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的小村深藏于七曜山腹心,逶迤挺拔的群山环抱一个个袖珍而静默的村庄。
它位于四川盆地的东沿的重庆市石柱土家族自治县,与湖北省利川市、重庆市多个县接壤。这里山高坡陡林密,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当静默的屋顶飘起第一缕炊烟,村庄就有了生命。村庄顺着河流生长,村庄里的人靠着河生存繁衍。村庄的人内心似乎都有一颗“正觉的种子”,无论河多么蜿蜒,多么细窄如肠,他们都不关乎水量,心里觉得只要水流动着,就能养活一家人,就能战胜贫穷,就能串联起每一个村落。这里大多都是陡峭的坡坎林沟,鲜有平坦之地。只有山脚、河岸稍有平坦之地,这些都是种地建房的福地,弥足珍贵。
如果说河是村庄的灵魂,那么每一小股溪流就是村庄的动脉,河流的静脉。我想,没有河流的村庄那会多么孤寂而单调。我生活的村庄多么幸运,竟有两条。主河的水源自县内石柱县六塘乡的龙池坝水库,横穿两个乡镇。大半的河水用于石柱县城人居饮水,余下的汇入龙河,奔入长江。在穿过我的村庄时,主河在狮子堡穿插进来,顺着中坝勾勒了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像一张弓,又像一条丝带。另一条溪流从广阳坪直流而下,贴着山脊静默流淌。平日没雨时,这两条河就蛰伏在深山老林间,无声惜流。逢雨而至,特别是遇到梅雨时节,它们就开始苏醒,从山巅奔腾而下,浩浩荡荡、翻坎越堤。顷刻,河水浑浊不已,要不了半天,定能见到它们如虎豹般暴戾的性子。
这条河就这样日夜不休地流动,它养育了村里的祖祖辈辈,见到了无数的生离死别。它如一位智者,见证和记录着山里人的每一个日子。
在改革开放之前,村里的祖辈们几乎没人出过村庄。平日他们就在林里、地里农作,劳累而平庸、琐碎而繁杂。爷爷共有六个兄弟姊妹,一个个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从雍正八年入川以来,远去的长辈们一代代都生活在大山的,一辈子在大山怀抱行走,一代代似乎都走不出山。我的爷爷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好心肠。一有空,他就为村里人修房、搭石。小时候放学回家时,常能看见他为村里那条路搭石。我站在河岸呆呆望着他,他站在冰凉的河里,一步一步挪着笨重的石块。爷爷一辈子朴实如泥,为了五个儿子,以及这么大一家人没有一丝懈怠和休憩。奶奶是重庆忠县拔山人,继承了家族中医手艺。奶奶一辈子靠着这门看病制药的手艺,养活了一大家人。她心善乐施,看病不分贫贱,治病不打诳语、实事求是。奶奶用一副副草药救了很多很多的人,她的德行成就了美名,更为十里八村,甚至很多陌生人带去了健康、希望、美好。爷爷奶奶身上最朴素的真实和善良就像村庄前的这条河水,润物而无声,朴实而无华,为其子孙后代留下了难得的种子。
后来,我的父辈们被生活所迫,勇敢地跨出了村庄。他们苦坐着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累了困了就睡在车站路边。在河北等地的煤矿洞穴里,父亲和叔叔们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为了下期的学费,为了缴足农业税收,为了尽快还清合作社的贷款,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拼命地挖运着,像河里的一朵朵水花毫不退缩,更不敢退缩。父亲和叔叔们在走南闯北的漫长岁月里,无数次的挨饿受苦,无数次的遭人辱骂欺负。他们虽然从穷乡僻壤出发,却在一次次背井离乡,一次次碰壁流血中学会了生存的本领,同时也在他们骨血里淬炼出的不屈和坚毅。在这些飘零的日子里,村里有的人渐行渐远,可父亲和叔叔们依旧恪守本分,不偏不倚、不卑不亢。他们尝尽了生活了苦涩,深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所以他们每次回家就嚼碎了嘴,说破了皮,劝诫我们好好读书,学好本领。他们的努力换来了家境的日益改变,换得了如今幸福美满的生活。蓦然回首,我已无法感受祖辈们的苦,更不能体会父辈们漂泊异乡的难。直到现在自己成家,为人父母,才真正尝到了生活的苦涩,才真切感受到了生活的炙烫。
而今,村庄前的这条河如故奔流。它的无言,胜于有言,流进了太多人的心里,流淌过太多人的人生。它不单单滋养着村庄里一代又一代的人,更在无数个春秋里孕育赓续着一种珍贵的品格——如水至善真实,似水不屈不择。这份品格滋养着这座村庄,滋养一代又一代的村庄人。它沉淀在一代又一代人的骨血中,生长在一个又一个的生命里,历久弥新,绵延不绝。而今,我应继承好村庄的这份品格,更有责任传承村庄的这份品格!
我何其有幸,生长生活在这座无名却温暖的小村庄!
我何其有幸,在生命的长河里遇见这条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