关系。刚开始挖不怎么费力气,但越往下挖越吃力。他用锄头或者洋镐挖一会就用铲子往外面铲,他从一铲子泥土减少到半铲子泥土,到最后铲子里只能装三分之一的泥土,不然他就无法将它们扔到基坑外面去。

他爬上爬下,不,严格来说是用连爬带滚的方式,爬到基坑外面,爬到基坑里面。他看到扔出去的泥土堆得又要往基坑里面滚的时候,就爬上去把泥土往其它地方散开。然后再爬下去继续挖,继续铲。

比较幸运的是,这基坑只有靠墓穴前面的一方比较松软,一直挖到墓穴相同的深度他才停止了继续挖。其他三面都没挖多深,就挖到了硬底子。他用锤子錾子一下一下地敲打,慢慢地修整基脚面,慢得就要把时间吊住的那种慢。

靠最前面的基脚面他本想用锄头把它弄平就可以了,但想到往后长年累月的,雨下大下久了,泥土被水泡软了会往下沉,那围起来的石块也会往下沉。关键是有的石块往下沉,有的石块不往下沉,这样就会乱套,那这个围墙也就面临着倒塌的危险。就像那电视里,当兵的布的阵,敌人来了,而用来布阵的兵,一个往东蹿一个往西跑,根本不按那个阵势的既定要求来,那么这个阵就完了,其结果就是阵毁兵灭。他不想有这样的结局,他明白这坟墓的一切除了他自己会维护打理,其他人是不会做这些事的,所以他要尽力把它弄得牢靠点。当然,肯定做不到万里长城那样牢。

他先把墓坑前面的地基挖整平,随后去搬一块稍大而又比较方正的石头,打算用这块石头一下一下地把基脚面往下砸,把它砸紧。在他端那块石头的时候,石块差一点把他搬倒。他只有从嘴里发出一声嘿,才把那块石头端了起来。慢慢地挪动脚步,每走一步就轻嘿一声,每砸一下轻嘿一声,每端起那块石头时轻嘿一声。

这样砸了一天也只能砸到一半,人老骨头绵的他也经受不住了。当他放下石块,面色青紫,人已几近虚脱,好不容易回到家,找了一把生花生,倒了二两白酒,慢慢喝完,困意也就来了,微咪着眼蹿到床前合衣躺了下去。

躺下没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老伴在他耳边骂他。你这个老不死的,一天没事找事做,你就不能消停点啊。他嘴皮动了动,想反驳,可又忍了回来。

还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脸不洗脚不洗,衣服不脱,被子不盖。你有好多钱用不完?日子还长着呢,省着点用。把被子盖好。

他感觉老伴嘴里在骂,手却在给他拉被子。他动了动,嘴里第一次嘟哝开了:就是日子不长了,我才这样着急。我得快点将我的墓围起来,将碑立起来,我怕来不及了。

立墓碑有屁用啊,你立给谁看?你是当大官的还是大英雄?你屁都不是,就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老百姓,一天瞎折腾。别人立碑是为了子孙到时能找得着他被埋在哪里,你呢?你的子孙呢?儿子不会来,孙子根本就没有。外孙那是更不得来看你,还瞎折腾。

我立给我自己看,不可以啊?我不可以让后来人知道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啊?再说,儿子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嘿,你越老胆子越大了,都敢反驳敢与我对着干。我所做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儿子好。儿子那样,那是命该如此。是他的命该如此也是我们的命该如此,我们的前世肯定没积到德。

狗屁,别为自己找理由。他激动地坐了起来。我立我的碑,与你无关,我又不是给你立碑。说完他又倒了下去,不管老伴还会不会说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他睡了一天一夜,在饿实在不行了才起床去热了一点剩饭填饱肚子。浑身酸疼让他乌龟般的步子变得更加缓慢。他真不想动了,可是他的墓碑还没立起来,墓地还没围起来。他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顺带用湿毛巾在头上摸了一圈,精神点了,而后向外走去

把基脚面夯实完了,就该垒砌石块了。他先将石块一块一块翻滚到基坑里,在翻到基坑里的石头差不多了的时候,人顺着崁壁下到坑底,一块一块地垒砌。垒一层,他爬起来又翻滚一些石块进去,因为没有水泥灰浆,他砌一层就往里面填塞满泥土。

墓地围墙垒砌到高出地面后,难度要大一些了。石块要一块一块地往上搬,他感到力气明显不够,如果只是搬一块两块石头倒问题不大,可那么多啊。他就想了一个办法,回家找来一块长木板,一头放在地上,一头撂在砌起来的围墙上,然后一块一块慢慢地翻滚上去,这样就省力气多了,只是时间用得多些。

这样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终于把围墙垒砌完了。他的双手被磨起了血泡,磨穿一个血泡又磨起来一个血泡,磨起了厚厚的茧子,皮一层层地翻着。他的脚被石块的棱角挂出了无数道口子,但他没有觉得疼,在垒砌完最后一块石头时,露出了畅心的笑。

就差墓碑了。

墓碑得要一块大石头,一块坚硬的青色石头,只有这种石头不容易风化掉。上面还要写字。而自己除了能写自己的名字,其它的字都不会写,更别说什么规矩、格式、要求了。到哪里去找一个人帮写上字啊?到哪里找人帮弄一块可以做墓碑的石头?在石头上凿打字的问题不是太大,反正跟着写下的字的笔画凿打就是了,好不好无所谓,只要是字,认得出来就可以。

在他为墓碑焦虑的时候,老幺带着陈姓老表来了。陈姓老表与老幺年岁差不多,65岁,也是单身。他上过中学,书呆子气重,记性好,你让他说古论今,他能从开始说到结局,头是头,尾是尾的,就算是错的他也讲得下去。他没结婚是因高不成低不就。人家看不惯他时常拿一本书,有不务正业之闲。别人都说他,你在农村就得好好地拿起你的农具,好好种地种庄稼。你这样种庄稼不像种庄稼,读书不像读书,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嫁给你那不是自找苦吃。要不就是他看对方五大三粗的,一点女人味也没有。这样一来二去就错过了最佳配偶的时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他一脸茫然,不知老幺与陈姓老表为啥来到他这里时(以前很少两个人同时来),老幺说,你的老伴昨晚在我梦里给我说你要立墓碑需要帮忙,所以我就把老表一起喊来了。

这老伴终于在死后做了一次像人的事,他嘟哝了一声。当然,他也不会追问老幺,是不是老伴真的托梦了。

墓碑立起来了,看着自己亲手凿打的字,他跛着被石头砸伤了右脚,站在那里会心地笑了。那字他刻意往深里凿打了,粗糙的线条,没有一点美感可言,但这正好是他的形象。落款是这样落的,公元某某某某年某月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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