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村庄的早上。天还没怎么亮开,零星的公鸡报晓声,在我家房子的四周,参差不齐地响了一嗓子后,父亲站在楼下的地坝里喊我起床,说洗脸准备吃饭了。这是我还能在家呆的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得坐几个小时的车回重庆,继续我的漂泊之旅。
我赖在床上不想起来。不一会,父亲又开始在楼下的地坝里叫我,这种场景像我以前没有离开家时一样。那声音在村庄里四处冲荡,传递,撞在树木、竹林及那些多数已是人去楼空的房舍上,而后又折叠回来。
今天是木匠给我父亲和母亲做寿木的最后阶段,也就是组合阶段。两面的侧板、底板及盖板在前面几天都分别做好,组装起来寿木也就完工了。原计划今天全都做好,目的是趁我在家,好搭搭手,帮帮忙,但看进度是做不完了。我又不能等到做完,我得回重庆上班。趁在家,能帮多少是多少吧。想到这里,我翻身起床,来到走廊上。
仅剩几个留守老人的村庄,显得有些冷清。完全不像从前的清晨,鸡一叫整个村庄就开始沸腾的场景。此时,它与我一样睡眼朦胧,环绕在房舍周围的树木,好似也不愿醒来。
父母为他们的寿木已筹划了好几年,他们比什么都着急。四年前,父亲将自己栽种的几颗直径已有20厘米以上的杉树砍回家,然后又在邻队的妹妹家砍了几颗,筹齐估计要用的木料,就时刻准备着。去年国庆节,父亲想喊木匠加工,但我们单位不放假,所以放下了。听说今年国庆我们单位要放假,他再也等不住了,急得跟火烧眉毛似的,在国庆节开始放假的前两天,就将木匠喊回了家。
等我坐高铁,转大巴,然后坐摩托车赶到家时,木匠已经将寿木需要的杉木,剥皮刨削了三分之一。按所需长度锯切预备开来的杉木,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木匠给它们分侯拜相——让它们去镇守自己该镇守的位置。
寿木的每一块木板都是一节杉木加工而成。它不剖开,在所有的杉木综合过后,取中间尺寸,基本都按最大尺寸加工,有多大算多大。一节杉木一块木板,也是组成寿木的一个最小单位。
木匠差不多60岁,以前我没见过。据父亲说,按辈分,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表。老木匠。以前走村串户做家具,现在基本没家具可做,还好有留守老人的寿木要做,没让他失业。
木匠很健谈。当然,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儿子,每一个字音里都充满自豪。他儿子是混社会的,但也是做生意的,一单生意做下来,就会有几十上百万的收入。这让我有点无地自容。我加班加点一个月的收入,仅能够自己开支,能拿给父母用的少得可怜。
我最记得我刚到家时,他看了我一眼,“你还是有这样胖啊?”语气不阴不阳的。我当时愣了一下,等我回过神来,才明白其中的含义。意思是,我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我的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当然,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按说,喊木匠做寿木是费时费力的事。工钱烟酒钱等先不说,就一日三餐就很麻烦。除了小菜大米自己家有,其它的都得去市场上买。市场离我家远,近二十公里路。走路基本不可能,坐车不通公交,一般只有私人的摩托车,不安全钱还很贵。没有燃气,只能用柴火,烟熏火燎的。但这些,七十多岁的父母都不在意,他们最近这些年只在意这一具寿木。
早几年我说,到时去买一具寿木,免得这么麻烦,何况我常年在外上班,时间也不够用。这个说法,在父母那里没有通过。要自己做寿木成了他们最大的愿望,也越来越迫切。这走向岁月最深处的愿望,成了他们坐卧不安的心病。特别是父亲感到自己的身体质量越来越差的时候,隔三差五在电话里说今年必须做,好像真的等不及了似的。这让我听着有些伤感,也有点心烦——那就做吧。
两块侧板、底板是四根杉树圆木加工后串接而成,盖板是五根杉树圆木加工后串接而成,基本都是18厘米厚度,最薄的地方也有15厘米,很重。在组合的时候,父亲伸手去抬,他那皮包骨的身体,明显支撑不起。我体重一百六十斤,与木匠抬一块侧板,也感觉到吃力。
木匠说,这两具寿木组合起来,每具最少也得有五百斤左右,这是他做得最实在的全杉木寿木。如果拿去卖,起码要七千块。听到这里,如枯草般站立的父亲,此时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看得我心里真不是滋味,酸酸的还有一些隐忧里的难受。难道活到他这个年纪的人,都这样看得开、放得下?
整个寿木的组合没有用一颗铁钉,全是打槽打孔相互榫楔而成。这来源于农村里的风俗传统,如用铁钉,说是到时会对逝者魂魄有损。但从加工的程序与方法,也可显现木匠的手艺程度。如果哪个部位的尺寸多一点或少一点,都会在组合时出现不和谐的情况。要不装上去松松垮垮,要不装不上去。这个木匠是父亲经过筛选后请来的,不光是他手艺不错,父亲的眼光也不错。
在天要黑的时候,第一具寿木组合完成,翘首束腰,线条凹凸,状如元宝,经过打磨光滑亮洁。我看到父亲舒心地长出了一口气,嘴角往上扬了扬。我不忍再看下去,就用双手去抬那具寿木,想试试它的重量。好家伙,居然纹丝不动,看来我是轻视它了。我下腰,发力,可还不见它动一下。木匠在一边说,你这样怎么抬得起,这在以后用的时候可得八个人抬。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在我们这个院子里还没有遇到过。我在家时,曾见过送逝者下葬,都是四个人抬,他们的寿木是木分板做的。
这下好了,到时你也不会手忙脚乱的了。父亲在一边说。他像在说一件很随意的事,别人的事,一点也不见失落和伤感,显得那么轻松,可我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等父亲走开了,我抚着寿木在内心里叹了口气,人活一辈子,到头来就这一具寿木。当然,这还只是我们这比较偏僻的地方能有一具寿木,大多数地方,火化后最多就是一个盒子。更莫说天葬了。天葬的人到最后尸骨无存,也应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那句话。
木匠叫我一起将寿木的盖子先抬到一边,然后将组合好的寿木身子抬到靠墙的位置。木匠身体雄壮,他抬重的一边,我抬轻一点的这头。就算这样,抬着它我还是两脚打颤,还好不远,就几步路,硬撑着抬了过去,放下的那一刻,直起腰时,感到一阵酸痛。我看了看木匠,他很轻松,看来我是缺乏锻炼啊。
明天,另外一具寿木你们怎么办啊?这么重。我看着木匠说。我明天走了,父亲肯定是抬不起的。
没事,你放心,我有办法弄过去摆放好。我一个人在家做时,都能弄了放好。木匠蛮有把握地说。让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作为人子,在父母最需要的时候,却又不得不离开,是一件多么恼心的事。
吃饭的时候,夜已沉沉地黑了下来。
现在就是墓室了。父亲边吃饭边说。在这样黑的晚上,让我有凉嗖嗖的感觉。你这样着急做啥子?我回了他一句。
“不是我着急,这是为你以后好,凡事早做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那也用不着这样急啊。”
“今年不管你上班放不放假,在大寒节过后,都要回来把这事给办了。”
“……”
“位置你看我与你妈都选在你爷爷奶奶那边上怎么样?”
“你们自己喜欢哪里就哪里吧。”
“这样吧,你爸选在你爷爷奶奶那边上。我选在我们房子右前方那个空地那里,就是以前我们砌猪圈的那边上,前面有人来帮看了,说那个位置风水好。”母亲接过话题。“这样总有一个地方会好,到时能护着你们。”
我被母亲的话深深地击打了一下。父母将我们兄妹三个一路从小护到大,虽然没有别人富庶的生活,但极尽可能地让我们吃饱穿暖。长大了,我们远离他们,在外漂泊,为自己的小家奔波,年迈的他们在家,与日月争辉,寻找口粮,没见一个怨言。如今,在安排他们百年之后的事,仍不忘要护着我们子孙,尽他们最后一丝愿望,这真是天下父母心啊。
我眼里没有任何征兆地被泪水洇湿了。
夜色在我揉眼睛的时候,越来越黑了。我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只有一个行动能略表心意,那就是在大寒过后回家,做好他们百年过后需要的墓室,应该比拿钱给他们,会更让他们开心。
山乡竹韵
作为山乡人,从出生开始,相当于一见天光就与竹结缘了。这个屋角一笼,那个池塘边一笼,很散,数量不多。一个院子里二三十户人家,最多也就十多笼。每一笼都有主,其他人不可拥有。如果有自己的竹不够使用,要去砍别人的,你得先给人家说,相当于申请,打报告。要竹的主人家首肯,批准,点头,而后才能进行。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后来长大了,似乎有点明白,所谓不成规矩就难有方圆,在这个事情上可见一斑了。
竹的种类很多,而山乡的我们,渝东北的我们(或许不太准确),竹多是慈竹。其他竹的种类,或许是地理位置与气候的原因,所以稀少。慈竹在我们那里的用处很大。背篓,竹篓,箩筐,簸箕,撮箕,竹席,竹篱笆,竹绳,刷铁锅用的刷把,引水筒,房椽等等,似乎没有一处不见它的身影。竹在我们的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就可见一斑了。
记得小的时候,每当父亲用慈竹编织各种家用物件的时候,很是好奇,总想蠢蠢欲动。这里摸一下,那里搞一下。看他从砍竹,破竹,而后削成篾片,那动作,流利洒脱而自然,一点也不生硬生涩。好似那些竹子都是他的兵丁一样,或弯或折,想怎样就怎样。他就是它们的元帅,想把它们安排在哪个位置,就在哪个位置;想让它们直,它们不敢弯。那随意,那自如的劲头,让傻傻地站在旁边的我,眼睛和身体,久久不能离开。在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我要是能有这样的本事多好。
父亲用竹编织,我就拿起砍竹破竹的刀具,学着父亲的样子,去砍竹,去破竹,去削成篾片。砍竹时砍到小腿上;破竹时,刀落在手的虎口上……每当这个时候,父亲看着我的小小贪婪,对我说,等你再大一点,来学嘛。
再大一点,学上得多一点,反倒对竹的编织越来越没有兴趣了。不清楚是知道了竹在国人眼里的隐喻还是其他原因。但起码知道了竹的别称,比如“竹君子”,比如“岁寒三友”等等。似乎有了对它割裂的不忍感。那是一种情怀,让人无法不直视的情怀。而父辈们作为山乡农人,哪里会想到这些。竹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种可以为生活日常使用、解忧的物件。在原始的农耕山乡,还有什么比生活需要的本质更重要呢?
竹在我们山乡,远没有被文人雅士们形成语言,写进课本的那样高深。它们抱团生长,它的叶子在季候该绿的时候,一定绿着;季候不该绿的时候,它也绿着。一切那么自然,那么心安理得。没见它的任性亦或是傲娇。
对竹的用处认识更深一点的时候,那是与我幺叔有关。当然,那不是竹本身有多大一回事。而是与幺叔和小姑姑的遮风避雨有关。
说到这里,我得先说说相关背景。我奶奶去世的时候,幺叔才十三四岁,小姑姑才六七岁。爷爷去世的时候,小姑姑还在奶奶的肚子里。
之前,奶奶在世,二叔幺叔小姑姑住在一起。奶奶去世,二叔成家,分家就搬上了日程。以前祖辈的房子是不够住的了。二叔刚成婚,不可能搬出来住。那就只有幺叔与小姑姑搬出来了。出来住没房子怎么办?父亲作为老大,俗话说,长哥当父,必须得考虑。没钱,先弄间茅草屋。位置选在哪里?父亲做了很多考虑,最后选择,在我家屋旁边,主要考虑到幺叔与小姑姑年岁小,需要照顾。
我家屋旁边是我家的自留地,种有竹。
彼时我家也只有这笼竹子。
爸妈相互之间经过了一些争吵,与思想的争斗。毕竟七十年代的边远山村,竹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东西,那时还基本没有可取代它的物资。
父亲与母亲说,我们将竹移栽吧。实际上,话好说,做不容易。慈竹移栽,很多时候都是竹篮打水,就是能长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母亲不是没有怨言,但爷爷奶奶不再,她长嫂当母。帮助年幼的弟妹,理应如此。呯呯嘭嘭的砍竹声过后,是锄头挖在竹的根须上的声音。
而父亲移栽的慈竹,再也没有长成以前的样子。刚开始,要编织个撮箕篓子什么的,父亲就东家西家地去讨要,邻居们会多多少少地答应。但时间长了,也会成为一件难办的事。就是篓子烂了,撮箕坏了,竹席烂得不能再烂了,也只有将就着过。要编织新的,没有竹子。再向邻居们讨要,自己难为情。邻居不答应,他们难为情。自己开口时,看邻居们那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的神情,实在难受。后来,只有把收获的粮食或背或挑到乡村场上去卖,然后用卖得的钱,买来所需的竹子编织品来使用。
多年过后,幺叔早已成家,幺姑也早已出嫁。那用被挖掉的竹子搭建起来的茅草房,从一间变为两间瓦房,而后是楼板房。再到后来,幺叔全家外出打工,在城里安了家。可每次回老家,都会说起竹,说起地基,说起当时我父亲他们没有竹子的时候,去向邻居们讨要,实在为难了。但父亲只是淡然一笑,事都过去这么多年,我们都过得好好的,就什么都好。
嗯呢,事都过去好多年了。这些年,竹子在我们那里,好似越来越多,每家每户的竹子,长得青青葱葱,密密实实,有用都用不完的样子。其实,自从改革开放以后,每家每户从一个富于的劳动力外出务工挣钱,到整户整户的出去,竹子就有了几世同堂的机会。如父亲一样长期驻守在老家为数不多的老人,也用不了那么多竹子编织的物件。眼看着长势喜人的竹子,在春夏秋冬里,不悲不喜,不骄不奢的样子,就像活得没心没肺一样,心里的那个滋味,他们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它们能在秋冬里,仍然绿着,给没有后生在家的山乡,平添了几许活力。这些竹子应该是后生们走时留下的心意。他们在心里相信,在外打拼的后生们,一定还会回来。
前面电话里,父亲说,我都这样老了,你不是从小就想学编织东西么?再不回来,我这编织手艺就该失传了。
是啊,不失传已是一种奢侈了。就算在家的人,大多用上新时代的工业编织用品取代了手工竹编制用品。
我沉默。就是回去,还能不能学会呢?更何况,我现在只喜欢看到竹子在风中或者阳光中摇曳,还有它那绿得不蔓不枝的样子。看到那些小区周边或者院里,特地栽种竹为风景,我就忍不住要停留。心里默念着宋人吴潜的诗句,“编茅为屋竹为椽,屋上青山屋下泉。半掩柴门人不见,老牛将犊伴篱眠。”那样的日子,或许已是一去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