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竹椅子上,微闭着双眼,瘦小的身子窝在竹椅子上,像是坐在摇篮里。陈旧的竹椅子,裹着陈年的印迹,黑黄的斑点,长满它的四肢与靠背。口里叫着“豌豆包谷”的鸟从他的头顶上空飞过去又飞回来。他抬头望了望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近处和远处的田土,看了看堆放农具的墙角,身子下意识地动了动。
就这么坐着,太阳在向西斜下去了,他仍一动不动,像老僧入定也像准备坐化一样。那张沟壑重叠堆积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有两只鸡在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它们迈着因找不到食物而显得有点焦虑的步子,让这个院坝的时间流动了起来,有了生活的气息。
这个院子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像一个独守庙堂的老和尚。如果不是那一排黄泥巴夯筑的房子,洞开有三个大木门,估计都会以为这里一直就他一个人住。
这个院落是看天吃饭的地方,天上下一阵雨,这里就有一滴水。这里有田有地块,有田不能尽情地插秧种稻子,有地不能尽情地种各种农作物。有时候随便种啥都有不错的收获,有时候就是种耐旱的农作物也难有收获。
幸运的是在这里有一个泉眼,在这个如锅的村庄的最低处,他们给它取了一个好听而又带神性色彩的名字,叫龙洞。这个名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无法考证,从他晓事时长辈们就这样叫。这个泉眼很深,没人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反正一年四季没有干过。白天人们把里面的水挑下去一两丈,第二天早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永远没见到水溢出龙洞过。有一年夏天大干旱,连续晴了差不多两个月,龙洞仍一如既往地装满了水,好似里面真有一条龙在掌控一样。水没多少了,它就给续上。泉眼里水满了,它又把水的来源关掉。所以,这口如锅的山顶村庄周围住着的人,除了吃水每天在这里担,灌溉禾苗时也从这里取。这真应了一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他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大。老幺没有成家,一个人在一边过日子,老二早年死于一场疾病。前些天老幺来看他,他对老幺说,他死后要给自己立一个墓碑,他有钱,在儿子与女儿那里。每个人那里有2000块。用石头把坟地圈起来,然后立一块碑,完全够了。
老幺说,可是可以,你死了谁给你立啊?
他说,我自己立啊。
你死都死了怎么立?再说,要是你儿子和女儿不拿出钱呢?老幺反问。
他不说话了,把眼睛缓慢地合上。
以前,他的老伴在世时老幺是不到他这里来的,他住在这如锅的村庄的另一边,他们的父母离世后他们就分开过了。老幺一来,老伴就会说这样东西丢啦,那样东西搞坏了。老幺也是有血性的男人,往后就再也不来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老伴很自我,彪悍。当然,不是说她的体型,她的体型是娇小的,一切都从自我出发。老父亲辛苦挣来的家业比较殷实,相对于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来说,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剩余,那就是相当富有了。老伴想多一些东西是自己的,也为儿子能继承得多一些做准备,总是想尽方法为以后打下基础。比如有一年,有人给老幺介绍女人时,老伴从中挑弄是非,说老幺有一个病,平常没人能够发现得了,只有在夜间才会发作。又说老幺好吃懒做,不是能够立得起家的人,本来八字已有一撇的婚事,硬是给黄了。气得他的爸妈几天食不下咽。后来他们的父母相继离世后,分家时,老幺拿了微少的家产,出去自己造了一间黄泥巴夯实的房子,单独过日子。
他很少说话,他在这个家里没有话语权。只要一说话,老伴必会雷霆相对,家里就会硝烟弥漫,战争不断。为了日子能过得相对安静一点,他控制着自己说话的欲望。后来,随着岁月的增长,长时间的隐忍,他就真没话说了。老伴的嘴利,性情难以捉摸,不管对错,遇事都会不依不饶,且多疑。为鸡毛蒜皮的事可以骂人好几天,时常说这个偷了她家的东西,那个整了她家。不只是隔壁的堂兄堂弟有深刻的体会和认识,这锅壁边上住着的其他乡邻也一样。与这样的人在一个地方生活,要减少摩擦或冲突,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相互间少走动,不来往,不管红白喜事。这样下来,他们一家在这里就相对孤立了,这也为他儿子的性格埋下了伏笔。
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在为人处世方面比老伴有智商多了。懂得是非黑白,明白对错,懂得礼让,乐于帮助邻里。这与老伴的为人处世完全是两极分化,所以她俩会时常发生争斗。但是母女,争了吵了,也就过了,不过也没办法,这样一直持续到女儿出嫁。
儿子就没那么好了,没读什么书。或许是天资的原因,小学没有毕业就辍学了。由于老伴从小溺爱,言传身教,性格孤僻寡语,有一个五大三粗的身体,却懒散少为。在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因家庭条件在农村相对殷实,与那些朝不保夕的家庭比,真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感觉,所以还是有媒人上门提亲。
儿子处对象时,有这一样一个故事。有人给儿子提亲,在经过几次三番的选择和相互比对过后,与山背后一户陈姓的女孩处上了对象。在处对象时,逢年过节,作为未过门的女婿,一定是要去老丈人家礼道礼道,去时不能空手,这在农村里是不成文的规矩。一斤粉、一把面条、一斤白酒、一斤糖……而后,作为男方,在过节这几天,会请老丈人一家到自己家里做客。按风俗习惯,这本是理所应当的。老伴也认为应该请,招待时也很热情。可在亲家一家耍了几天要准备回去时,老伴喊住亲家,说得算算账,去他们家的礼物就不算钱了,但吃的这几天饭得算钱。老伴也不管他的眼色和有些明白无误的制止举动,给亲家一家说,这几天吃了多少肉、多少米、多少菜等等。别看老伴没读过书,记忆力却超强,算账的口算能力也不错,好似这些都是天生就有的。在老伴倒豆子般的报账声里,亲家一家的脸越来越难看。特别是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穷人家,养女找个好人家,就是为了能有个彩礼钱和顺带吃东吃西。如今在老伴这里,吃喝被算得一清二楚,那还有什么赚头?亲家一家回家后,让媒人带了个话,将订婚时的彩礼原封奉还,就此一别两宽了。
后来再也没有人给儿子提亲了。
在老伴离世的五年后,儿子终于成亲了。那时儿子45岁,女子55岁。同姓且小一辈份,有一子一女已成家。儿子是嫁过去的,女子那里位置好,坡缓,地势较平稳,尽管也是农村,但离城里近,水源不错,一年四季随便种什么都有得收。
儿子成家后一年里难得回这里一趟,在他老婆的安排下,忙完他家的农活就去城里做搬运工,挣的钱全都交给了他的老婆。儿子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不打牌,不喝酒,除了种地打工干活,基本上不与人交往。如果不是性格怪异,算是一个不错的男人,老实巴交的男人。
太阳往下又走了一小截路,他的眼皮轻微地动了动,也就停止了想儿子女儿的那些事。从大前年开始他就不想种庄稼了,连蔬菜也不想种。但不种也得种。随着年龄越老,他将锄头打制得越小,与他瘦小下去的身体和力气要成正比。尽管现在他的胃消耗的食物已不多了,但还是要消耗,所以他还是得提起他的锄头,要去与他亲密了要到一辈子的田地里走走。不到最后时刻,他这一辈子的圈就没有画圆。
水有好些年没从龙洞里担回家了,政府在为农村改善饮用水时,给他们装上了自来水管,水是从后山引过来的。虽然能一拧水龙头水就会到缸里,但还是没能留住住在这口锅周围的人。后辈们稍有办法的都将自己的家搬到城里去了,没办法的也不在这里居住,出去打工或者去其他地方种别人不种的土地,基本上都不回这里。他隔壁的堂兄堂弟一家就是这样。现在,除了他们兄弟两个对山而住,以及另一个角落住着一个陈姓老表外,很难看到其他人。往日那鸡鸭叫声不断,牛羊吆喝的声音不断,呼儿喊人的声音不断的情景早已停止了。
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数自己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了,或许是从老伴离开他的那一刻开始的吧。有老伴的日子他感到不好过,没有老伴了也感到日子不好过。没有了吵骂他一辈子的老伴,他不习惯,心瞬间空了。儿子没喊他去他家住,他做不了主,也当不了那个家。女儿喊过他,但那个家不是女儿说了完全算,要是去了与她婆家的人闹别扭,女儿就更难处了,想想心里就不自在,就没去。
后山在采矿开发,为给城市建设输送石子,开采了好几年了,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住的地方靠近。自来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浑浊,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时有时无,他记不清了,也没用心去记。没喂猪,反正一个人也喝不了多少水。在他看到缸子没有水时,自来水管也差不多成为摆设时,他想到了龙洞。
第一次去看龙洞时,没能走到龙洞的泉眼处。原先那条路早已看不到路了,全都是杂草和荆棘,他只能在记忆里让眼睛去寻找。他折回身,原路返回家去找了一把柴刀,再返回龙洞,边走边将杂草撩倒。以前轻轻一下就可以撩倒的草或荆棘,此时要使出所有的力气才能完成。他撩一会歇一会,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他想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日子呢?尽管身体是他自己的,可这个答案他也不清楚。
龙洞不深了,被泥土填了上来,不知怎么就填上来了,是不是住在这里的龙走了?在他的记忆里,龙洞是深不可测的。在他小的时候,淘气的他曾向里面丢过石块,想看看龙洞到底有多深,久久没能听到回音,他不由得心理发憷。是不是龙王爷接住了他丢的石块?是不是石块砸在了龙王的身上了?想到这里,他拔腿就跑。后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再也不敢一个人到这里来了,他怕龙王爷找他算账。每次回想到这件事,他都会自嘲似地一笑。此时也是。
被填起来的龙洞面上有浅浅的一层水,够他一个人日常使用。他没想到龙洞会变成这样,就像他一样,已经在等待最后的时光,将自己这一生的圈画圆,而后交给历史。
他想到后山去看看,看看那些采矿的。他想了解一下他们的走向,是不是往他住的这个地方来的。他心里有一个小九九,有一个小疙瘩。如果真是往他住的这个方向来的,那他给自己找的最后的归宿地就面临着威胁,这样的后果就是在他将人生的句号划拢时面临着无处可去。成为孤魂野鬼。
这个墓穴,在老伴离开他后,他就给自己置办了。他一锄泥巴一锄泥巴地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砌,像给自己造房子那样用心。
他得去看看,不能因为采石场的开发就给废了,他是这样想的。这在青壮年时只用半个小时的路,他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到后山。第一是以前的路没人走了,全被杂草淹没;第二是他真的老啦,走路的速度像蚂蚁。他在采石场四周转了一圈,用他的眼睛瞄角度,判断它的走向,结果堪忧。回来后忧心忡忡:自己在百年之后的归宿地,难道就这样没有了?难道在这块土地上辛劳一辈子,却要落得无处安放的下场?他坐下来就不能动了。在往后的几天里,他搬出他的竹椅子坐在地坝里不言不动,突然有想说话的欲望,几十年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好想找个人说说,可无人可说。他就对那两只鸡说,说到最后鸡也不理他,他就沉默了。
他每天都要去他给自己准备的墓穴看看,特别是下雨天。他会带上锄头去,像以往看水田一样,该挖沟的要挖沟,该疏通的要疏通,不然被因雨涨起来的山水冲垮冲烂了怎么办?
老幺扛着锄头从他这里经过时,说起自来水,说到了采石场。当他听到采石场现在改变了方向时,他舒心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里全都堆满了笑。老幺说,采石场在往这边开采时,发现没有多少有用的石头了。开采出来的不是那种青石头,大多数都是砂石,这满足不了采石场的要求与需求,现在在往另外一个方向开采了。
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和女儿,可他们有一年没回来了。他没有手机电话,就是有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几近失聪了。老幺跟他说话都是用吼,那声音震天动地,完全可以从这个如锅的山顶村庄溢出去。
他想去老伴的坟前给老伴说,但他怕老伴吵他,本来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或许老伴会认为采石场往他们这边开采是好事,将这个穷地方开采了,开发商会补钱的,补得的钱比他这一辈子种庄稼换来的钱都会多。这种想法儿子和媳妇都会有吧,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了无助的感觉。他不想这里被开发采矿,如果开发采矿了,那到时自己就没有地方安放自己的肉体了,他可不想自己的肉体被拉进火葬场里去焚烧,那样会多疼啊。活了一辈子,到最后尸骨无存,那不是遭报应了,他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将坐的姿势动了动,他突然想起老幺说的话,要是儿子和女儿不给他立碑和砌围墓的墙怎么办?那还有谁来给自己立碑或砌围墓的墙呢?他想这事只有靠自己,不等他们了,等他们自己的愿望就可能变为一场空。他满屋子去找工具,打石头用的锤子錾子。这些工具很多年没有用过,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他在床底下找,在柜子底下找,在屋子的那些角落里找,找了老半天,累得腰酸背痛,也没能找到。他来到闲置已久的猪圈里,将那些堆放着的柴禾和各种破烂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翻动,从中午翻弄到天黑,终于在最里边靠墙角的地方看到了它们。
锤子和錾子早已锈迹斑斑,无辜地颓废着,落寞而又显得无助。他把它们从那个墙角里拿了出来,用盆子装了一盆水,又找了两个小块的青石头,慢慢地用石块打磨它们。在15瓦的灯光下,他用石块磨几下,就蘸一下水,然后又磨几下,然后又蘸一下水。不急不躁,他在将灯光的亮度打磨进锤子和錾子里。每磨一下就将灯光磨进去一点,直到锤子和錾子周身都磨进了亮光。
他拿着锤子和錾子,左看看右看看,脸上紧绷的神色舒缓了下来。这打磨后的锤子和錾子,就像给它们脱下了破烂的旧衣裳换上了新衣服,如那些年他给儿子和女儿每年过年时换上新衣服一样。
他就这样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看看,完全没有睡意。他的心已蠢蠢欲动,他要趁早,趁自己还有点力气,要把自己的碑和坟墓围起来。
大的石头自己是无法搬动了,他就在自己的坟墓周围找小一点的石块,自己用出最大的力气能搬动的那种。找到一块就用锤子錾子修整、圆角,然后慢慢地往坟地那里搬。住在山上,不差的就是石头,可他现在力气有限,没有力气将大的石块剖开,而适合他搬动的石块就有限了。他此时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早些年将这些事情做了。坟墓周围的石块都让他找完了,他不得不去较远的地方找,去更远的地方找。
这真应了一句俗语,人老骨头绵,他不知道腰背骨头疼。他今天弄一块石头,明天弄两块石头,他用自己的慢与时间打着持久战。反正他现在又不着急,不正式种庄稼,要种的蔬菜已经种下,米有村里发放的救助粮。按说他有儿有女,村里是不应该像对待五保户那样给予救助的。但村里知道他的实际情况,他的儿女好似都很忙,忙得都遗忘了他。村里有一句话,就是不能让他饿着冻着。
这样持续弄了近两个月,他估计石块差不多了,就动手挖埋石头的基坑。基坑的深度要与墓穴差不多,当然如果是挖到硬底哪怕浅也没有关系。刚开始挖不怎么费力气,但越往下挖越吃力。他用锄头或者洋镐挖一会就用铲子往外面铲,他从一铲子泥土减少到半铲子泥土,到最后铲子里只能装三分之一的泥土,不然他就无法将它们扔到基坑外面去。
他爬上爬下,不,严格来说是用连爬带滚的方式,爬到基坑外面,爬到基坑里面。他看到扔出去的泥土堆得又要往基坑里面滚的时候,就爬上去把泥土往其它地方散开。然后再爬下去继续挖,继续铲。
比较幸运的是,这基坑只有靠墓穴前面的一方比较松软,一直挖到墓穴相同的深度他才停止了继续挖。其他三面都没挖多深,就挖到了硬底子。他用锤子錾子一下一下地敲打,慢慢地修整基脚面,慢得就要把时间吊住的那种慢。
靠最前面的基脚面他本想用锄头把它弄平就可以了,但想到往后长年累月的,雨下大下久了,泥土被水泡软了会往下沉,那围起来的石块也会往下沉。关键是有的石块往下沉,有的石块不往下沉,这样就会乱套,那这个围墙也就面临着倒塌的危险。就像那电视里,当兵的布的阵,敌人来了,而用来布阵的兵,一个往东蹿一个往西跑,根本不按那个阵势的既定要求来,那么这个阵就完了,其结果就是阵毁兵灭。他不想有这样的结局,他明白这坟墓的一切除了他自己会维护打理,其他人是不会做这些事的,所以他要尽力把它弄得牢靠点。当然,肯定做不到万里长城那样牢。
他先把墓坑前面的地基挖整平,随后去搬一块稍大而又比较方正的石头,打算用这块石头一下一下地把基脚面往下砸,把它砸紧。在他端那块石头的时候,石块差一点把他搬倒。他只有从嘴里发出一声嘿,才把那块石头端了起来。慢慢地挪动脚步,每走一步就轻嘿一声,每砸一下轻嘿一声,每端起那块石头时轻嘿一声。
这样砸了一天也只能砸到一半,人老骨头绵的他也经受不住了。当他放下石块,面色青紫,人已几近虚脱,好不容易回到家,找了一把生花生,倒了二两白酒,慢慢喝完,困意也就来了,微咪着眼蹿到床前合衣躺了下去。
躺下没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老伴在他耳边骂他。你这个老不死的,一天没事找事做,你就不能消停点啊。他嘴皮动了动,想反驳,可又忍了回来。
还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脸不洗脚不洗,衣服不脱,被子不盖。你有好多钱用不完?日子还长着呢,省着点用。把被子盖好。
他感觉老伴嘴里在骂,手却在给他拉被子。他动了动,嘴里第一次嘟哝开了:就是日子不长了,我才这样着急。我得快点将我的墓围起来,将碑立起来,我怕来不及了。
立墓碑有屁用啊,你立给谁看?你是当大官的还是大英雄?你屁都不是,就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老百姓,一天瞎折腾。别人立碑是为了子孙到时能找得着他被埋在哪里,你呢?你的子孙呢?儿子不会来,孙子根本就没有。外孙那是更不得来看你,还瞎折腾。
我立给我自己看,不可以啊?我不可以让后来人知道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啊?再说,儿子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你一手造成的。
嘿,你越老胆子越大了,都敢反驳敢与我对着干了。我所做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儿子好。儿子那样,那是命该如此。是他的命该如此也是我们的命该如此,我们的前世肯定没积到德。
狗屁,别为自己找理由。他激动地坐了起来。我立我的碑,与你无关,我又不是给你立碑。说完他又倒了下去,不管老伴还会不会说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他睡了一天一夜,在饿得实在不行了才起床去热了一点剩饭填饱肚子。浑身酸疼让他乌龟般的步子变得更加缓慢。他真不想动了,可是他的墓碑还没立起来,墓地还没围起来。他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顺带用湿毛巾在头上摸了一圈,精神点了,而后向门外走去。
把基脚面夯实完了,就该垒砌石块了。他先将石块一块一块翻滚到基坑里,在翻到基坑里的石头差不多了的时候,人顺着崁壁下到坑底,一块一块地垒砌。垒一层,他爬起来又翻滚一些石块进去,因为没有水泥灰浆,他砌一层就往里面填塞满泥土。
墓地围墙垒砌到高出地面后,难度要大一些了。石块要一块一块地往上搬,他感到力气明显不够,如果只是搬一块两块石头倒问题不大,可那么多啊。他就想了一个办法,回家找来一块长木板,一头放在地上,一头撂在砌起来的围墙上,然后一块一块慢慢地翻滚上去,这样就省力气多了,只是时间用得多些。
这样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终于把围墙垒砌完了。他的双手被磨起了血泡,磨穿一个血泡又磨起来一个血泡,磨起了厚厚的茧子,皮一层层地翻着。他的脚被石块的棱角挂出了无数道口子,但他没有觉得疼,在垒砌完最后一块石头时,他露出了畅心的笑。
就差墓碑了。
墓碑得要一块大石头,一块坚硬的青色石头,只有这种石头不容易风化掉。上面还要写字。而自己除了能写自己的名字,其它的字都不会写,更别说什么规矩、格式、要求了。到哪里去找一个人帮写上字啊?到哪里找人帮弄一块可以做墓碑的青石头?在石头上凿打字的问题不是太大,反正跟着写下的字的笔画凿打就是了,好不好无所谓,只要是字,认得出来就可以。
在他为墓碑焦虑的时候,老幺带着陈姓老表来了。陈姓老表与老幺年岁差不多,65岁,也是单身。他上过中学,书呆子气重,记性好,你让他说古论今,他能从开始说到结局,头是头,尾是尾的,就算是错的他也讲得下去。他没结婚是因高不成低不就。人家看不惯他时常拿一本书,有不务正业之闲。别人都说他,你在农村就得好好地拿起你的农具,好好种地种庄稼。你这样种庄稼不像种庄稼,读书不像读书,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嫁给你那不是自找苦吃。要不就是他看对方五大三粗的,一点女人味也没有。这样一来二去就错过了最佳配偶的时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他一脸茫然,不知老幺与陈姓老表为啥来到他这里时(以前很少两个人同时来),老幺说,你的老伴昨晚在我梦里给我说你要立墓碑需要帮忙,所以我就把老表一起喊来了。
这老伴终于在死后做了一次像人的事,他嘟哝了一声。当然,他也不会追问老幺,是不是老伴真的托梦了。
墓碑立起来了,看着自己亲手凿打的字,他跛着被石头砸伤了右脚,站在那里会心地笑了。那字他刻意往深里凿打了,粗糙的线条,没有一点美感可言,但这正好是他的形象。落款是这样落的,公元某某某某年某月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