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泥文的头像

泥文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6/02
分享

被收购的机修工

被收购的机修工

“今天不上班?”早上妻子上班临出门的时候问。想是她看到我迟迟没有出门,仍在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的样子,完全没有要去上班的打算。

我确实没有去上班的打算。

“嗯,给自己放假了。长假!”我刻意将长假两个字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长假?!”妻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音调明显比平时高了几个分贝。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上得得得地响了起来,然后慢慢地拖着尾音消失在走廊里。

我知道妻子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代表什么。人进中年了。父母已年过七十,在老家种庄稼,喂牛,养鸡鸭猫狗。晴天泥里雨天水里,拖着一双慢得都要迈不动的脚,没日没夜地劳作。每顿饭吃得像是在敷衍生活。要不煮点面条,要不吃点稀饭,再不用洋芋红苕合在一起煮饭。每顿饭没有正襟做过,也没正襟吃过。白天忙着吃完了上坡下地,晚上夜色顶不住了才回家。到家后先忙着管好鸡鸭猪牛,再忙着做夜饭。这夜饭真的夜呀,等吃完饭时已是深夜,这时才能忙着睡觉。儿子在学校拼搏,能不能考上理想的大学,那是后话。每个月保守的生活费用及开支1000多元必须得及时兑现,如果一耽误,会影响他学习的心情。他心情一不好,学习会不上心,那么我们未来的希望就堪危。还有每个月1500块的房租,这个没法办不给。如果不给,后果不说你们也清楚,被扫地出门,睡大街或者桥洞。真是这样的话,那我这个家的稳定性就得漂浮起来了。任谁给我一个理由,我都不敢再往后想了。

从想辞职到写辞职申请,然后到真的离职,这段时间里我没给妻子说过。你一定会说我是大男子主义,其实不是这样。我知道妻子的脾气,她一直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理。时常会在我耳边说谁谁谁与我们一样打工,房子买了车也有了;说谁谁谁为孩子拿了多少钱去补课;说谁谁谁给老丈人丈母娘每个月拿了多少钱。她说这话时,我很想说,我的父母一年到头都没拿过钱呢。如果说了,不光是家庭战争会立即不顾后果地爆发,她一句“那是你自己没用”会顶到我无路可退。

谁说不是呢?就算不辞职,一个月我与她的工资也仅能够家里的正常开支,所以也没什么积蓄。我这一辞职,家里的重担谁来扛?她的工资说真话没有我工资的三分之一。辞职不是把天顶了一个窟窿,天顶一个窟窿那日子不就要塌陷啊。

妻子从出门后,就不理了,没有只言片语。我的心像吊在半空中,被妻子不理的情绪左右吹荡着,落不了地,悬得发慌。我实在无法沉默了。

“我辞职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我给妻子发微信说。

“我知道。你在很久以前就说过了。”

“那就好。”

“没想到你真的辞了。而且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我没第一时间回复这条信息。觉得不好解释什么了。有些事越解释越说不清楚。

“你不想想你早已过了可以折腾的年纪。”

这是真的,我早已过了可以折腾的年纪。最少不可以随便折腾。

“但我想多活几年。”

好吧,既然说到这里了,那我就说说。说说我这一把年纪,在没有折腾资本的情况下还要折腾的原因。

我上班的地方在空港工业园里,一家被收购的企业,不是国营收购私营的,是私人收购私营的。我这里说到私人收购私营,是因这私营是很多私人“合资”运营的。而收购只有一个私人。当然,他运营也是私营。

我是随着私人收购私营的时候被收购下来的。作为设备机电维修工被收购。

被收购后的私营企业改行了,不做以前的摩配生产,做汽配生产。确切点说是做小车、农用车或面包车的门槛,前后底板,座椅骨架等比较大型一点的物件。以前的车、磨、铣、钻、刨那些小型的机床都用不上,老板收购时没要,自己新买了几十吨到一千六百吨的冲床、液压机和能用到的焊接机器人等设备。行车从5吨换到25吨,叉车从3吨换到10吨。

老板有钱,所以我一直没见到过。这似乎是正常的,见到了或许还不正常。其实,就是见到了我也弄不清楚他是谁。他是做贸易的,据说身家有20多个亿。突然想搞实业,就把我们这个不景气,不做不亏,一做就亏的厂子买下来了。除了我说的那些机床,其他的就连那些旮旮角角里长起来的野草都是他的。

他不管这里,管也无法管,他不懂工厂,只懂贸易。他请人管,一个月两个月来一次。就连我这个被他一起收购过来的人,他也不管。见面也不会认识,丢没丢他也不晓得。

好啦,赶快打住。扯远了,我本是要说这里的环境。说环境也离不开说他。

“老况,你木起做啥?明天有单位来参观,把该收拾的收拾一下。”

对了,有必要交代一下,我不姓况,我单名一个况字,估计他们觉得叫老况特别,就叫了。

车间主管站在我对面大声叫我,中间是划出来的叉车行车道。他没过来。他想过来也过来不了。10吨的叉车让叉车司机开得要跳起来了。地面扬起的灰尘劈头盖脸地往两边的人那里盖。柴油的黑烟与灰尘搅在一起,一副爱你没商量的帝王主义嘴脸。

这怪不得叉车司机。全车间就他一个人管上货下货,管员工做的工件叉来送走和加工后的废料搬运。工件全是铁皮铁板钢管加工而成,靠人力搬运无能为力。

也怪不得地面。谁让这么重的叉车在上面跑来跳去呢?其实,灰尘更是无故的,你不开叉车去惊动它,它还巴不得好好睡觉呢。

怪谁呢?好像谁都怪不着。地面隔三差五在用扫把扫,用拖把拖,用油漆刷。没用。

我用工服的衣袖捂住嘴鼻,可眼睛捂不到,只好在看了一眼主管后闭了起来。

“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对身边的小林说。

小林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不爱说话的人都显得有点木讷。老实巴交的,一脸忠厚相,从来没看到他抱怨过。

我想他应和我,然后我才好继续说下去。所以我盯着他一时没打算将目光转开。他被我盯得不自在了,只好将脸转向一边应了一声,“是的。”

我知道再等他的下一句话难了。

有其他单位要来,就必须收拾。扫地面和拖地面是两回事,前面扫后面拖。三个车间,它们是相通的。同时扫,整个车间的空间里全都弥漫着灰尘,灰尘黑压压的,想看清10米以外的人脸都恼火。如果你要走过去,屏住呼吸穿越是不可能的,那会遭窒息;如果换气,灰尘全都顺着鼻子嘴巴往肚子里面钻。郁闷。

我冲小林喊了一声,“走,跑。”

我与小林都是机电维修工,我们有一个专门的工具存放室,当然也是我们的休息室。平常机床不需要维修的时候,我们会在里面休息,也是等设备有问题的时候,他们好第一时间找到我们,及时去维修或处理。

打开工具室,那股让人要窒息的味道冲鼻而来。这味道有工具自身的味道,机油煤油的味道,电子元件、密封橡胶件、螺钉螺帽、烙铁焊锡及戴旧了的手套、穿脏了的工作衣裤鞋帽,以及地面的潮湿混合起来的味道。

我往后退了退,“在这里做下去要少活几年。”

小林皱着眉头,往旁边让了过去。我也往旁边走了过去。等门开一会,透透气再进去。

这工具室原先有一个窗子,装了防盗网,可以随时开着。后来,老板把紧邻窗子,那可供休息行走的花圃和人行道利用了起来,建了一个磨具车间。这叫资源不浪费。老板就是老板。

按有关规定,新建的车间不能依附在老车间的墙壁上,另砌了一堵墙,工具室的窗子被堵上了。如果不开灯,进去后,谁也看不清谁。

“这下好了,你们享受特殊待遇啊。总统级别。”领班大熊说。

“那是,要不你跟我们混,也来享受一下。”不爱说话的小林突然冒出一句。

“算啦,我没那福气。”

“别谦虚啊。”我说。

“呵呵,不是谦虚,你们用的工具我都认不全。”

“那是你笨嘛……”这句话还没说完,我立即住嘴,像开车的师傅遇到了突发情况,来了一个急刹车。用手捂向嘴鼻。可又怎么捂得住,一股油漆味已冲鼻而来。又在喷漆。

“这什么世道,还要不要人活?”我狠狠地吼了一嗓子。一定是我们工具室门口又在喷漆了。

我们刚把工具室门打开让它透透气,又来喷漆。

我们工具室门口是一个过道,以前的大门口。现在在外面建了磨具车间后,它变成过道了。

“哪个让你来喷漆的?还让不让我们活?”我冲过去向喷漆的人一阵怒喝。

喷漆的是一个50多岁的男子,地道的农村大叔。我不晓得他的名字。脸上布满了松树皮一样的纹路。他被我的怒喝弄得一愣一愣的。

“这关他啥子事哟。”小林这时在身边不温不火地说了一句。

我瞥了他一眼。“都说好多次了,老是说不听。这是些啥子人?”

厂里向其他单位供货时用自制的铁架框运送成品。铁架框在使用前经过喷漆处理,目的是防止它生锈,也防止它生锈过后在运送途中锈弄到成品工件上去了。用过一段时间漆就会掉得七零八落,所以得补。

喷漆前要打磨,有的地方要补焊,所有的工序在工具室门口的通道里进行。不做这些时,这个通道是整个车间唯一空气好,没有灰尘的地方。一做补漆的活,就乌烟瘴气了。

“我要去举报。”我看了那个喷漆的一眼,随后又看了大熊一眼。这样的话我不记得说了好多次。说的说疲了,听的也听疲了。

“去嘛。巴不得。”大熊乜斜着看了我一眼。喷漆的男子露着牙齿笑了一下,那是他唯一白的地方,不像其他农村大叔那样牙齿也是黑漆漆的。他一笑,脸皮全都皱到一起呈梯状去了,那些沟壑,像极了山里那一道道梯田紧密相连。

“你笑!这油漆有毒,晓得不?”

“他晓得个屁。”大熊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是我,打死也不会做。”

“人家能与跟你比啊?你动动嘴就可以啦。”

也是,他做其他的做不下来,又没技术。除了打打磨磨,就是用压缩空气接上喷枪喷漆。

这车间最后一片乐土就这样没了。

“叶部长,可不可以不在工具室门口打磨和喷漆?”

“那你说在哪里喷?”

你看,这皮球踢得。我想,我能安排在哪里喷漆,那我不是坐你那位置了。

“用刷子刷比喷枪要好得多呀。”喷枪一喷,油漆就像雾一样满车间飘荡,如鬼魅,像幽灵。

“刷子慢,人家做的是包工时。再说刷子没有喷枪匀净、好看。”

我满眼都是油漆飞舞的影子。

“我要去举报。”我看着主管物流的叶部长离去的背影说。

才开始在这里喷漆的时候,现在的磨具车间没有建,花圃和人行便道外边是马路。马路不宽,对面是其他厂家。油漆沫子、油漆味顺着风就到了他们那里。他们办公室的人过来打招呼说,你们再这样,我们去举报。总经理马上让主管物流的叶部长处理。他这次处理得及时,喊采购买来十几米彩条布,把门一堵。喷出来的油漆沫子无路可逃了,在整个车间里翻跟斗,一个班下来,多远都能闻到身上的油漆味。

从那时起,一看到喷油漆,我遇人就说,“走,我们去举报。”“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要辞职。”

我搞不懂,难道就我一个人的鼻子闻得到,眼睛看得到?

待在工具室里等待下一单维修任务的到来。油漆味从门缝里挤进来,与我们呆在一起,也不管我们有多排斥。开着连续模运行的冲床,开着单冲的冲床,液压机压制和切边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进来,击打心底,闷闷地让人要发疯的感觉。

起身,顺便踢了那个快要散架的凳子一下。我逃一样来到车间,各种机床的声音响声震天,但比在工具室好多了。工具室里那声音是直击心底的响。叉车制造出来的柴油烟味与灰尘搅合在一起,油漆被风雾一样吹送进来,在全车间里飘过来,荡过去。

在冲床,液压机,铆接机,焊接机器人等机床面前忙活的兄弟姐妹们,柴油烟味、油漆味、灰尘这些第三者一点没有影响到他们。弯腰,拿起工件,抱起工件,抬起工件,然后放进机床的模具里。按下操作按钮,轰,咚,嗤嗤,取下工件。然后放下。他们有的戴了耳塞,有的没有。

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怡然自得呢?一点没有怨言。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车间也是一方水土,来到这里打工站流水线的人也算这一方人。

我想找一个没有油漆雾喷,没有灰尘没有柴油烟雾袭击的地方歇歇,可还真一时看不到哪里才是地方。

“老况,2号液压机顶上漏油,像高压水枪在喷。”穿着被油污浸染得发亮的工作服的尹鹏,在离我两米处高声叫我。

尹鹏19岁,初中毕业后出来打工了,后辗转来到这里。

我想着找一个地方“避难”的想法暂停了下来。

2号液压机已停。爬上3米高的液压机顶。看脚底下雾蒙蒙的车间,我像在缥缈峰。

脚踩在机床顶的液压油里,弓着腰检查几十根高压油管和液压阀及阀体的各个接口处,由于到处是液压油,一下看不出哪里漏油。

“尹鹏,开一下液压机。按压制运行。”站在液压机的边缘,我扯开嗓子喊。“机床一动起来就关掉。”

之所以这样喊,液压机漏油很多时候无法一眼看出哪里出了问题,只有运行起来才能一目了然,这也是最快找到症结、解决的办法。而液压机刚动起来,最多也只会喷出一点点液压油。

两个37KW一个7.5KW的电机启动,泵呜呜地亢奋起来。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液压油已劈头盖脸地击打下来。脸生疼。眼睛无法睁开。液压油从头顺着脸往下流,我的嘴角已有了咸咸涩涩的味道。被液压油淋透的衣服黏黏地粘在身上腿上,有一种掉在油缸里的感觉。

尹鹏在地面跳开了,没被液压油淋到,液压机并没有关掉。他看到我头上脸上往下不断流着的液压油,哈哈哈地大笑不止。

“笑个屁。”我闭着眼向他那个方向大声吼道,“快点把电源关掉。”

液压机停了下来。我用衣袖抹头上脸上的液压油,可怎么也无法抹去,好像越抹越多。原来衣袖早已被液压油浸透。没办法,我将眼睛睁一下又立即闭上。在睁开的那一瞬间,看到靠我后面的油管上搭着一块以前用过的碎布,脏但比较干。我探着脚挪过去,拿起那块布,擦拭脸上头上的液压油。

在擦拭头上脸上的液压油时,一小道消息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有老板的亲信向老板检举我。大意是说我没做什么事,还一天吼着要去检举喷漆的事。

说到这里,顺便说一下,我们这个厂,老板的亲戚都是管理者,有没有能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其实,这些与我本没关系?他们有没有能力,老板愿用,愿给钱,这就够了。但我想不明白,你不做实事也不要乱打报告啊。

设备维修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工种,与站流水线是两回事。除了巡查、维护,就是等待报修。客观点说,如果设备维修工每天都是忙碌的,那么设备的有效使用率就低了。设备使用率低,生产效益如何出?设备出问题少,间接说明我们维修维护做得到位。

听到小道消息时,我愤怒了。有意无意地与那挑事的管理者对着干。后来觉得没意思,人家有那个条件。看到杨绛那句话“我与谁都不争,与谁争我都不屑”,我把改为“我与谁都不争,与谁争我都无能为力”。与其花那些力气做无用的事,还不如好好养养神。

被液压油浸透一身,衣服只有报废了。洗是没法洗干净的,50%的干净也没办法洗。厂里只发工作用的上衣,裤子一直是自己的。不管是不是厂里发的,只要一报废,就得自己花钱买。不穿厂服又不行。想想心有不甘,停下了的时候写了几句分行,排解一下心中的怨气:

老板,请允许我说声对不起

好么?我用你的液压油

洗脸,染头发,洗衣裤

N次了,这一次我必须向你汇报

不然,我这一颗泥土喂养的心

你会认为它扔给了城市

液压油一升等于多少升食用油啊

我深感羞愧

也感到了浪费

它们每次从液压管道里奔向我

我好享受

不是每一个像我一样的人

都有这样的机会

我得感谢,感谢关照我的命运

让我的漂泊生活有了油水

这车间多好

风光四时无需要知

就可以安放一生

写归写,老板不会看到,我也不会给他看。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我也知道,这样人为的浪费液压油会被主管处理,主要责任在操作者。

“来,老况,抽烟。”陈放在休息区喊我。我正洗手,然后双手合在一起接了自来水,用力往头上脸上浇,洗洗脸上与汗水搅合在一起的灰尘和油污。我只是扭头看了看。然后再接了水,送到鼻孔,用力往里吸,又一喷,喷出的水带出浓浓的灰尘丝丝缕缕的,有点像面条。

厂里上午下午有两个时段集中中途休息。上午10点,下午3点。各十五分钟。休息区被安排在空气压缩机旁,焊接了三排铁凳子。与洗手的水池紧邻。我们这里没有其他厂一样的专门吸烟区,只能在休息的地方一消瘾君子焦渴之心。

接过陈放递过来的烟,点燃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油漆味顺着烟溜进喉咙。

“怎么了?这烟太差了吸不惯?”陈放看到我皱了下眉头。

“难道你没抽出来?”

“没有啊。”

“你是什么人哟?”

“嘿嘿,中国人。”

“笨蛋。”

“哈哈……就是刚开始抽的时候有油漆味嘛。多抽两口就没有了。”

我表示无语。斜看了他一眼。

“不要这样子嘛。其实,这样的日子都是心里苦着没说,没办法说。”

“为啥没办法?”

“你懂的。生存嘛。”

“唉。现实。”

“其实,我们都想举报或辞职。可那样到时到哪里去上班呀?”

“嘿,天要生,必要养。”

“哎哎哎,上班了,上班了。”

空气压缩机又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接着冲床响了起来,液压机响了起来,焊接机械人响了起来,铆接机响了起来。想法是想法,现实是现实,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

“老况,4号冲床做的工件成型有点问题。你去看一下是不是床子的问题。”与我一起被老板收购过来的质检谭欣走向我,捂着嘴说。

哦,对了,我得说一下。这里面不管是比我大十岁二十岁,还是小十岁二十岁的男男女女都会叫我老况。被大很多的同事叫老况,我感到有点冤;被小我一点点的同事叫我老况,我又想到了自身的条件,一个不能随便折腾的年纪。

“你捂着嘴做啥子?”我故意问。

“这满车间的油漆味,我闻了头有点晕。”

“那你还做得心安理得。”

“不做没得办法。都要到50岁的人了,出去找事做不好找。”

“嘿,你不找事做也没得事嘛。你儿子都找钱了。”

“他还不够自己用。三天一聚会,两天一约女朋友。”

是啊,在生活面前,我们都有许多制约。老板给的条件摆在这里,你愿做就做,不愿做走人。既然要做下去,那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每天都在叫着“这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要举报”“我要辞职”,不但听的人听烦了,我自己也真的烦了。估计老板听耳边风也听烦了。

每天的衣服鞋袜灰尘蒙面;每天发干的鼻孔里只要用手指或用纸巾一弄,全是黑黑的尘土坨坨;每天晚上刷牙的时候,喉咙会干呕,咳出来的痰里面黑漆漆一团。

我真想不做了。面对咳出来那黑漆漆的一团时,我在心底里叫着。这比被高压油管爆裂的液压油洗澡的问题要严重得多。液压油洗澡,最多是衣服鞋袜废掉了,被弄脏的身体洗洗澡就好了。而这油漆灰尘吸进肚子里是安全隐患,是身体健康的安全隐患。

忍忍吧,在厂里上班怎么说也比他们搞建筑拆房子的强吧。妻子一听到我说不想做了,就用这句话来给我打气。然后又说一句,我们这个年纪,折腾不起。就堵死了想法里要走的路。

第二天早上,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匆匆地出了门。

这种心情和场景已成为我心里的顽疾。这顽疾,像一块生长的石头,一点一点地往上生长。想压抑,想制止,我将这种想化作一道囚禁它的牢笼。可越囚禁,它蹦跳得越厉害。在它蹦跳着往上生长的影子里,我看到了一个场景:车间无灰尘扬起,没有柴油叉车的尾气,更没有油漆味在车间里鬼魅一样的身影。像我没被收购时一样。

“老况,你今天加一下班,7号液压机今晚必须让它正常运行。”

“不是车间地面今晚要刷漆么?”

“刷漆也要维修。”

“可以明天来么?明天车间不是不生产?”

“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主管生产的部长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油漆味我闻了头闷不舒服。”

“哪来那么娇气?”

“明天来维修。”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反驳。

“那明天以后你就不要来了。”

“不来又如何?来又如何?”

“嘿,脸皮还不薄。你不是一直在说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么?”

“你……”

“我什么?这里离了你一样会转。”

话说到这份上,我已无法再说什么了,那句一天比一天意识强烈的话“我要去举报”也懒得说了。去人事部拿了一张辞职申请表。我心里那块膨胀的石头慢慢消失了。我咧着嘴笑了起来。

“起床啦,起床啦。”妻子一边推我一边喊。“该上班了。”

我揉了揉眼睛,回想发生的事。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