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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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读者，能够在一部小说里读出作者用词语、思想布局的一些东西，并触碰到自己在生活中所积蓄的认知和话语感，这固然是一些经历、学识的观照，而比较重要的一点是读者与作者对时代大环境的体悟、人物故事上的通感有一个有效碰撞产生明里暗里思想上波动的结果。我读陈泰湧近期出版的长篇小说《小乾坤》，就有这样一个观感上的通道。
故事梗概大概是这样的：渝城某国营棉纺厂内，童家姐妹与张家兄弟，合伙开了一家“友友火锅”店，从此引发一段长达二十多年的爱恨情仇。在经历了暴富、分家、破产、还债等一系列变故后，童青青和张隐重启了濒临倒闭的火锅店。从家庭小作坊到现代化企业，从纯手工制作到标准化生产，从四处借债到商业化融资，他们的人生伴随着渝城火锅产业的发展而起起落落。在张隐等一众小人物的影响下，渝城火锅产业一步步向前发展，而他最后却选择了隐退于“火锅江湖”，留下了他作为小人物雕像似的背影。
之前我曾引用过班固《汉书·艺文志》里有关小说家形成的句子：“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此时我可以再引用一下。《小乾坤》之所以能够成书，我想，陈泰湧就是那个“稗官”，是那些“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成就了他。他做记者经年，从事媒体工作经年，接触到了《小乾坤》形成的最基本的东西——火锅、与火锅有关的人和故事。当然，做记者和从事媒体工作的人千千万，为啥就不是其他人来写作这样一个题材的长篇小说呢？这就是陈泰湧成功的关键之处——他是有心之人。从最初接触火锅和与火锅有关的人和事，陈泰湧在新闻报道之外，就用心去挖掘与之相关的更深层次的东西，为后面的写作积蓄了大量素材，这就是他的可贵之处。不然也不会在两年内推出两部长篇小说（2023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白色救赎》）。如果说《白色救赎》是他自身生活经历与阅历成就的小说，那《小乾坤》就是他用“第三方”的触觉、感性与理性成就的小说了。能够成为重庆市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成为影视转化作品，可见不是偶然得之。
《小乾坤》的腰封上有这样一句：“锅中小乾坤，人间大悲欢。”似乎“锅”是主角，而“人”是配角。在读了这本书后，我觉得，“人”才是主角，“锅”只是“人”在旅途中成为“人”之时的从属部分。“锅”的沸腾和起伏只是“人”在成为“人”的旅途中顺便翻动的风向标。
一切艺术作品归根到底是为人的作品，其本质是用艺术的形式反映一种现实生活的状态。当然，这种状态是代表着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或多或少的主观意识和客观意识。《小乾坤》也不例外。其虽然整个故事基本围绕“锅”在展开，但最终落地的还是“人”，是张昇、张隐、童青青、唐奕等等那一群人，用他们在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来奠定“锅”的成就感、厚重感。这也是一个时代的特定环境造就的。改革开放，制度变革，行业冲击，下岗等特定词汇，给人的生存环境带来至关重要的冲击。在困境面前，为了生存，为了适应时代，唯有变和创造，才是出路。于是就有了童青青、童岚岚开火锅的起源，以及张昇从国营棉纺厂大厨转向研究火锅及火锅底料的发轫。
《小乾坤》涉及的时间跨度比较长，是从改革开放前后到当下境域的一个过程书写。其涉及的信息量比较大。在时代场景方面，“张昇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渝棉四厂的机修工。可唐科长是知根知底的，眼前这个……人原本就是这个厂的少东家——张昇的父亲在当机修工之前是渝棉四厂的老板……公私合营后改成了现在的名字……”“轻纺局要求渝棉四厂为政府分忧，解决这些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顾大局嘛，于是今年厂里的招工名额就给了社会青年，渝棉四厂的职工子女反而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个‘适当’配套的具体政策就是‘一进一出’，提前退一个老工人就可进一个职工子女。”等等；在饮食方面，“……架上一只铁鼎罐，把各自带来的食物不管生的熟的，和汤和水倒进去，滚烫一大锅，麻辣、鲜香、咸甜……取其就餐时大家围着锅边吃边闹腾，干脆叫‘连锅闹’……但‘连锅闹’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叫花子唱的‘莲花落’，乡绅商贾们嫌不雅，看众人围锅而食，锅下燃火，便用‘火锅’为名。”“人类最早的烹饪方式是烧和烤，有了第一件石制炊具之后就开始了烹煮。”“这一种辣椒是主辣的，这一种是提香的，还有一种是增色的……搭配不一样，弄出来的味道就完全不一样。”“单就一个熬字，就包含了炸、爆、烧、炒、煮、汆、煨、酱、拌、炝、腌、糟。”等等。这些信息，不管是与背景有关的，还是与饮食有关的，都在有效地为故事情节的发展服务。换一句话说，是为人物的成长服务。
《小乾坤》以一个国营棉纺厂兴衰荣辱为大背景铺展开来，而故事的主角张隐的设置，从他的出场也隐隐标示着整个故事的走向：“张昇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儿仍然在埋怨，只是这一天他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襁褓，看着那团粉嫩的小肉球，顺便给这个逆自己意的儿子起了‘张隐’这样一个名字，意在应该消失。”事实上，在整个故事中，张昇的逆思维注定了张隐的逆思维，这也形成了张隐的性格，一般情况下不会按常规出牌。也是这种性格的形成观照着他的命运的走向。在借来的摩托车龙头上安装自己用铁质件做的龙头，因而发生交通事故，不得已逃离家乡，丢失正式工作；接下来也是因装了龙头的摩托发生交通事故未婚妻肖春丢掉生命，其也因之入狱。后面有“非法集资挪用公款”再次入狱，其实这些集资是“老工人们自愿入股，有权证，有分红记录，这些财务账和凭证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尽管这样，还是没能逃脱牢狱之灾。张隐开办了火锅店、火锅底料厂、饮料厂，帮人经营酒店、火锅店、火锅底料厂等，也为火锅店的环境改造起到过不可小视的作用。反反复复起起落落，他做过餐饮行业协会秘书长，最终因命运的走向和性格的决定，在一次为火锅行业的发展挺身而出后，他“逆”着当权者之意发出正义之声并选择了隐退，这就与张昇为他取名字时的意向形成了一个回环的效果。
对于整部小说来说，有一个不到底线不罢休的致命情节设置，那就是大小悲剧一环紧扣一环的出现，有让人窒息的感觉。读的时候我不免在心里发问，作者写的时候为啥要这样设置情节呢？似乎可以看到一些以前看到的武侠小说布局的影子，也有主人公百炼成钢、久经考验方成大器的味道。从张昇的父亲裸身从澡堂出走后失踪，5岁的他就此成为孤儿开始，是不是这个基点就形成了呢？宋军舰大学即将毕业，却突然因病而逝；张隐的未婚妻肖春在他们即将结婚时死于车祸，他也因此入狱；第一个开火锅店的童岚岚与胡文鹏即将结婚却死于旅途中的意外，胡文鹏这个因童岚岚而回头的地痞从此走上了不归路，死于吸毒；张隐再次创业做火锅生意及火锅底料时，因集资而入狱，人生再次走入低谷；童青青因逃避张隐出走，而后匆匆结婚，生下的女儿天生遗传病，丈夫因此自暴自弃而死于车祸，不管如何努力，女儿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张隐的妻子段红霞流产后再也不能怀孕。这或许打的是一张悲情主义牌，将生活中诸多不如意事直接或者间接注输在主人公身上，成为修炼他心性的一种可能与动力，最终导致他看淡一切，远离“火锅江湖”，退隐的事实。
另一方面，张隐的母亲未婚先孕只身逃亡而后与张隐的父亲张昇结合，在没有张隐之前，张隐与父亲的矛盾就已经形成，而后也就有了与他哥宋军舰的矛盾产生。张隐与张昇的父子关系，张隐与宋军舰的兄弟关系，从亲人到仇人，又从仇人到亲人，很好地诠释了一个人伦关系。而故事中与张隐家一墙之隔的邻居童家四姐们，如果以张隐做火锅生意为基准的话，她们才是第一个事实意义上开启火锅之旅的人，当然主要的操持者是童幺妹童青青。张隐与童青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童年开始张隐就“密谋”着爱上了童青青，童青青爱上的却是他同母异父学习成绩优异的哥哥宋军舰，而不是他这个一身逆鳞天资欠缺不求上进的人。直到宋军舰因遗传病早逝之后，童青青与张隐的“暧昧”关系方才更进一步。张隐在与自己的第一个女人肖春和第二女人段红霞走到一起时，总想向童青青跨出一步，最终也没能实现，这也是作者深谙故事情节设置的一种具体体现。
《小乾坤》以人物的命运话语火锅存在的魅力，也以火锅串联人物的命运。如果说只面见于张隐推动了火锅这个野蛮生长的餐饮行业发展，那我们就是在刻意淡化记者唐奕在整个故事推进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这样说吧，张隐在整个火锅行业前进的步伐中从兵丁到将士，而后是帅，那唐奕就是谋士、是军师。他不遗余力地利用自己的职业之便，为张隐、童青青的火锅事业做宣传和推广，在关键的时候出谋划策，给他们意志的支撑力量。相对张隐、童青青，唐奕还不止于此，更是他们的知心朋友、兄长，为他们明里暗里指引着方向。唐奕作为可跳进去也可跳出来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往外跳，这样的人格魅力又说明了什么呢？
小说《小乾坤》里涉及的餐饮结构用渝城餐饮的视角来看，就是所谓的“正统”“江湖派”和还不入流的“火锅”三个类别，每一个类别都有扛鼎之人，“正统”是何震玲，“江湖派”是邓红芸，“火锅”是靠投机成长起来的谭咏旗。在行业也行业，类别与类别的倾轧中，进而剖释人性的深浅，用火锅的热辣滚烫，熬制出不同斤两的人生。
当然，小说在演变的过程中，也有失全之处，比如文章里面插入“唐奕最初送给她的并不是这一本，而是一本渝城著名作家宋尾写的长篇小说《相遇》。”，这在时间逻辑上有点问题。写童岚岚死亡的过程，情节交代得过于简单。结尾“锅中小乾坤，人间大悲欢。”相对于前文来说应用得有点突兀和生硬。用这一句或者不用这句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每一个作家的写作，都是通过作品来表现自己的思想、观点和文字背后隐藏的意旨。陈泰湧的《小乾坤》也不例外，他是通过一种社会现象一种生活经验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对过往的物事进行招魂，让一些小人物在时代的浪潮里风起云涌，树立起该有的形象。其语言风格跳脱，故事情节反转，恰到好处的方言俚语的应用，已活脱脱地展示了他的写作能力和写作功底。
2024年6月2日星期日于橙瑰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