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云阳码头
脚步顺着千级石阶下沉
老老小小的蛇皮袋,尼龙袋
装过大年三十汤圆面的白布袋
串起的行程
沉到江边,沉到沙滩乱石叠起的码头
黑压压的呼哧呼哧声
早已镇住轮船响天的嚣叫
多像发飙的牛群
不认蚂蚁是蚂蚁的兄弟,你踩我推
长江那头,是秋天的集结地
挤,挤,挤
我要早一点到达,我们要早一点到达
轮船一寸一寸吃进水里
我们的重量,我们的体型
见缝插针
在浪卷浪涌里,揉着面团
看渐行渐远乌云一样袭卷码头的人群
后来听说踩死的几只蚂蚁
没能借船远行
94年,云阳的夜
翻着梯坎的云阳县城与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没赶上车它就将天拉上了黑色的幕布
这里有八十年代的混乱
有九十年代无所顾忌的嚣张
我身体比年龄单薄,我恐惧
传言里黑道比黑更难看清它会在何方出现
路过一个又一个旅馆,我眼里全是怀疑的光
走一步天黑一下,再走一步,再黑一下
一个行人从我身后走来,心就会紧一下
再一个行人从我身后走过,心又会紧一下
总算没有人跟在身后了
我已停身于一座在建的大桥边
灯光在黑里昏黄而鬼魅
四周静谧得让我抓紧了心
钻进一排可够容身的水泥下水管道
它让我牵挂了经年坚固的躯体
92年,人民英雄纪念碑
我已经离你很近了
从火车站的站台惶然走出来
与其他火车站走出时没什么两样
这些站台都不认识我,他们的眼神
没有到过乡下,或者没有
见识过乡下人流浪途中的彷徨
其实,我对你很熟悉,在梦里
我见过你经年了,那个曾经说“嗟”的地方
曾经下过很大的雪,又出过很大的太阳
在那块高高的碑上,我一梦经年啊
你站在那里,太多灵魂的圣洁
高抬头颅,我不敢走近,我不能走近
这一身流离的汗臭,这一破败的行囊
在这站台之远,蜷一域暮色
看你立天站立,这就足够
抱着你取暖,数一数那来来往往的行人
猜想那些走进碑里的名字
有多少与我的名字一样,土气里带着父母的希望
那年,坐火车
此时正好可以展现你的伟大,孔武有力
你搬动百斤石块的力气,吼一声
地动山摇的声音,发挥得淋漓尽致
手脚并用,有多少汗水都使出来
从没有缝隙的人群挤过去
那些肩头挨着的肩头,你借用着攀爬
一个又一个头颅,你按我,我按你
站台边的火车门与车窗
多么少,多么小,这么多蜂拥而来的黑蚂蚁
那一节车厢太小,那一辆火车拖挂的车厢太少
开往春天的火车趟数太少
你挤,你爬
向那可容头穿过的窗口
用自己的力气将身体压缩
成饼干状,一阵接一阵的鞭子
在你的背上,让你加速远离
那些除你以外的蚂蚁
在站台里
92年,在去河北的火车上
空气如此拥挤。脚趾与脚趾碰撞
肩与肩相互倾轧,头与头
呼吸与呼吸,在这火车里碰撞
一路捡拾,方言的味道
川味,湘味,黔味……
东南西北的分枝
眼神挤着眼神,方言与方言
厕所里挤着,洗手台上挤着
座位上,座位下
椅背上挤着,行李架上
吊着,异乡遍地金黄
在火车哐铛哐铛的声响里
脚肿大,手臂肿大
腰肿胀,目光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