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豁嘴

从背后看，兆豁嘴称得上美男子，身材高大匀称，腰板笔直，皮肤黝黑，头发溜青。但因正面有一处醒目的“败笔”，美男子的形象便被一笔勾销了。他是兔唇，那种豁口宽得露出三颗上排牙齿的兔唇，隔齿相望的两片上嘴唇之间，仿佛要架一部梯子或搭一座桥，才能相互衔接。

可以在嘴唇上挂一个门帘吗？兆豁嘴曾经一度想用一道帘子来掩饰那三颗大龅牙，三颗牙齿没有嘴唇的阻挡，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道，向外倾斜得有把下嘴唇大包大揽掩藏起来的趋势。他不想照镜子，一照镜子就恨恨地骂自己：真不载相，人家“天包地”是福相，看你这鬼样子，缺块嘴唇也就算了，牙齿也这么忤逆，这么无法飞天，信不信我就去拿个铁锤敲掉你！

骂归骂，兆豁嘴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敲掉那三颗门牙的，那可是他的“恰饭牙龈”（谋生的手段）。

兆豁嘴孤身一人，家门前那条七弯八拐的河好像是特意为他才绕到鲁塘这山塅里来的。他是鲁塘最原始的渔民，捕鱼没有任何渔具，不要说船只、网、鱼竿、鱼罾等等装备，就连捞小虾米的捞子都没有一个。他用什么捕鱼呢？此时，他的三颗大龅牙可以出来露一小脸了。

“一咪三鱼”（咪是扎猛子的意思）是兆豁嘴的专用词语，一个咪打下去，无论时间长短，待到他再次浮出水面时必定带出三条鱼——左手一条，右手一条，嘴巴咬一条，少一条鱼他绝不会从水里钻出来。

出水芙蓉虽美却有雷同，但出水时的兆豁嘴却是独一无二的。村里人爱看兆豁嘴抓鱼，那是一出花钱也看不到的好戏。有人专门赌兆豁嘴会在哪一块江面浮出水面，赌输了给赌赢了的免费翻薯藤或犁田半天。熟悉兆豁嘴的人都知道，兆豁嘴出水的地点变化无常，这和江面的宽度没有关系，和兆豁嘴一个咪能憋多久没关系（抓不到三条鱼，哪怕憋死，兆豁嘴也不会浮出水面），唯一有关的是，三条鱼中最后一条在何处遇到克星兆豁嘴。因为憋气太久的缘故，因为鱼儿反抗的缘故，兆豁嘴和三条鱼出水的场景有点像河妖，把附近的一大片水域捣鼓得水花四溅鸡飞狗跳。

相对于手里的鱼，豁嘴嘴中的鱼扑腾得最厉害。他有时将鱼头咬在嘴巴里，鱼身鱼尾露在外面，那鱼尾就像抽风一样上下摇摆，拍打着他的脸；有时咬着鱼背，鱼头鱼尾都在外面，虽然比较吃力，但却能相安无事稳稳当当浮出水面；他从不咬鱼尾巴那部分，一是鱼尾巴折腾得喉咙痒痒的，怕憋不住会松口，二是整个鱼头鱼身都在外面，鱼随时有挣脱三颗龅牙亡命而去的可能。所以说，兆豁嘴的大龅牙跟兔唇没有半点关系——三颗龅牙长年累月肩负如此重任，日渐长歪在情理之中。不过，别看三颗龅牙越长越歪，但其力量是巨大的，龅牙之下，从无漏网之鱼。

兆豁嘴一上岸，啪啪啪三下，三条鱼一字排开被丢在草丛中，这时，轮到手里抓上来的那两条鱼活蹦乱跳了，嘴巴咬上来的那条却安静无比——折腾久了，小憩一会儿。很多时候，手抓上来的那两条鱼很快会被村民买走，留下那条有三个牙齿印的鱼给兆豁嘴——村民觉得，豁嘴咬上来的鱼，吃起来心里疙疙瘩瘩不是个滋味。

兆豁嘴拎着剩下的鱼大步走在前面，村里的小孩子就远远跟在后面唱：蜈蚣怕鸡，羊怕雷，鸡怕狐狸，鱼怕兆豁嘴。

兆豁嘴一个人的时候喜欢自言自语，比如略带显耀地骂自己那三颗龅牙；比如自问自答：几点啦？昨天那阵子；比如自宽自解：我一年四季打赤脚，穿的是娘肚子里带来的皮靴，永远也穿不坏，抵得上别个的马蹄靴……但在外人面前，他不爱说话，不到迫不得已时，嘴巴可以闭臭。他每天都要下河转转，哪怕冬天河水结冰了，砸开冰也要下去。

兆豁嘴人穷，捕鱼的规矩却蛮多：一天就抓一次鱼，一次就抓三条鱼，不抓小鱼，不抓满肚子鱼籽的鱼，不抓脚鱼乌龟蛇，等等。一天三条鱼只能维持兆豁嘴的温饱，但他觉得温饱很好了，从不去想第四条鱼。

水下的兆豁嘴是如何捕鱼的？他怎么可以一口气憋那久？不管谁问他，他都装作没听见。于是乎，各种猜想假设应运而生，传得有板有眼。有人说兆豁嘴是鲤鱼精变的，前辈子因为误食了鱼钩诱饵，嘴巴被扯掉一块，所以这辈子成了豁嘴；也有人说他是水獭变的，水獭善于游泳、潜水、捕鱼，碰巧也有门齿三对……猜来猜去，兆豁嘴前辈子不是人。

兆豁嘴唯一的破戒，是在大饥荒那段时间。三条鱼依旧可以维持自己的温饱，但村民们可就惨了，野菜没有了，树根没有了，等待他们的是观音土，是饥饿。碍于他几十年雷打不变的铁规，没有谁想到去求兆豁嘴捕更多的鱼。但兆豁嘴自己破戒了，他一天到晚泡在河水里，抓到鱼后，用稻草拴着鱼嘴巴，轮流挂到村民的窗户下。那些日子，饿得两眼发昏的村民，打开门看见鱼，都会先念几句兆豁嘴的名字，然后才小跑着去取鱼。因为这些鱼，鲁塘没有饿死人，兆豁嘴在村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有人说，等条件好起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一下兆豁嘴，帮他讨一个夫娘，有人甚至想修一座庙，取名为豁嘴庙。

兆豁嘴没有等到村民的报答。破戒之后，他身体日渐消瘦乏力，不要说嘴巴咬不住鱼，连手也抓不住鱼了。他最后一次下水，是在一个清晨，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人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兆豁嘴在水里谢幕了，鱼养了他一辈子，鱼是他的恩人，最后，他把自己的身体归还了鱼，以此谢罪、报恩。

兆豁嘴死后，鲁塘人真的修了一座豁嘴菩萨庙，就在鲁家河旁边，庙比较简陋，豁嘴菩萨的背后，刻着一条鲤鱼。可惜，时隔不久，豁嘴庙被毁于破四旧时期。

现在，鲁塘仍有小孩子会唱关于兆豁嘴的歌谣：蜈蚣怕鸡，羊怕雷，鸡怕狐狸，鱼怕兆豁嘴……